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十七(2)
我开始尝试着向这群年轻人说明眼下“星舟5”号的处境。由于她们在此前的30分钟里已经通过训练部门的紧急简报会大致了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故而我得以略去这一部分,只将重点置于救援计划上。尽管我很清楚,皇帝和共同管理委员更愿意我说些积极的,甚至富有煽动性的话来维护船员们对“月桥”计划的信心,但我终究只是工程师,而非政客。我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她们,无论是一息尚存的希望,还是在救援中必须承担的风险。与一艘AI失控,进而不得不全面关闭操作系统的飞船在太空中实现物理连接是一件危险的事,谁都无法确定还会有什么样的突发状况等待着她们。如果我们要求这些孩子当中的几个为此将生命作为赌注,那么也就必须让她们明白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我讲得很快,一半的原因是基于习惯,另一半则出于慌张。我快要说完最后一段同计划有关的内容时,简报室中的空气依旧沉寂。年轻的先驱者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轻松与爽朗,凝重的神情覆盖着每一张脸。而刘辰,船长的女儿,无疑是她们之中最苦恼的那个。这孩子从我走进简报室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双臂紧紧环抱,几乎蜷缩在艾丝黛拉身边。
我能理解她的痛苦。坐视最重要的人身处险境,自己却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只能充当观众……这是最无法让女儿接受的现实。她一定觉得自己毫无希望,尽管她才是最富有行动力,也最适合担任救援指挥官的人。政治,而非技术,对人生的影响总是层出不穷地展现着它可恶的存在感。
所以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至少这一次我没有袖手旁观。只是,在报上那些被选中的名字之前,我或许还应当再酝酿一下说话的方式,好让那些孩子有所准备……
“那么我们还在等什么?!”
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声音打破了我得意洋洋的小算盘。当我用免不了有些遗憾的目光寻找声音的源头时,艾丝黛拉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她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拳头,嘴唇微微颤抖,鼻子用力呼吸,胸口猛烈起伏。我的领航员一扫刚才的沉默,周身散发着不愿等待的气息。
“我们应该行动!”她瞪着我,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到我的面前,拖着我一起冲向救援船、飞向太空。
瓦伦汀娜能够接到她用任何方式投出的球,“太空货柜”也一样。她是最佳投手,她知道。
“是的。”我承认,“但还有一项关键的问题……救援结束后妳们的去向将是……”我望着她,话到嘴旁却稍有些停顿。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而我会亲手为那个同时困扰着我们俩的难题写上结论。无论我曾经多少次在噩梦中幻想过离别时的景象,现在这样的画面绝对是最糟糕的。
这是命运对我的奖赏,我所放弃的梦想将在由我所培育的孩子前去化作现实;这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我所经历的一切动摇都没能改变我最后失去她的结局。
为了从这样的解决中逃开,我曾经犹豫过、挣扎过,伤害过她,也不止一次地欺骗自己。
只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的理想,我的决定,一首由我们自己书写的长诗,快乐与忧伤都在其中。
现在,诗的结尾——也是新的篇章,如期而至,就像人类走向宇宙的历史本身,不会因为大气层阻挡就中途停滞。
我最不愿接受的,也是最正确的。
“妳们会去月球,在现有的月球基地着陆。”我说,“并且因为所有船用AI系统都需要进行全面核查与修正,在短时间内,妳们都将留在那里。”
“‘短时间’?有多短?”艾丝黛拉的眉头皱起来了,她在担心着某些事的时候总会这样。
“大约3个月——假如AI部门的系统检查一切顺利。”我说。
我不清楚她对这样的时限有着怎样的理解,不过很明显,她松了口气。我从没捉弄过她,她相信我。
很遗憾,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引人发笑的恶作剧。
