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45章 二十五(2)

我们应该感谢这几个小时的好天气。


和露易丝一起沿着空旷的道路漫步,我让清新的空气涌进肺部,也使神经得到松弛。我们并不谈论月球、火箭和发射,洛杉矶街头音乐节的热闹、JPL刚刚招募的那群笨蛋大学生、露易丝在把那辆老特斯拉送去修理厂时遇上的“自动驾驶系统逃跑”事件,还有今天早晨莱卡在被带去宠物旅店暂时寄养时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才是我们更想聊的话题。我们还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今后的打算,谈了我返回JPL,或是在西海岸另找一份工作的可能性。


“月桥”是我离开帕萨迪纳的原因,梦想将我和露易丝分开得太久了。虽然我们很少有过在24小时内完全中断联系的经历,虽然差不多每一天我们都会分享彼此的生活、喜悦和烦恼,虽然我们总能感受到对方就在自己的身旁……可分别终究是分别,在伸手不及的地方,思念只会令人变得苦闷。


不过一切都该迟些再决定,艾丝黛拉和“月桥”才是现在最值得我思考的人与事。我必须为了她……


“嘿,看,是妳的熟人——”露易丝忽然在我沉思时小声提醒道。我的视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不自觉地朝前延伸。


某个年轻姑娘坐在行道树下的长凳上,黯然无神,目光低垂,松松垮垮的两肩仿佛正承受着重担那样疲惫,手中的船员贝雷帽已经因为她的揉捏而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的确,是我的“熟人”,至少我们说过话。


刘辰,船长的女儿,正单独待着。似乎在完成了为母亲送行的仪式后,她并没有同其余后备船员一起前往休息室,而是选择了在这片只有月色与蛙声相伴的环境中独处。


她同我们离得还挺远,忧郁的姑娘没有注意到两个正在悠闲散步的美国女人。看上去她的心情很糟,原因则不言自明。被迫与母亲分别,又因为可恶的政治而失去了梦想,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情形,都很难再有笑容。


我和刘有过协议,会在她出发后成为这个女孩的保护者。也许,现在就是履行约定的时候,如果露易丝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会儿的话……


隐藏自己的想法对木讷的我而言始终不怎么容易,金发朋友在我开口之前就发现了我的企图。


“刚才我在一层的大厅里看到了几台自动贩卖机。”她微笑着说道,“我一直想试试中国人的面部识别支付系统……要喝新鲜橙汁吗?”


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露易丝不需要我的道歉。她只是用柔和的力量捏了捏我的手,留下无言的鼓励,然后便转身离开。


老实说,仅仅一秒钟以后我就有些懊悔了。安慰人可不是我的强项,想要赢得一个陌生人的信任就更是难上加难,更不用说,对方还是刘的女儿。我甚至以己度人般地猜想,既然船长讨厌我,那么她的孩子一定也听过许多关于我的糟糕评价。“小辰”不会喜欢我的,我担心这自作多情的举动会被她当作是夹杂着某种不良企图的行为……我真不该让露易丝走开!她哪怕只是开口念新闻稿,也要比我的歌声动听很多。


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念头给了我靠近这位年轻武士的勇气。


“刘上尉。”


我首先同她打招呼,而她注意到我时的眼神就像一头受到了惊吓的小鹿。但刘辰终究有着军人的沉着,她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先前惹人怜悯的忧伤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摩根博士。”她起身,朝我微微地颔首致意,神态和姿势都像极了她的母亲在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


真糟,在对话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刘辰有着远远超过同龄大学生的成熟,或许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在重复因为冲动而犯下的错误之前,我就该想起来的。


“今天晚上的……天气很好……”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思维有些跟不上舌头。“非常适合发射……”我的中文依旧不见起色。


原谅我吧,我不是心理医生,实在不懂得应该怎样开场。


刘辰望着我,短暂的沉默过后,令我感到丢脸的一幕发生了——她竟然轻声笑了!而且笑容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


