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九(1)
1月12日,2088年
亲爱的伊尔莎,我的小女孩,
请原谅一个老太婆在最后的喋喋不休,不要责怪她用啰嗦的呢喃占用了妳为人类工作的时间。
从那个对美国太空计划宣判死刑的、不幸的圣诞节起,我就一直想着要给妳写一封信。但我的医生们总是反对,强调过多的思考会给我的大脑造成更严重的损伤。真是谬论,只有思想的停滞才是对人类头脑最大的伤害,身为科学家的妳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感谢我善良的朋友贾亚拉曼,他的日夜守护让我恢复了气力;也感谢终于大发慈悲的医生和护士,她们允许我回家休养的决定终于使我获得了在纸上与妳对话的机会。我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用颤抖的手抓起笔来的一刹那,我竟然像个幼稚的中学生那样欣喜若狂。
因为,我终于能够向妳忏悔了。
向一直被我蒙骗的妳,也向一直被我伤害的妳。
我不会忘记命运把妳带入我生活的那一天。感谢它,使我出于暂时逃离琐事的念头而接受了ISEF[注1]主办者们关于担任评审委员会主席的邀请。感谢它,没有让我因为前12个展台的无聊而在见到妳之前就打起退堂鼓。
那一天的妳是只丑小鸭,穿着可口可乐公司的广告T恤和旧牛仔裤,鞋上还沾着机油的污渍,配着一副塑料架子的廉价眼镜,就连我——这个从不赶时髦的中年女人——也能感到它们有多么地不合潮流。其他小组的展台大多充满了人气,只有妳形单影只,没有组员和队友的陪伴,更没有愿意停留超过1分钟的参观者。知道最初吸引我的是什么吗?是我的好奇心。我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个傻女孩,让她在如此一派无人问津的萧条处境下,还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路人们介绍着自己的发明和想法。
我必须坦白,那天,在向妳提出第一个问题时,我就认为妳的理论行不通。“用改进型电磁轨道炮作为宇宙飞船的发射装置”——这根本不现实,因为飞船驾驶员的身体无法承受超过15倍重力加速度的长时间加速,而假如要通过增加轨道长度来解决这一问题,那么我们就需要建造一条至少125英里长的轨道。除此以外,还必须考虑大气阻力、发射物的质量……非常多的问题。我不觉得在一位职业工程师的追问下妳会坚持太久,更不用说,妳的模型竟然是用乐高积木和手动加工的粗糙零件拼凑的,安装控制程序的平板电脑是姐姐们扔掉的三手货,电子驱动装置甚至来自一辆报废的特斯拉车——妳在介绍里亲口说的。
和那些教授们的孩子在父母亲自指导下利用大学实验室制作的完美展品相比,在我看来,第13号展台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玩具和一个脑袋里塞满了不真实幻想的11年级小东西罢了。
所以,当妳面对我故意摆出的挑衅姿态却没有变得支支吾吾,反而胆大包天地开始同我辩论时,我非常生气。我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争吵不仅在之后10分钟里为妳的展台吸引了全场最多的观众,还使妳得到了整个评审委员会的关注。妳成了那一天的明星,妳的自信、勇气和对科学的追求打动了许多人。“需要为世界工程领域的未来保留一颗种子”——这就是在7位委员会成员当中有6位最终决定投票给妳的理由,他们当中的所有人都给了妳高分。唯一反对将机械工程类的学科最佳奖授予妳的,是我。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无法接受作为第一流工程师和学者的自己,竟然被一只丑小鸭打败的现实。但是,一个名叫爱德华·W·史东的哈佛大学行政官员设法说服了委员会中的其他人,他使他们相信,他们不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2055年秋天爱德华刚刚开始在大学里教物理时我们就认识了,而那天是我头一次想要永远断绝和他的往来。只不过,他太擅长对付恼火的老太婆了。
迄今为止,所有熟人都认为,宽宏大量是我人格中值得称赞的一部分。可实际上,那也只是我为了面子而采用的伪装,我的心胸就和液氮沸点与凝固点之间的温差范围一样狭窄,[注2]丢掉的尊严必须赢回来。嘲笑我吧,可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念头。
