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24章 十四(2)

中国人派来接我们的飞机已经抵达。今天按计划从洛杉矶出发前往东方的相关美国人将近4000,但出于安全起见,中国方面一共调用了8架相同型号的远程客机,将我们尽量分散,以避免在遭遇事故时产生无法弥补的重大伤亡。


这些体型庞大的飞翼型飞行器有着蓝白色的机身,后部机顶上的4台大型发动机总推力超过160吨,宽如歌剧院的三角形双层机舱内能够同时搭乘1000人,中途不经加油便能完成最大16000英里的航程。中国人制造的巨兽统治着我们这个年代的天空,它们在轰鸣声中降落的场面,让我联想起传奇故事中盘旋于城堡塔楼上的巨龙。


即便是托尔金和C·S·刘易斯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


史东说中国人只需要5年就能在所有技术领域都超过我们,此情此景使人更难对此加以反驳。


但我还是要抗议他的行动,尤其是在这样的行动已经令我无地自容之后。


或许我的怒火只是为了掩盖本身的懦弱,而我的激动也不过是在隐藏内心的悲伤。我很清楚史东为我牺牲了他所剩无几的事业,可我不仅无法在露易丝面前忏悔,也同样没有胆量提醒自己。


可笑的是,直到现在我仍然在逃避。


我揭露了他辞职的事,还用责怪的口吻质问他为什么不同我们一道奋起抗争,就好像无论他帮了我多少,我也不会领情那样。


“那么妳打算怎么做呢?”史东反问道,“要求所有人都停止登机,然后带领他们去华盛顿静坐抗议?还是给中国人打电话,串通她们用中止贸易谈判作为威胁,向美国政府施压?或者说服那原本会被限制出境的306人和你一样放弃参加‘月桥’计划的机会,就为了让一个已经63岁的老家伙能够继续占据着NASA大楼里的一把椅子?”


他的声音似乎永远都不会伴随着人类情绪的流露,却已足够击碎我在心虚时戴上的假面具。


我当然不会和中国人串通,更不愿意为此放弃艰难赢得的机会——即便只是为了艾丝黛拉。爱德华·史东愿意葬送他的职业生涯以换取美国太空探索事业的明天,然而我却无法做出牺牲来保护毫无私心的“老父亲”。


我唯一能给他的,只有因为羞愧和无力而低下头的动作。


“你不能收回辞职的决定吗?”我小声试探,“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走了以后……”


“除非妳想让我受到更多的羞辱,在头衔之外连信用也一起丢掉。”他简简单单地击溃了我自作聪明的提议,当然我原本就没有指望过他会变得和我一样蠢。


“可是让威廉姆·坎伯尔接管的话,NASA只要一个下午就会彻底完蛋了。”我说,希望史东能够回心转意。


“NASA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即使在今天以后它会和美国劳工联合会一样失去光环,蜕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的黑帮,它在昨日创造的辉煌也足以帮助妳们这样的幸存者开辟新的道路。”史东对我说,“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是不值得挽留的,我们更有理由着眼于将来,那个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人们正在缔造着的‘将来’。”


我发出长长的叹息。“这就是你支持我的原因?”


无论我惹了多少麻烦,无论我的行为有多么冒险和不理智。


“为了美国人的将来?为了这些一直在辜负着你的人?”我不断地摇头。


还有一直辜负着你的我。


他完全有理由生气,可我认识的爱德华·史东从不为了自己而抱怨。“人民总是后知后觉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如此。”他说,“然而他们终究会清醒,这同样是不会改变的特点。先驱者可以为了一时的误解而责怪愚钝之人,却不该因此就自暴自弃地丢下责任。尽管每一次进步的背后总是伴随着无数的怀疑、指责,甚至迫害,但这也正是先驱者存在的意义。普通人并不是无药可救的,他们需要的只是有人为之开启通向未来的大门,引导他们穿过黑暗的峡谷。”


“可是,对于一个连自身也无法通过这扇大门的先驱者而言,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你用自己的生活作为赌注,可你自己却不能前往月球、不能进入宇宙,你没法亲眼见到向往已久的一切……即使这样,你也不会为现在的牺牲而遗憾吗?要知道,你是个男人,而这个星球的男人已经……”


冲动又让我作出了不明智的发言,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及时地闭了嘴。我的眼睛一直朝着地面,不敢再看史东,即使他在这时大发雷霆,我也不可能自辩哪怕半句。


男人已经失去了未来,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


在人类已知的300万年历程中曾经有过无数灾难,只是在“土耳其瘟疫”面前,黑死病和西班牙流感都会黯然失色。共和党内部的某个秘密结社最初制造了这种能够根据特定基因进行有针对感染的“聪明”病毒以消灭所谓的“劣等种族”,正是这群男性白人精英开启了自身和“同类”的末日。