“之后,妳们将直接飞往空间站,登上‘钱学森’号,参与这艘船的试航。”我继续将现实展现在她面前,“妳们将不会再返回地球,至少在‘月桥’计划第一阶段实施的过程中,妳们必须和其他人一起留在月面、留在太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最少10个地球年的光阴。而即使她们当中的一些人能够在10年后回到故乡,熟悉的生活恐怕也会变得物是人非。
我的语速依旧很快。在艾丝黛拉那惊讶的表情完全凝固以前,我已经将救援计划的最后部分叙述完毕。所有在场的人都应该明:对于“星舟6”号上的救援者来说,今天的出发也就意味着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很担心——或者说我害怕——她会变得犹豫不决,将我和瓦伦汀娜做一番比较。可是,这荒唐的念头,终究只属于幼稚的我。
艾丝黛拉注视着我,她的目光没有移开。我也望着她,无法躲闪,不能逃避。我们就像月亮与地球,轨迹永不相交,却也从未分离。
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开始宣布救援计划参与者的名单,简报室中因此迎来了紧张的时刻。年轻的心跃跃欲试,以至于我竟有些惋惜——为了不能让她们共同担负这份责任。在NASA,我们在执行危险的任务时总是首先征集自愿之人;但在东方,她们只要求最好的。
计算机工程师,还有船医,前两个名字毫无争议。被选中的姑娘自动起身,她的同伴们则在羡慕的同时鼓掌以示激励。据说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可现在其他人也会照着做。
艾丝黛拉的名字第三个出现。我没有将她留到最后,因为即便再拖延1秒,对于我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女孩缓缓离开原先的位置,来到所有人面前,平静得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在短促但真诚的掌声中,她的微笑让我想起女主角的谢幕。
懊恼的情绪毫不意外地朝我涌来,也许我一生不会改变这矛盾的个性。同样地,我也从不真正反悔,工程师对诺言的违背比算错小数点更可耻。
相比之下,救援船指令长的人选在公布之初遇上了一点小小的波折。当我用依旧不太标准的汉语请那位年轻的上尉领导这次救援,因为愕然而愣在原处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船员中拥有空天军军官身份的人很多,可以想象那些关于政治的小道消息是如何在她们当中流传的。说不定她们早已知晓了“人质”的事,只是与先前的我一样,在一时的怯懦中保持着沉默。
“刘辰。”我重复了新指挥官的姓名,用了缓慢的节奏,更清晰——也许——的发音,确保每一个人都不会产生误解。
这一次,那姑娘起身的速度就好比冲出发射架的火箭。“是!”她感激地看着我,坚定不移的回答足以令人听见胜利的军号声。
倘若这一生还有机会同刘相遇,我一定会自豪地告诉船长,我履行了与她的约定,而且完成得更好。
随之而来不只是鼓掌,同伴们当中甚至接二连三地响起了欢呼。她们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无视着机密局特工们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内心的激动。
艾丝黛拉默默地点头,沉着得使人安心。我感受到了她的成长,也收获了久违的赞许。
我的人生中终于有了一件正确的事。
简报会到此结束,救援队的4人被要求即刻前往发射平台进行简单的健康状况检查和其余一切准备。由于时间紧迫和秘密任务的要求,她们没有机会收拾个人物品或向亲友传递告别的信息,离开地球时,将只有美娜多湿润的早晨为她们送行。
当然,还有我。
一辆自动驾驶的电动车停在掩体外,等着将出征的年轻人送去她们的起跑线。
露易丝和从小姐没有跟来,她们在车边与艾丝黛拉分手。拥抱后者时,金发朋友的眼中含着泪水。她为艾丝黛拉所倾注的关心丝毫也不少于我,她的爱细水长流,温柔舒缓,从不灼热得烫人。偶尔我会嫉妒,觉得她才是更有资格成为母亲的人。
好在我总有些优势。
皇帝的最新命令是:由“伊尔莎·安妮·摩根博士”代表共同管理委员会亲自陪同这些勇士前往发射平台,“以确保任务准备万无一失”。
为了这份人情,也许我还得替她和她的帝国再工作几年。
从人工岛通向6号发射平台的桥梁有1英里长,我待在最末一排与船员们同车,艾丝黛拉自然而然地在我身边坐下,肩头靠着肩头。没有人提出异议,我们就像相遇时那样,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对方在生活中的存在,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状态,而之前的所有怀疑、争吵和冲突,只是例外中的例外。
不知是谁首先开始的,我们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始了交谈。