妳一直以为,在ISEF赢得大奖才是自己在第二年被Caltech录取的主要原因。其实这只是原因的一部分。当我在申请者当中看到妳的名字时,便动用了一小点儿手中的权力,让妳作为机械工程专业的学生进入了我的学校。同样地,我在一年级时就想方设法把妳弄进我的研究小组,让很多人都误认为妳受到了我特别的青睐。可我的想法只是为了让妳没法从我的眼前逃开。我以为,那样就可以用沉重的学业压垮妳、用艰难的实验吓倒妳、用教授们常有的各种无理要求摧毁妳的自信。那个学校每年都会有三分之一的新生因为心态崩溃而选择退学,当妳最终也沦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时,我就有足够的理由站在艾迪[注3]面前,用讽刺的眼神瞪着那个理想主义者了。
妳的《伊修塔尔号》在《幻想漫画和故事》上发表时,我一度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迎来胜利。当然,我不会说,那不是个好故事,不过假如妳从此改行当个科幻小说家,我关于妳只会异想天开却根本没有真正创造力的预言也就能够实现了。
然而,妳又一次让我失望了。当妳带着年度优秀学生证书走进实验室,提出与我合影作为纪念的请求时,我简直想当场把妳轰出去。看着12个月里第一次绽放笑容的妳,我只好对自己说:伊尔莎·安妮·摩根,爱幻想的傻女孩大概根本不懂得“逃走”这个词应该怎么念。
我很早就放弃了一开始的企图,不仅因为妳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毅力与能力,还因为妳在我的所有学生里是最安心于实验室工作的那个。妳从不拖延我安排的活,总是准时做完一切记录,循序渐进却又事半功倍地实现着每一个计划目标。其他人也许会为了一次派对或者约会就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妳唯一让我头疼的理由却始终只有安全问题。妳每天都太晚离开实验了,以至于我不得不专门请校警确保妳能够完好无损地在深夜里穿过校园、回到住处。
妳的加入令我的许多课题都变得进展迅速,妳的退出对我无疑是一种难以弥补的损失。于是,我又自私地认为,既然妳本人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那么就让现在的节奏继续下去吧。我把最多的工作交给妳,将最麻烦的问题推给妳解决,旁观着妳忙碌的身影,享受着妳带来的便利,嘲笑着妳的诚实与刻苦。当然作为一个狡猾的老女人,有时我也会给妳一些好处,推荐妳的论文、陪着妳散步、为妳读书和念诗、给妳带些我在厨房里并不算特别成功的作品。妳越是对我充满感激,我就越得意。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付出就能换来巨大的回报,为什么还要想着去改变呢?
迦尼萨[注4]为此对我施加了惩罚。当我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无法再适应过去那种没有妳的生活,我已经无药可救地陷了进去。
妳并未参与的那些课题开始让我兴趣缺缺,妳的加入则令一切无聊的事变得有趣;独自行走在校园中的时候,我总是幻想着能够与妳在某个拐角不期而遇;明明正与其他人一同工作,我却会下意识地呼唤妳的名字;而当妳不在的时候,我感到身边只剩下空虚的幻影。
到妳四年级时,这样的“症状”变得更加严重。假如在某一天我们没有如以往那样散步和闲聊、假如在某一天我没能找到时间为妳朗读——哪怕只是念上一首不起眼的四行小诗,我也会莫名其妙地感觉糟糕、寝食难安,甚至夜不能寐。
现在妳该明白为什么那时偶尔会在午夜时分接到我的电话,可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小事了。除此以外,我实在无法找到其他方式,来平息对妳那神经质一般的关注与思念。
我不知道这些是怎样发生的,一切都像梦境,毫无征兆,只是悄然而至。或许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倾听者,或许因为我在实验室中忍受了太久孤独的日子,或许我已经变得太过依赖妳了,或许……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曾经尝试过去疏远妳,但失败来得比想象的更快,妳的声音从我耳畔消失的时间即便只有一天,也会叫我心神不宁,唯恐妳已经对我有了厌恶。我同样曾试着把妳推荐给其他教授,好断了退路,逼迫自己学会忘却。可是,她们竟然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把妳最珍贵的‘女儿’交给我?阿莉娅,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恶作剧。”