“妳想谈我母亲的事,对吗?我知道妳们聊过我的话题,也知道妳们俩的‘交易’。”她说。


我羞愧得简直想马上钻进地洞,好在刘辰显然并不打算嘲弄我。


“她告诉过我可以信任妳。妳不算个一般意义上的好人,但愿意守信用。基地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不喜欢妳,可他们当中没有谁会把妳当作敌人看待。”


年轻人的话语几乎有着一种家族遗传式的直白,我为此哭笑不得,没法分辨这样的评价究竟算不算是称赞。


“我感激妳,摩根博士,为了妳对我母亲的许诺。她已经失眠很久了,不过在出发前最后的那几天里,她一直睡得非常安稳。”刘辰说道,欣慰的申请中毫无客套与虚饰。“或许妳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门德斯?我知道妳们吵架了——队里的每个女孩都知道,门德斯从来藏不住秘密。只是我想,她也会高兴的。假如这次‘交易’能够让她明白,她依旧是妳……最在意的那个人……”


当然,这当然是我所希望的!倘若艾丝黛拉知道……如果她能够理解我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或许她对我曾经产生的愤怒和误解都会烟消云散,我的那些愚行和虚伪也能得到宽恕。


尽管更可能的是,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我同刘之间的协议,可我仍然难以自拔地盼望着、无药可救地幻想着。


我的人生充斥着这样精神分裂式的矛盾,正如我既不希望失去艾丝黛拉,又渴望能够亲眼见证她实现梦想那样。


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


“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门德斯小姐。”现在我成了请求的那一方。这真滑稽,原本是我想来安慰她的。


刘辰摇了摇头。“我不会的,有资格向她解释一切的只是妳,摩根博士。但……我也必须向妳说明,虽然我和母亲一样相信妳的善意,可我并不需要妳的‘特别关照’。”她坦率地对我宣告,声音中蕴含着可想而知的严肃。“我不会去妳的实验室,也打算到任何大学或者研究所,一辈子只能谨小慎微地活着。”她说,“母亲的朋友比她想象的要多……在妳以前,也有其他人递来了橄榄枝……所以,我已经确定会返回原先的部队,然后重新开始。”


“原先的部队?”


“是的。妳一定不知道,在加入‘月桥’以前,我是次轨道轰炸机的飞行员,有3200小时的飞行经验,完成过5次战斗部署。”她自豪地说。


这群年轻人总能轻易让我为她们发出惊叹。


“刘船长会担心的。”我很清楚无法让这位年轻的武士回心转意,只不过我认为母亲们都有权表达相同的心情。


“我明白,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获得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刘辰告诉我,“妳的研究所很和平,但它无法使我成为真正的强者。美国人也许认为避世隐居是自我保护的最好方式,可那不过是在重复中国人几个世纪之前的错误罢了。当妳的对手异乎寻常地强大时,唯有奋力挣扎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作战部队能够使我变强,那里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纵然我不再被允许前往宇宙,也能在这颗行星上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样,才不会再让我所爱的人感到担忧。”


她的很坚决,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刘辰是想用战斗来使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变得强大?还是希望军队能够成为她的庇护所?我对中国军队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她们是全世界现存最大的武装集团,以及她们曾经许多次在亚洲和太平洋打败美国人……之类的,几乎人所公知的事情上。从极为有限的信息中,我无法判断年轻人的真实打算。但有一点几乎是肯定的——她已经接受了被“月桥”计划除名的结局。


“那么,梦想呢?”


尽管这大概不会让她好受,我还是冲动地提问了。


年轻的武士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默,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可惜就和过去一样,我对人类行为的猜测,很少有准确应验的时候。


“梦想很重要,尤其对妳、科蒂,还有门德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年轻的武士说,“所以科学家总在推动历史。”她笑了,笑得很落寞。“但妳也明白,在更多的时候,美梦都是要屈从于现实的。对于妳们来说,登上月球或许是梦想;可对于我们,它却是使命。每个中国人都有着自己的使命,摩根博士,我们不会在乎究竟需要在哪里实现它,我们关心的只是,自身的付出能否为同胞赢得未来。”