“其实我早就知道妳是‘柯约莎克’,是妳在替我照料莱卡。”我不再隐瞒,“我也知道,妳从来不懂得什么叫作‘死心’。”
“我也知道妳知道——就在妳发现我们跑进妳房子里的那天。”艾丝黛拉同样向我坦白。“谁让妳把那些狗罐头扔得到处都是?可妳还是愿意雇我当小狗的保姆……多亏了这件事,才让我敢肯定——妳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妳得承认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我假装得意地冲她微笑,来掩盖那些许的尴尬。
我们谁也骗不了谁,事情就是这样。
“‘成熟的大人’就和薇尔说的一样坏心眼。”艾丝黛拉说,“即使她没有在妳试图拉拢她‘入伙’的同一天晚上就在电话里把妳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相信妳说的那些鬼话。”
果然如此。其实很久以前我就隐约猜测过瓦伦汀娜这么做的可能,只是我没料到她居然这么早就“出卖”了我,让那个在艾丝黛拉面前跺着脚咆哮的我彻彻底底地成了小丑。
“所以那天妳在一开始的态度根本就不害怕,因为妳早就知道我在吓唬妳。”我叹着气回忆道。
“没错,原本我还想再和妳开开玩笑来着。”艾丝黛拉也显得很后悔。
“可我确实报了警,想让警察把妳带走。”我强调,“电话记录是真的。”
“这我可不敢肯定。”她故作沉思,又用小女孩般的狡黠目光看着我。“我唯一知道的事实是:妳救了我,收留了我,让机会的大门为我敞开。我能拥有现在的人生,全都因为妳。”
“不,其实……”我想告诉她,其实我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替代品,希望她去完成我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我只是在卑鄙地利用她,为了私心而擅自决定着她的未来……
最后的时刻我渴望着忏悔,可艾丝黛拉似乎并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别再否认了,伊尔莎。”她叫了我的名字,成功地阻止了我。“妳应该明白自己为我做了什么,应该明白妳对我有多重要。我一直以为妳和中国人的合作是为了能把我送去月球,所以在妳知道我想要放弃后才会那样生气!今天以后,我会更深信这一点——无论妳怎么狡辩。”
她实在太聪明了,我一开始就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对真相的隐瞒上。
“我伤害了妳。”我摇头,试图拒绝她的宽容。
“我爱妳。”这就是她的回答。
多么沉重的词。
也许胆小的我一生都无法找到勇气亲口说出它;也许迟钝的我只配在它的王国中当一个看客。
然而,有时我同样会挣扎。
“我也是。”我说。
我走了捷径,绕开了那些无法承受的字眼,却已几乎耗尽了为这一瞬间所积攒的全部勇气。我仍旧不敢肯定这是否是真正的答案,也无法再信誓旦旦地论证“两种爱”之间的差异。但我就是想说,想对她说。
她转过脸来望向我,平静的面容中见不到太多的惊异。苦涩的笑容令此刻艾丝黛拉在我眼中突然变得成熟,也昭示着她早已预知的事实。我竭尽全力的表达成了多余。
“那么,为什么?”她问,“是因为我太年轻了?”
“不是。”
“因为妳更爱火箭?”
“也不是。”
“那就是因为、因为露易丝,对吗?”
她的舌头又有点儿颤抖了,我能听见某种强烈的情绪正在酝酿。实际上我并不明白这件事与露易丝之间的关联——金发的坏朋友没有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怂恿我接受这孩子的爱已算得上谢天谢地,但眼下一定不是个为此而展现出好奇的恰当时机。
“因为那是不正确的。”
我的回答就像曾经的一样空洞无力,也许永远不能让她信服。
我原本可以再说些大道理——
年长者对年少者的占有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希腊人的方式并不适合我们。
为了私欲而剥夺对方追求梦想的机遇?不,我不会和阿莉娅犯同样的错误。
全人类的未来,在任何时候都值得我们牺牲一对个体渺小的“幸福”。
等等,等等……
但我没有,我不想用这些连我自己都没法弄明白的理由给她带去新的伤害。
“那是不正确的。”我只是重复着,喉头不知为何产生了阻塞感。
当我就像一台损坏了的古董录音机那样想要复述第三次,艾丝黛拉替我按下了中止键。
“妳真狡猾,伊尔莎,现在谁还会相信妳是个老实的工程师?”她竟然轻声笑了起来,没有为了“正确”标准的争论,也没有失望和愤怒。目光中的那一抹伤感,似乎成了澎湃心潮之上仅有的浪花。