几乎每个同事都这么说。因为她们既不认为自己能够跟上妳的思路,又早已将我们俩视若母女,仿佛由我来指引妳,才是真正符合万物演进规律的安排。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妳的陪伴早已成了我人生中公认的组成部分。
我始终无法解释,很难为自己找到答案。欢乐和痛苦总是交替出现,前者来自妳的纯真,后者源于我的私心。没有什么比怀揣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更可悲的状态了。而如果有的话,那就一定是这个秘密的主角,每天都会在午休时枕着我的膝盖,像一朵毫无忧愁的小雏菊那样安然睡去。
我再没有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过。每当妳表现出对我的信赖时,我丑陋的内心都会颤抖。从妳清澈的眼睛里,我能看清自己每一个肮脏的念头。
可我对妳撒的谎已经太多,我不可能冒着被妳憎恨、蔑视的风险结束这长久的隐瞒,向妳坦白一切。我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承认那个以我保守的价值观,永远也不会去接受的事实。
胆怯之人总是对未来抱着侥幸,幻想成了我在那时仅存的归处。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让我们的生活保持现状,妳就不会离我而去;既然妳不会离开,那么,我也就永远都无须暴露心中的秘密。
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妳留在学校13年,然后又带着妳一起来到JPL的原因。我那时总会说起发生在其他地方的学术欺诈,也会故意提到纽约可怕的公寓租金、波士顿糟糕的空气,还有芝加哥那惊人的犯罪率,希望用这些打消妳远行的念头[注5]。我也常常向妳灌输“商业实验室”和科技公司“完全不适合妳”这样的观点,在为妳申请高额奖学金和充足研究经费的同时,又虚伪地表现出对金钱和俗务的鄙夷。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能够留下妳,让妳安心待在我的身旁,把妳保留在我懦弱的视线中。而妳,就像虔诚的基督徒信仰着她们的创造者那样,相信着我。
只有一次妳的选择曾经让我担心。当我发现一贯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妳居然开始同那个金发姑娘走得很近,我确实一度变得紧张。斯普林菲尔德小姐至今或许还认为我不喜欢她。是的,她的直觉很准。我甚至把她视作敌人,在可笑的不安中折磨了自己至少半年,直到确信妳们之间的关系从没越过“那条线”,而妳不会放弃学业和她跑去拉斯维加斯结婚。
整整20年,我就像只害怕寂寞的黑寡妇那样,用谎言编织出的网束缚着妳的人生。
我再度为自己的贪得无厌付出了代价。
在为我带来幸福与充实的同时,妳的协助也使我的事业如日中天。爱德华邀请我出任NASA飞船动力系统首席工程师的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命运又和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这对全美国的机械工程师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是整个职业生涯的巅峰、是能令自己的名字被载入史册的一大步。只不过,接受这个职位,也就意味着必须离开JPL、离开加利福尼亚,也离开妳。
NASA当然允许我自己挑选在华盛顿的助手,他们为我准备的办公室大得足够塞进妳在“阿尔忒弥斯”中建立的整个研究团队。我可以为妳准备舒适的空间、轻松的工作,还有最好的福利和税后收入。然而,我又该怎样向妳解释:现在是丢下设计图、丢下实验室、丢下为全人类创造未来的伟大理想,而去选择利益的时候了?20年里我亲自塑造了妳的价值观,推翻它,也就摧毁了我为自己立起的美丽雕像。
妳始终毫无抱怨地追随着我,可我却必须在妳和事业之间做出选择。但首席工程师的职位对我来说太诱人了,那将使我终于有可能亲手将人类定居月球的梦想化为现实;而那时的我已经进入70岁的年纪,之所以始终不曾退休,除了想要独占你的理由之外,也是基于对理想尚未实现的不甘。