男性曾借助自身的特殊性统治这个世界,他们当中很少会有人想过,特殊性往往也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当变异后的病毒刚刚在安纳托利亚内陆地区爆发,并以极快的速度杀死一切人类Y染色体的携带者时,大概没有谁会意识到,它将为我们所处的这个年代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那就是,一种性别的逐渐消亡。


尽管这一消亡本身并没有任何法则、依据或是规律可循,人类也总是自发地避免在公开谈论它,可无疑,它是真实存在、难以被忽略的。


这样的剧烈变化也影响了我所在的圈子。NASA及其下属机构中仍不乏大量男性管理和研究人员,甚至有如约瑟夫·钱伯勒这样的技术精英,然而他们却失去了进入太空的机会。


由某位至今不曾公开身份女性科学家所研发的病毒抑制剂,最终令“土耳其瘟疫”在杀死了超过12亿男性后沉寂下来。但附着于Y染色体上的病毒本身并未消除,甚至与癌症一样成为了男性遗传基因的组成部分。换言之,一个男人在他的婴儿期中就已经背负起了定时炸弹,伴随着第一声啼哭的,是免疫医生在产房内就必须为其注射的抑制药剂。


充满讽刺意味的现实不仅导致了男性出生率在全球范围的急剧降低,促使许多配偶以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对即将出生的孩子进行性别筛选,也使得飞船船员这一群体成为了女性的专属领域。


因为人类不能冒险将这种极端致命且不可逆转的病毒带入太空、带入即将踏上的新世界,我们无法承受因它可能发生的第三次变异而导致整个种群灭绝的后果。


在阴谋论者眼中,与“土耳其瘟疫”几乎同时问世的人造子宫设施和成熟IPS细胞培植技术通常是这场人为灾难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认为白人男性失败的密谋实际上由一群别有用心的女人在幕后操纵着。不断兴起的女性政治团体虽然多次批驳这样的论调,但也从未否认,这确实为创造“女人的太阳系”提供了可能。


男人只能留在地球。即使他们还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那也将随着这颗星球的终结一同划上句号。而以目前的状态来看,地球的历史将远远长于他们的存在。


这或许就是我经常无法理解爱德华·史东的原因。无论太空时代会有多么辉煌的明天在等待着它的开拓者们,他和他所在的那个群体也无法看见、无法感受,更无法享有了。


我不该提这件事,尤其是在他挽救了我、挽救了美国的太空探索事业之后。我想要答案,可此时的我更希望他忽略我的愚行,不至于为此伤心。


“男性正面临着历史上最大的困境,这是事实;性别制约了男人前往太空的可能性,这也是事实。请抬起头来,摩根博士,科学家永远不该为自己陈述了一段事实而感到羞愧。”史东这么说,他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不偏不倚只会令我徒增颜汗。


“对不起……”


我抱歉地重新望向他,片刻之后却陷于惊讶。


爱德华·史东不再是过去那个冷冰冰的铁面人,我竟然能从他的表情中寻觅到一丝微笑!尽管平淡得简直算不上是情感的流露,但对我而言这却与原住民跨过白令陆桥进入美洲的创举一样,被载入史册。


“阿莉娅爱诗,她说那是因为她的祖先里曾有过一位用梵文写作的诗人。她的影响把妳变得太过感性了,这是我唯一必须向她抱怨的地方。”史东叹了口气,铁灰色的眉毛已经完全舒展开来。


“如果需要为每一个有可能被淘汰的物种感到惋惜,那么我们势必会毫无意义地虚度一生。”他说,“这个世界无情但又公正,所有的事物在诞生之初都有着相同的机遇;被淘汰的事实,只能说明他们在竞争中的失败。至于失败的原因……就和其他物种获得成功的理由一样多。泥盆纪的海洋生物、白垩纪的爬行动物、大冰河时代主宰陆地的巨型哺乳类,还有在农业与工业时代里统治着人类社会的男性,他们都曾经创造过骄傲的历史,在自己的领域中建筑起伟大的帝国,象步游行,不可一世。他们对自身无与伦比的强大习以为常,将相对于被统治者们的压倒性优势视作天赐,旁若无人地占据着一切资源,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眼中的所谓‘弱者’……直至改变的降临,却发现自己无法去适应这新的世界。而我们也知道,对于没能准备好的人,这个世界总是残酷的。”


爱德华·史东是个地球物理学家,可现在的他在我眼中就像位哲人;他所讲述的似乎也并非关于未来的凄凉预言,而是某种需要听众们牢记的教训。我望着他,感觉自己正和汤因比或者亚当·斯密这些研究着过去,但又总能阐述将来的古人们同处一室。


“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惋惜吗?”