是啊,就和我曾经做出的选择一样,她始终不会违背理性。


我不能再说什么。在刘辰平静的微笑之下,哪怕继续吐出一个音节,恐怕都会让我感到羞耻万分。她在向我点头告辞后就快步离去,把我和强烈的挫败感一起扔在刺眼的路灯光下。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原处呆立了多久,直到露易丝那不乏担忧的询问声将我唤醒。


回到控制中心时,我发现自己的情绪比此前离开时更糟。


但计划不会屈从于任何人的心情,正如种群从不会因为个体的踌躇而停止进化的步伐。


21时20分,伴随着自发射平台上喷涌而出的火焰与浓烟,第一艘“星舟”准时升空。作为人类迄今为止建造的、拥有最大推力的运载火箭,“后羿”在点火时产生的剧烈闪光几乎将整个海平面照耀得宛如白昼,滚雷般的轰鸣响彻夜空。虽然这早已不是美娜多地方首度出现的景象,但还是造成了极为惊骇的效果。据说在临近海岸的许多农场里,被惊醒的公鸡因为将光亮误认为日出而开始连续打鸣,周边的一些全天候自动地质观测站居然在同一时间监测到了2至3级的短促地震。


有超过25亿人通过传媒网络观看了这次发射,换句话说,现存的半数人类正和我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运载火箭急速划过夜空的明亮尾焰。我不清楚海滩的观礼台上此刻是否也响起了如潮的欢呼,只记得当AI最终宣布“星舟1”号飞船已经安全进入预定轨道时,控制中心大厅在一瞬间就被掌声淹没。几乎所有人都很兴奋,VIP室里也一样。就连并非技术人员的露易丝也向着那块巨大的显示屏高举双臂,连连发出欣喜的尖叫,热情地拥抱我,无所顾虑地亲吻我的脸,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我们在圣莫妮卡大道上加入万圣节狂欢人群时的场面。


此时此刻,没有尽情欢笑或振臂高呼的人在同“月桥”有关的群体中必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少数——尽管我就是其中之一。


也许是出于胆小鬼的谨慎,我觉得现在并不是庆祝的时候。


另一个原因在于,周韺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她虽然也在轻轻鼓掌,还面带笑容地向前来道贺的大人物们一一点头致意,可我却觉得,皇帝一点儿也没有放松的意思。相反,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由卫星传回的飞船影像上,她的谈话对象已经悄悄从达瓦拉姆博士换成了一些穿制服的女人或男人。


我不知道这几位显然是军警部门负责人的访客从何时起就来到了皇帝身旁,只是她们凝重的神情和紧锁的眉头不可能不令我有所在意。我想向达瓦拉姆博士打听是否有意外的事发生,可一时间却无法在VIP室中找到她的身影。同她一起离开的似乎还有一些隶属于“月桥”计划的高层科学家,包括我的熟人约瑟夫·钱伯勒——他几分钟前还在的。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然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20分钟后,第2艘“星舟”按原定计划升空,并于480秒后完成星箭分离,顺利进入轨道,飞向“凌霄IV”空间站。


掌声和其他庆祝的声音包围着我,反而令我更加紧张。控制中心与船员的每一轮指示和应答都由扩音系统向收看直播的所有人公开放送,在她们完成每一项既定操作前我都会感到心神不宁。假如在发射之前有几个心怀叵测的罪犯对火箭或者别的什么设备做了手脚,事情就会彻底变得不可收拾……我真不该读詹姆斯·帕特森[注1]的那些悬疑小说……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人那样只会兴奋地欢呼。


后备船员们用于观看发射的休息室与控制中心大厅隔着两层楼,我无从知晓艾丝黛拉此刻的心情,不清楚她是否也像旁人那般正为之雀跃,抑或感受到了与我相似的担忧。


发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又有2艘飞船在之后的60分钟内相继起飞,16位先驱者陆续进入太空。这是人类首次“半永久性”脱离地心引力束缚的开端,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优质的宣传素材,许多早有准备的记者已经像无孔不入的食腐昆虫那样盯上了这些船员的家人,网络电视台中到处都是关于“对你的女儿(或妻子或母亲或姐妹)开始此次划时代的远征有着怎样的心情”之类的采访。