于是就像妳知道的,我以一种异常讽刺的姿态抛下了妳。我告诉妳,那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为火箭工程师们争取资源。可那其实更像一个拙劣的借口,一种我用来维护自身形象的托词。我也告诉自己,在华盛顿的我可以成为妳更强大的朋友,从而更好地保护妳和妳的前途,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那个时候我依旧深信自己不会离妳太远,因为通讯手环能让我们每天都见面。即使我无法继续同妳一起享受午后的闲庭信步,也仍然能为妳念诗、和妳分享生活与思想的片段。
很快,命运对我的惩罚就又一次降临。
在某天一如寻常的闲聊之后,妳竟然告诉我自己已经递交了申请,希望能够加入“阿尔忒弥斯7”号、8号,甚至11号的飞船船员训练计划,亲自加入冒险者们和定居者的行列,而不只是继续待在安全的地方目送着她们进入太空。妳还告诉我,登上月球才是妳真正的梦想,从妳还是个在堪萨斯城郊加油站里摆弄废旧零件的小女孩时开始,那个银白色的世界就已经成了妳向往的地方。
妳一定没法想象那一刻我有多么震惊。
我一直以为妳和我一样渴望着成为NASA的舵手,或是收获机械工程学类的所有奖项、让自己得到整个领域的承认,像齐奥尔科夫斯基和韦纳·冯·布劳恩那样名垂青史……可比起“海军部长”,妳居然只想当一个水手。
但这并不是最难令我接受的。
在这一天之前,我始终以为从华盛顿到洛杉矶将是我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而社交网络能够轻松地将它缩短到无限趋近于0的状态。然而,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侥幸心有多么可笑。我的小女孩不仅仅将要远离我,当她真正实现自己的梦想,她就会从我的生命中完全消失。我将不会再见到她的笑容,我将无法再听到她的声音,我会永远地失去她,就因为我亲手把她塑造成了她这一代人里最杰出的火箭工程师,让她不再满足于只能为英雄们打造利刃的人生,而是想要亲自成为持剑的英雄!
我是多么愚蠢。在妳的理想面前,我简直成了只配躲藏在阴暗角落中的小丑。
各种征兆似乎都预示着妳的即将离去。当妳因为工作的繁忙而不再如过去那般常常与我共同度过属于诗歌和故事的夜晚,我对已有的担忧愈加深信不疑。
恐惧就像魔鬼那样占据了我的心灵,摩菲斯特[注6]的窃窃私语推着我滑向深渊。
因此,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利用自己的权力——原本只应用来保护妳的权力,迫使NASA将妳从“阿尔忒弥斯”计划候选船员的名单中删除了。
是的,正如妳一直以为的那样,健康状况,尤其是肺部的先天缺陷是一个麻烦。在尼尔·阿姆斯特朗的年代里,那足以使妳的申请在最初阶段就被打上不合格的印记。可那是一个世纪以前,现代医学已经能够用手术为妳解决全部的问题,而妳也的确接受了成功的治疗,并且正在努力让自己康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妳为实现目标而付出的艰辛——这更使我感到害怕,因为妳的执著已经清楚地展现了离我而去的决心。
因此我影响了NASA,令他们相信,留在JPL实验室里的伊尔莎·安妮·摩根,要远比一个局促在飞船狭小舱室中的引擎工程师有价值得多。爱德华最初反对我们的做法,但这一次轮到我说服他了。而NASA的其他高层成员大多是强调现实意义的,妳的成就便是最好的证明。
请不要为此责怪我以外的人们。那些女人和男人并不自私自利,他们从中不会得到任何与个人有关的好处。他们只是认为,自己正做着对未来有益的决定、正确的决定。
就这样我亲手扼杀了妳的梦想。过去妳似乎一直误认为爱德华或者别的什么官僚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可实际上,罪魁祸首始终是我,妳最信赖的那个人。我出于可耻的私心干了这些勾当,却依然在妳的面前扮演着慈祥的母亲、高尚的导师。妳有足够的理由来憎恨我,而不是被我蛊惑的其他人。
余下的事情就如妳所见的,我又使用了一贯的伎俩,花言巧语加上提供更高的职位,在安抚妳的同时也试图掩盖自己的虚弱。妳是那样地愤怒,以至于我差一点儿就因为胆怯而坦白,但妳的宽大挽救了我,帮助我又一次逃脱了道德的制裁。
我庆幸生活终于恢复了原状,以为放弃了理想的妳终于就要回到我的身边,我们能够继续分享睡前的时间,我也能用更多余下的生命,感受妳带来的欢乐。妳只属于我,谁也不能夺走,哪怕是阿尔忒弥斯。