我对他所属的那个性别群体毫无留恋,但面对史东,面对我的“老父亲”,我无法阻止同情占据内心。


“惋惜和后悔是最缺乏建设性的行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他还是那样坦然并且现实。“此外,需要强调的是,也许男性的未来的确只能被束缚于这颗银河系边缘的行星之上,但人类的未来却依旧有着无限广阔的可能性。月球将是这种可能性的伟大开端,而帮助人类种群中的优秀代表成功踏上通向漫长旅程的第一步,是我们现在所能采取的、最有价值的行动。”


“即使牺牲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在所不惜吗?”我问。


“没有什么比未来更值得一个科学家去付出全部的了。”他说。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答案。我不会再质疑史东的决定,不会再为了他严厉、冷漠、一本正经,却又无微不至的关心而感到困惑和无法招架,就像在今天之后,我也能够更直观地去理解苏格拉底和乔尔丹诺·布鲁诺,体会他们或为了唤醒群氓,或为了捍卫真理而决意牺牲时的思想。


人类的精神究竟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关于这样的问题,或许我已经有了答案。


引擎的轰鸣响彻大地,一条“白龙”高扬飞翼滑过跑道,乘着科学之火跃上天空。那是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的飞机,正载着她们和美国人的未来前往大洋彼岸那个遥远的出发点。傍晚的太阳照耀着她们前进的方向,仿佛在云端铺就了金色的道路。


宛如奥兹国的黄砖大道,带着富有冒险精神的女孩们前往传说中的翡翠宫。


“阿莉娅说过,她更喜欢加利福尼亚的傍晚。”史东的声音传来,我再度惊讶地意识到——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谈起工作以外的话题。


“因为诗人们常常用凄美的语言去描绘它?”我像个懵懂的小孩那样睁大着眼睛。


爱德华·史东,曾经被我以为是由锡铁或者石头打造的NASA“末代”行政长官,竟然也有如此柔和的目光。他凝视着远方灿烂的晚霞,宛如欣赏着造物主的杰作。


“因为那总能让她联想到下一个晴朗的早晨。”


他的目光沉静而安详,有着面对黄昏的不舍,也能见到心怀曙光的期盼。


听到这句话时,我突然想要拥抱他,拥抱这个无私的灵魂,拥抱这颗无畏的心。


可谁让我终究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傻瓜呢?


辅助AI提醒搭乘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包机的人尽快办理手续的广播在大厅中响起,留给远行者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请仍需要送别几位老友的史东向阿莉娅转达问候,并与他说“再见”之后,我回到了露易丝身边。


我亏欠众多的另一个人,和过去一样安然地等待着我。


露易丝没有打听任何事,我们之间似乎已不再更多的解释或说明。她陪着我最后一个完成电子机票的身份登录与行礼托运,伴着我一起走向海关的安全检查通道。我们相互挽着对方的胳膊,却没有说更多的话。


露易丝使我的身边从不缺少欢声笑语,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异乎寻常的安静中度过离别前的最后时刻。


我没有再蠢蠢欲动,再提那些自私的要求。也许是刚才与史东的对话影响了我,现在的我似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所有即将到来的改变。至少我认为如此。


我们在安检通道前停下,露易丝以缓慢的动作松开了我的手。


“听说美娜多的沙滩就和圣莫妮卡[注2]的同样漂亮。”她笑道,“但愿妳别在那儿被穿泳装的米纳哈萨人[注3]小姑娘迷住了,她们的皮肤特别白,和妳还挺像。”


她又开始捉弄我了,可这一次我只是用力地点头、拼命地回应,唯恐细微的不慎让她会错意。“不会的,我保证!”我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简直快要把祖先的坟墓都搬出来赌咒发誓。


她笑得更开心了,仿佛恶作剧的得逞才是人生中最大的收获。


“露易丝,我……”我想要告诉她,分别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


“我知道。”


我没能说完,金发朋友总能成功地让我闭嘴。


“记住,亲爱的火箭公主,当妳回来的时候,我会成为第一个站在门廊上欢迎妳的人。”


这是露易丝·斯普林菲尔德在分别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明白,它能够支撑着我度过将来所有艰难的日子。


19时30分,飞机准点起飞。


我几乎一直注视着窗外。


我注视着霞光笼罩下的洛杉矶,注视着夜幕低垂的加利福尼亚,注视着渐渐融化于黑暗中的西半球。


直至我所熟悉的这一切,都被留在了昨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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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洛杉矶地区的一座城市,著名的度假胜地。


注3: 苏拉威西岛上的原住民,主要生活在岛屿北部美娜多(万鸦老)及附近区域,人口约100万,信仰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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