即使第一艘升空的“星舟”尚未完成同“钱学森”号的对接,而刘和瓦伦汀娜的飞船还在发射台上静待点火时刻的到来,这次的发射任务在大多数人眼中或许也已经取得了全面成功。


人类总是更愿意接受乐观的预言,特洛伊的卡桑德拉[注2]在任何年代都很难受到欢迎。


终于,第五艘“星舟”开始了发射前的最后准备阶段。控制中心内的气氛早已变得十分轻松,当刘开始按照既定程序进行最终测试检查时,控制人员还尝试着想同她们开开玩笑,说些愉快的俏皮话,询问“能否从月球上带些‘月饼’回来”,无奈被一贯严肃的船长毫不留情地加以拒绝。


至少并不是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这让我安心了些。


23时39分,随着最后一项测试参数同AI的演算值相匹配,发射前的所有准备均告完成,所有仪器接通,“准予启动发射程序”的结论出现在控制中心的巨幅屏幕内。


“‘星舟5’号,祝顺利。”控制中心送上例行祝福,这也是发射进入读秒前的最后一项程序。


“‘星舟5’号明白。”刘那冷冰冰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内响起,毫无激动的表现,仿佛她即将开始的不是一次太空之旅,而仅仅是把车从车库里开上大街那么容易而平常。


从人类处接收许可后,AI开启自动控制设备向“后羿”火箭的推进剂贮存槽增压,10秒倒计时开始。


我不想过分渲染这个瞬间的气氛,这也绝不是我生命里最紧张的10秒,但我必须承认,在火箭引擎以正常状态喷出烈焰的那一刻,我也险些产生欢呼的冲动。


随着发射台与火箭之间的连接管线一一脱离,进入飞行状态的“后羿”由海面腾然而起,犹如射向夜空的光。60秒的加速飞行后,火箭成功地调整了运行方向;又一个60秒过后,第一级发动机关机脱离,第二级同样顺利启动,继续加速飞行状态,冲出平流层与中间层;点火后第200秒,用以保护“星舟”的前部整流罩与火箭分离;第480秒,二级发动机结束工作并被抛弃,三级火箭引擎接过了托载飞船的工作;第560秒,飞船上升至距地表125英里处,AI随即宣布“运载火箭分离完成”,最后的加速飞行阶段结束,“星舟5号”抵达计划中的高度,开始沿椭圆轨道进入绕地飞行模式。从观测卫星传来的画面显示,船体运行平稳,飞船上的3对太阳能翼板正在依次打开。


“‘星舟5’号,请报告妳的状态。”控制中心依照惯例询问。


“‘星舟5’号,船体状态正常……系统运作正常……所有设备正常……”刘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了通讯频道中,除了短暂的延迟和少量杂音,一切均无异状。“回到太空的感觉不坏。”船长稍后说,“……摆脱基地食堂的感觉更好。”


她居然主动开了个玩笑。也许因为对熟悉她的人来说这样的情形过于稀有,2、3秒的平静过后,控制中心内才响起了哄堂大笑。


“刘氏笑话”的效果似乎超过了金·凯瑞的电影桥段,最后一丝忧虑的空气因此烟消云散。


我注意到,就连那位在之前几个小时中始终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现在也已经秀眉舒展。甚至于,她还不再满足于仅仅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周韺用简单的手势唤来一名侍从,后者随即联络控制中心,暂时切断联通公共媒体的直播频道。


即使在宇宙时代,有些人的意志依旧能够通过最原始的口头传令方式得到贯彻。


“棉兰公,朕在此向您表达诚挚的祝贺。”皇帝开始同她的船长对话。


这一次的延迟比之前更长,但刘的回答始终平静如常。“诚惶诚恐,陛下。”


“所有人都期待着您旗开得胜,为民族和国家赢得未来。”


“诚惶诚恐,陛下。”