仿佛嘲笑着我的自以为是那样,命运在这时让妳成为了母亲。妳有了艾丝黛拉,那个几乎从天而降的孩子忽然占据了妳的公寓、妳的生活,或许还有妳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妳居然开始扮演起我在过去的角色,而且比我更体贴、更无私,妳注视着她的目光当中没有丝毫的杂念。妳把这个孩子送上成功的道路,却从未对她有过任何的索取。
作为导师,我大概还有理由对此感到欣慰,妳的坦然足以体现工程师灵魂的高尚;可作为一个普通人,妳为艾丝黛拉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值得我感到惭愧。
我只剩下仅有的那一点儿侥幸能够用来遮挡丑态了。因为妳在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似乎不愿谈论太多艾丝黛拉参与船员遴选的事,我以为,事情正朝着惊人相似的状况发展——其实妳也并不希望看到她的离去,正如所有的母亲实际上都渴望着占有女儿的一生。
爱德华向妳提议为艾丝黛拉写推荐信那一天,我期盼着能从妳的话语中听到拒绝的答案。无论妳作为解释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我都能继续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妳用来将那孩子留在身边的借口,是和我过去所编织的谎言一样虚伪的东西。那样一来至少我能证明,自私的爱是所有年长一方的通病,萨福用诗送别她的阿缇丝[注7],只会是出于无奈。
为此我甚至故意催促妳,逼迫妳在无法思考更多的时候就做出回答,希望妳会在由嫉妒带来的怒气中一口回绝。她就要前往那个妳一生都不可能涉足的银色世界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妳产生愤恨?
可妳只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我最后的自尊心扫进了太平洋的深处。妳不仅同意为她写推荐信,也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导师的职责。在我处心积虑地想要破坏孩子的梦想时,妳只希望将它实现得更为完美。妳绝不是我的同类。我就像一只丑陋的蝙蝠,在黑夜里嘲笑着无法展翅的山鹰,当太阳升起,却被对方高飞的影子吓破了胆。
之后,我们的交流变得更少。妳的工作比以往更加忙碌,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稀有。我知道,那都是为了给“阿尔忒弥斯”更强大的引擎,为了让艾丝黛拉的船张开更好的帆。而这也给了我躲藏的可能。在那些时间里,只要与妳谈话就会令我不安,害怕自己那不经意间地流露出来的负罪感,催生妳怀疑的目光。
事情的结局真是充满了残忍的讽刺感。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挽留妳,可最终妳还是离开了。这不仅是一个物理范畴内的结果,也属于精神与非物质领域。真诚背离了虚伪,勇敢战胜了怯懦,高尚让卑鄙显得渺小。知道为什么在过去的1年间我几乎没有再主动给妳打电话吗?因为在面对妳的每一分钟里,我都能直白地体会到自卑感的存在。
我的确也想过要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样的处境,然而圣诞节的灾难在从我手中夺走健康的同时,也摧毁了NASA、摧毁了我仅有的那些优势。好在就如我早已知道的那样,妳从不懂得放弃。建立与中国之间的合作是聪明的选择,我们还有机会在新世界取得一席之地。
而我又能帮上妳的忙了,伊尔莎,对我来说或许这才是整个计划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达瓦拉姆是我一生的对手,她和我之间在技术与政治观点方面的分歧就如同喜马拉雅山那样难以逾越。不过我们也有共同点,那就是相信人类的未来只会在于联合。因此,我才能够相当轻松地为妳促成这次“交易”。
妳并不信任达瓦,从妳望着她时那充满警觉的眼神里我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只是妳无须在这件事上担心她的背叛。