“妳总是这样,躲在自己的原则之后,比金刚石更坚硬,就连赫尔墨斯[注2]也一定无能为力。”艾丝黛拉说,“其他人只能看到妳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和折中,可我却知道真正的妳有多么顽固!妳为了实现梦想会不择手段,什么样的危险都无法让妳放弃。妳的心中明明被塞满了那么多矛盾的念头,可在最后做决定时从来不会遵循欲望。妳看起来不修边幅,实际上却是个极端节制的苦行僧……在厨房和精神方面都是。真的,妳缺少情调,根本不是成为恋人的合适对象,只有严肃的文学和科学陪伴着妳,除你之外又有多少人愿意忍受那样的枯燥?我一点儿也不明白,露易丝,或许还有特里维迪教授,她们为什么会把妳视作最好的那个人。”
女孩的微笑依旧清澈,她的无奈却也变得更加深沉。心中的愧疚差一点儿又促使我说出道歉的话,然而,艾丝黛拉并不需要。
“但是,伊尔莎,这些大概就是我爱妳的原因吧。”她说,疑问的句式,语调反而坚决得容不下任何反驳。“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人比妳更顽强,也没有人活得比妳更加纯粹。妳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朝着目标永不回头。妳是我的指引者,追上妳是我的梦……可现在,当我终于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已经……错过了妳。”
“不。”在更多的遗憾捉住她以前,我握住了她的手。“妳只是超越了我,到了我的前方。”我对她说,“现在妳是领航员了,不,是我的北极星。妳会带着我的梦想,抵达我永远无法实现的高度。对于我,妳就是未来。”
未来是无法,也不该被留住的。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可是循着她的光,我将始终行走在属于我们的道路上,绝不迷失。
艾丝黛拉发出短短的叹息,笑容中似乎有了释然的影子。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找寻真正的答案,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无比确信——她从不让我失望。
“伊尔莎,妳为我做了一切,我却不能再为妳做什么。我在妳这儿欠下了一大笔债,大得应该用整个人生来偿还……我能怎么办呢?我真后悔没有再为妳做一份波苏雷汤,我本以为我们还有6个月……”
艾丝黛拉真的很为难,我明白,又一道使人烦恼的题。
假如周韺在场,说不定就会露出皇帝陛下那永远游刃有余的表情,向世界宣告她对我的某些评价是如何地正确。
可这次她错了。一个有人情味的导师,不会给好孩子留下难题。
“妳还有机会报答我,艾丝黛拉。”我告诉她,“为我实现一个愿望。”
“是什么?”她立刻摆出兴奋的模样,“一个纯真少女的吻?”
哦,她真是越来越像露易丝了!
我不能永远只是那个被戏弄的人。
于是我干脆以正式的姿态面朝着她,四目相对之际,缓缓地向她靠近。
艾丝黛拉全无抗拒,只是鼻梁两侧泛起了淡淡的潮红;不久之后,她甚至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想得美,小家伙。
就在她激动而滑稽地撅起双唇之时,我的额头轻轻触到了她的。
只有前额的一小块地方,却有着我们之间最短的距离,我们的体温从这里向彼此传递,一起涌入胸膛的,也许还有记忆中的点滴。这并不是属于恋人的位置,却是灵魂寄宿的场所。
女孩颇为意外地睁开双眼,而我则在这窄小空间的另一头凝视着她。
无论谁影响了谁,总之我们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可恶,我还以为真的能赢露易丝一次。”她显得很开心。“所以到底我该怎么做?”
“替我念一首诗吧。”我说。
还有什么比诗更适合现在的我们呢?
那是我们之间的纽带,是我们生活的组成,诗是我,诗也是她。
我们正在驶向发射平台,分别的时刻就在前方。
如果还有一种方式能仅仅用只言片语就能将我们的情感无所遗漏地加以倾诉,那么,只有诗。
艾丝黛拉一定也会同意。
她默默地点头,短暂地沉思,然后,开始低声吟咏。
熟悉的句子,久违的灵魂之光,在孤寂中唱响希望,与这世界一同远眺。
我看到,先驱者们已穿戴整齐,白色的铠甲与闪光的头盔,科学是她们迎向未知的盾牌。
我看到,我的孩子已准备就绪,她平躺在领航员的席位上,就像古代勇士们登上了战车。
我看到,一颗明星正冉冉飞升,引擎的轰鸣犹如她的怒吼,喷涌的烈焰是她不竭的斗志。
当她们策马扬鞭、当她们张帆远航、当她们一往无前之时。
我站在起点,微笑着挥手道别。
伴随着艾丝黛拉清婉的诵读,未来仿佛正在我眼前无限地铺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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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宙斯的儿子之一,希腊神话中的神之使者,多谋而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