“日里河[注3]畔的民众们……还有您的孩子,也都期盼着您凯旋而归,与她们团圆的那一天。”皇帝说道。


或许是之前与刘的那番交谈使我平添了几条敏感的神经,这寻常得简直宛如官方辞令的寒暄语句,在我听来,却犹如某种警告,甚至威胁。


据刘自己说,她指挥“钱学森”号的机会是皇帝亲自出面决定的结果,后者大概认为有必要再次对“不忠”的代价加以提醒。


但愿这种阴谋论的调调只是我以己度人般的幻想,而刘的回应也令这次对话显得既普通又乏味。


“诚惶诚恐,陛下。”她回答道,从语调到发音,就和来自录音设备内的循环播放一样毫无变化。


如此单调的汉语,就算是学艺不精的我也能听懂。


“这位船长难道不会说些别的吗?”露易丝忍不住在我的耳边讽刺起来。“还是说,中国人实际上造了台机器人去管理这艘飞船?”


我不会埋怨她对刘的苛刻,在这个世界上,远离政治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6月6日午夜0时,美娜多航天基地控制中心正式对外宣布:所有“星舟”都已平安升空并进入预定轨道,此次集中发射任务获得了全面成功。之后,刘和她的部下们将经历大约6个小时的环地球飞行和数次飞船变轨,直至5艘“星舟”都到达“凌霄IV”空间站所在的轨道,依次开始与“钱学森”号的对接程序。


传媒网络上的直播自然在继续,各种专题访谈节目和同月球殖民计划或宇宙探索有关的科学记录片占据了各家24小时全天候电视网至少一半的播放资源。毫无专业背景的节目主播仿佛科学家那样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卖弄着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情报;所谓的“专家”、“学者”被请入虚拟直播间,与AI主持人一唱一和地闲聊着就连我都从未听说过的“内幕”和“秘闻”。


海滩上的观礼区域开始了疏散。安全部门在此前就否决了发射结束后的大型庆祝派对,绝大多数受邀前来的宾客与媒体人士都被送回他们各自下榻的酒店,任何无关人员均不允许在发射基地的“禁区”范围内逗留。有少部分西方记者表示了抗议,而中国人的回答则是通知他们在上午9点去新闻中心参加记者招待会和听取官方通报,然后将这些“嗡嗡”叫的“食腐昆虫”全都扔进车里送走。


离开的还有皇帝和她的廷臣、随从,那些穿制服军官与警官们也已早早地消失无踪。皇帝在走出VIP室以前没有忘记向我道别,她彬彬有礼的颔首致意将我对危机的忧虑一同带走。


继续留在控制中心暂时没有太大的意义,杞人忧天的结果只会是对时间的浪费。所以当露易丝建议我“回去睡几分钟”时,我没有多少犹豫就表示了赞同。


我们一起搭上自动通勤车返回科学家社区,再用最快的速度洗澡和倒进床铺。虽然我还有些担心莱卡在宠物旅店的这个晚上能否睡得安稳,不过在疲劳的迅猛打击下,我只能决定将睡觉以外的任何事都抛到明天,不,是今天早晨日出后,再行思考。


“还记得20年前我们第一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时的情形吗?妳莫名其妙地激动了整整1个小时,我唱了数不清的摇篮曲才哄妳睡着。”


露易丝躺在我的身边,她的柔声细语就和从金色卷发中散发出来的茉莉香味一样,令我无比安心。


“今天也需要我的点唱服务吗,亲爱的火箭公主?”芬芳中传来了她浅浅的笑意。


她捉弄似的多此一举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因为我差不多已经成了睡梦的俘虏。


我以为自己会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梦见许多,梦见艾丝黛拉、梦见我们的和好、梦见她踏上旅途,也梦见她的凯旋,还有我们回到帕萨迪纳那后幸福而平静的生活。然而,我却睡得很沉,曾经无数次在梦境中给我带来慰藉,又在梦醒时继续折磨着我的事物,在这一天都没有出现。


被露易丝用不安的声音强行唤起时,陪伴着我的只有恼火和传遍全身的酸痛感。


“怎么了?”我在半梦半醒间几乎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睛。“厨房失火了吗?”


真是滑稽的胡言乱语,可是露易丝并没有像她常做的那样嘲笑我。


“清醒点儿,伊尔莎!”