达瓦或许最终会因为对原子能的痴迷而将世界的技术树引入歧途,但对于所谓“贵族精神”的皈依者狂热也使她不会单方面做出背信弃义的举动。将她带出高原的那个人不仅养育了她,还构筑了她几乎全部的精神世界;而作为她的学生,皇帝对她的意见总是给予最优先的采纳。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中国人在10年或15年内会信守她们的承诺。至于妳真正应该关心的,是怎样在这有限的时间内通过“月桥”使所有参与方的利益变得密不可分。当大国意识到合作是维系力量平衡的唯一手段,分裂的可能就会降低到最小。创造一种新的技术分享体系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这也是工程师群体影响未来的有力途径。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放弃了这份责任而将它拱手让给只会耍嘴皮子的群体,讼棍的投机和工匠的怠惰共同造就了西半球今天的衰败。
妳需要翻越的山会很多,但我知道妳终将找到办法。因为妳和我不一样,妳希望孩子们的梦能够走得更远。
虽然没有资格这么说,可我还是对此感到欣慰。妳和艾丝黛拉正在创造的,是我从来就不曾拥有的;但能够借助生命的残火亲身经历这骄傲的时刻,仍是我的幸运。谢谢,伊尔莎,我的小女孩,妳给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切。
我该早些放开妳的,那或许才是我爱妳的最好方式。然而遗憾的是,直到生命的终点,我才真正地恢复理智。
现在,我的夜晚已经到来,命运随时都会阖上我的眼睛。是的,医生们说情况正在好转,可她们什么时候不这么说呢?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不久之后,我会接受一场审判。为了今生的罪行,神将用我的来世加以补偿。当祂把我变成一只甲虫或者蝴蝶,我希望能够有一棵树、一杈枝,因为我驮去的花粉,而结出甘甜的果实。
现在信念完了。妳可以开始恨我了。
爱妳的
阿莉娅·F·特里维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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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即“英特尔国际科学与工程大奖赛”,前身为科学服务社(Science Service)于1950年创办的美国中学生科学博览会,英特尔公司将赞助这一赛事至今。是全球规模最大、等级最高,也是唯一面向9 ~ 12年级(即初三至高三)中学生的科学竞赛。竞赛学科包括了所有自然科学和部分社会科学内容, 它为全球最优秀的未来科学家和发明家们提供了互相交流, 展示最新科技成果的舞台。
注2: 液氮的正常沸点是 77.344K(开尔文,热力学单位,0 K = -273.15℃,即绝对零度,1℃=274.15K),与凝固点之间的温差仅约15K,确实相当“狭窄”。
注3: “爱德华”的昵称。
注4: 印度教神话中的象头神,湿婆与帕凡提之子,在藏传佛教中被称为“自在天”、“欢喜天”,在众多国家的佛教信仰中扮演着财神、命运之神、学识之神的角色,象征着智慧、吉祥和成功。
注5: 这三座城市都是美国名校聚集的区域。纽约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伯克利学院等高校;波士顿附近有哈佛、MIT、波士顿学院、波士顿大学等名校;芝加哥则有芝加哥大学、西北大学、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等著名学府。当然主角们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包括洛杉矶到旧金山的太平洋沿岸区域,也是美国优秀大学的主要分布区域。
注6: 《浮士德》中一心诱骗主角出卖灵魂的魔鬼。
注7: 这大约是发生在古代希腊的一桩诗坛绯闻。阿缇丝(也有人译作阿提斯)是萨福圈子里的一位学生,萨福对她爱慕异常,她最初似乎也对老师情有独钟。不过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与萨福同在莱斯博斯岛上的竞争对手,一位名唤安德洛美达的女诗人成功地吸引了阿缇丝,将女孩引诱到了自己身边。阿缇丝在离开萨福时据说曾泪流满面地赌咒发誓说自己仍旧倾心于旧爱,离开完全是一种违背自身心意的选择。而萨福也只是作诗同她道别,并祝福了她的未来。然而狗血的事情在此后发生了——萨福开始不停地写诗针对此事大发牢骚,有些诗作表达了她的不甘心、有些诗作在埋怨阿缇丝的移情别恋,还有的在讽刺横刀夺爱的安德洛美达,等等等等,总之这件事在当时或许将整个莱斯博斯岛的文学界搅合得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