她的声音严肃得仿佛是个陌生人。


这比噩梦更不可思议的状况让我立刻惊醒了。迎接我的是卧室中刺眼的光亮,还有金发朋友那充满异样的紧张表情。


可恶的露易丝,为了赶走我的睡意她居然叫管家AI将室内照明设定成了白昼晴空模式,而天花板上的计时投影却表明凌晨5点才刚刚过去15分钟。


“我错过了飞船对接?还是新闻发布会提前了?”我尽量告诫自己不准对露易丝发脾气。


可她一点儿都不领情。“到楼下去,快!”她一下子就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有人在等妳!”


天晓得她哪儿来的力气,她的肌肉明明和我的一样柔软。我几乎是被露易丝拖下楼的,她匆忙且不讲道理的动作差一点儿扯破我的短袖T恤。我们穿过走廊,一刻不停,直至看到等候在玄关处的人影。


2个我从未见过的东方女人,穿着特勤人员的黑色正装,领口上戴着她们的红色国旗徽章。不待我询问来意,对方就已经采取了行动。她们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宛如门柱护卫着门扉,一左一右地将我架在中间。


“失礼了,摩根博士。”其中一位用咒语般冷酷的语调告诉我,“陛下召见。”


“现在?”我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可她们已经像提行李那样控制着我跑出大门。一些车停在门外的道路旁——1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开道警车和2辆车身乌黑的雪佛兰重型氢能源SUV。后者中的一辆车门大开,我没能在车前站稳就被扔进了后座。


露易丝追了上来。她首先将一些衣物和鞋丢进车厢,然后自己也钻了进来。特勤人员没有阻止她,而是迅速回到车上。在我完全清醒过来以前,车队就以原地掉头的方式驶向科学家社区的出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慌张终于帮助我赶走了最后的那一点儿睡意。


“您很快就会知道的。”中国人缺乏情感的答复从前排传来。“但您最好首先把衣服穿上。”


这时我才意识到下体只穿着一条内裤,几近于半裸的状态。


如果这是一次皇帝为了“清理”掉我而下令进行的绑架,那么她的手下根本不需要动刀动枪,仅仅是今天的尴尬就能要了我的命。多亏了露易丝,我还能用褪色的破洞牛仔裤和沾着泥巴的旧运动鞋给自己挽回些尊严。


她没有选那双高跟鞋,真是太好了。


车速很快,几分钟以后我又站在了控制中心的大楼前。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里已经处于半封锁状态,装备动力装甲的禁卫军士兵和那些外形骇人的“八爪蜘蛛”占据了建筑内外的主要通路,只允许特定人员进入,并且禁止一切人等外出。


几个小时前的轻松愉快仿佛一场虚幻的梦,此时的控制中心大厅内四处弥漫着恐惧与不安的气氛,到处都是杂乱的交谈声与忧愁的叹息,甚至还能听到细微的哭声和抽泣。


特勤人员领着我和露易丝来到二层的VIP室。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我见到了正在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包围下的皇帝。她的近臣们也大多在场,这里的说话声就和大厅内的一样充斥着焦虑。


还有从小姐,她站在皇帝身边。昨天一整天我都没能见到她,仅仅知道她为了送母亲返回本土而向我和人事部门请了24小时的短假。


只是,我完全没有心思去仔细探听侯爵千金那神秘的私人行踪。当达瓦拉姆博士带着少见的满面愁容迎向我时,我仿佛也拥有了未卜先知的力量。


象征灾难的预言也许不怎么守时,但同样从不缺席。即使卡桑德拉公主做得不够成功,爱德华·墨菲也早已用他的定律将此变为了一条糟糕的准则[注4]。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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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20世纪美国惊悚悬疑小说之王。


注2: 《伊利亚特》中的特洛伊公主,从阿波罗处取得预言的能力,却因为抛弃了阿波罗而又被施以诅咒,以至于不会有人相信她所做的预。卡桑德拉在特洛伊战争中做出已方将战败的预言,果然未被任何人接受。


注3: 北苏门答腊地区的一条河流,在棉兰城与巴布拉河汇流,于岛屿北部的勿佬湾入海。


注4: 即著名的“墨菲定律”,“如果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而其中一种选择方式将导致灾难,则必定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简言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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