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2)
打架事件的起因的确是女孩之间的口角,然而前后细节却不像校长女士所声称的那样轻描淡写。
艾丝黛拉告诉我和露易丝,那些前来挑衅的姑娘自她转学入校之后就一直不太友善,不仅多次在上课时嘲笑她的口音,还总是故意给她捣乱。她们会在化学实验课上偷偷往艾丝黛拉的试剂中加入乱七八糟的元素,让她出洋相;她们也会在餐厅里“不小心”撞上她、“抱歉地”绊倒了她,害她把午饭洒得到处都是。更有甚者,那些讨厌的小家伙还警告同一学年的其他人:不准同艾丝黛拉交朋友、不准接受艾丝黛拉参加俱乐部和课题小组的申请、不准和艾丝黛拉说话、不准正眼瞧着艾丝黛拉。任何违背她们的学生,都将遭到和艾丝黛拉待遇相同的报复。其他人害怕她们,因而无不照办。这显然也正是艾丝黛拉“不合群”的原因所在。
面对如此无妄之灾,未来的登月探险家奋起反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其实在今天以前,她和那伙人已经正面冲突了好几回。
“因为她们每天都会来找茬,尤其是领头的瓦伦汀娜·科蒂,她好像特别讨厌我!”
之前几次的事发地点都在“人迹罕至”的角角落落,而冲突双方也都未曾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这是我自己的麻烦,”艾丝黛拉解释道,“就算校长给她们停学的处罚,下一次她们还是会来纠缠我的。我必须狠狠地教训她们一次,而且是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那样大家就会知道,这些讨厌鬼也没什么可怕的,她们也会被打败!”
“勇敢的想法,我们的切·格瓦拉[注4]小姐。”驾驶席上的露易丝笑了。
而在说起不愿向挨揍方道歉的理由时,艾丝黛拉则比校长所描述的更强硬。“我没有错。”她很直白,也很自信。“没有错的人不需要道歉!”
“哈!”露易丝的笑声更响亮了,“这种不愿认输的想法究竟是从谁那里学来的?”她继续冲着身边的我挤眉弄眼,“亲爱的,妳给她的第一课就是‘我从不道歉’吗?真有意思!”
我有些紧张,唯恐她的调侃引起艾丝黛拉的猜测,想起我们之间的“小矛盾”。但我的运气不错,艾丝黛拉在后视镜中映出的表情依旧天真了,看起来并未联想到什么。
“我不评价这一次妳做的是否聪明,”露易丝又说,“但假如事情和我知道的一样,那么即便妳一开始就当个乖孩子,去向学校哭诉遭到欺负的事,恐怕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帮助。”
“为什么?”
大为不解的并不只有艾丝黛拉。
“妳之前提到的坏丫头们的首领,就是今天挨揍的那个……重复一下她的名字——包括中间名。”露易丝的笑容里有着阴谋论的色彩。
“瓦伦汀娜,瓦伦汀娜·凯·科蒂。”艾丝黛拉说,“她的朋友都叫她‘薇尔’。”
“‘山谷’?[注5]对她来说确实是个贴切的外号。”露易丝点头,“挨揍以前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妳,她在2079年的夏天登上过埃弗勒斯峰。[注6]”
“世界最高峰?”
“没错,就是那座要了许多人命的山。”
露易丝颇为不屑,但我记得这位金发朋友也曾尝试过当一名攀登者。可仅仅惠特尼峰[注7]就令她望山兴叹,最后干脆放弃了。
瓦伦汀娜,那个红棕色短发的女孩能够在14、5岁时就攀上地球之巅,足以令人对她改观——尽管这并不能抵消她欺负艾丝黛拉的错误。
“这不奇怪。”露易丝继续说,声音里能听到小小的嫉妒。“如果我也在怀俄明的狂野自然间出生和长大,拉开卧室的窗帘就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还成天躺在金币堆上,家里的牧场比罗德岛州[注8]的总面积还要大,那么我也会有大把的时间来练习登山了。而且,她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有最好的教练。她的母亲,同时也是气象学家的玛丽昂·科蒂教授带领加州大学联合登山队征服过七大洲的每一座最高峰,曾经是世界上最好的登山队领队。”
“‘曾经’?”我不只擅长数学,对某些用词也很敏感。
“是的,曾经。”露易丝惋惜地感慨道。“她在1年以前去世了……就在她帮助女儿完成对埃弗勒斯峰的挑战之后不久。听说她已经和渐冻症对抗了5年,在最后的时刻竟然还能登山……母亲的意志实在不可思议。”
“真不幸。”遗憾的声音同样从汽车后座传来,艾丝黛拉正在发出小小的叹息。
“为她感到伤心?”露易丝似乎觉得女孩的反应挺有趣。“可她总是找妳的麻烦,而妳也刚刚揍过她。”
“可是,当一个孩子失去妈妈的时候……”艾丝黛拉又叹了口气,视线微微垂向下方。
她一定想到了自己,我猜。
我没有听艾丝黛拉提起过父亲、姑妈和祖母之外的家庭成员。想来她的母亲,也就是她姓氏中“加西亚”的来源,很早就已经离开了她。
“单纯的小孩子。”露易丝笑了笑,“可惜成年人的思想里不会只有同情心。知道学校管理层的那些家伙为什么会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袒护科蒂小姐吗?因为她们家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一直是西海岸许多知名大学和私立高中的热心捐助者。科蒂基金会每年都从收益中给这些学校一大笔钱,马拉纳瑟也是受益者之一。”
这就解释了校长格里森女士对这件事的态度,成年人在做决定时从来都不会仅仅考虑正义。
“妳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消息的?”我对此有些在意。
露易丝用无奈的笑容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已经订了20年《国家地理》和《户外运动》,还有《名利场》。比起《时代周刊》,它们总还能告诉我些有用的东西。”
看来相比JPL教育委员会的办事员,露易丝·斯普林菲尔德可能更适合成为产业间谍或者情报分析师。
“现在明白了吗?这件事确实只能靠妳自己来解决,对手拥有的,远远超过妳能想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在于,如果她是瓦伦汀娜·凯·科蒂,就不会是‘格雷塔行动指挥部’的成员——之前我还担心来着。整天嚷嚷着要‘登月’和探索外太空的小家伙,就像妳,在被这群信奉环保邪教的疯子盯上之后会有怎样的麻烦,我想妳们这群‘科学家’比我更清楚。”露易丝说。
“难道妳觉得艾丝黛拉还算幸运?”我悻悻道。
“不是吗?”她反问。
我只能对此保持沉默。
所谓的“格雷塔行动指挥部”是一个极端环保主义和末世信仰为核心“教义”的邪教团伙。在经历了由21世纪初至今超过70年的变种和蔓延后,它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年代里最具有破坏性的恐怖组织之一。这伙人认为人类最好的结局就是毁灭,同时,“人类是一种与自然为敌的病毒,所以人类不允许离开地球,以免他们将‘工业化’这一疾病带到其他纯净的世界。”愚昧的疯子们如此宣称。而在这些家伙眼中,科学家和工程师——尤其是NASA和其他一切宇航机构的成员,是最优先的消灭对象。基于这样的荒诞想法,近10年来,这一组织已经在世界各地策划和制造了众多针对科研机构和人员的恐怖袭击,造成了大量的流血事件。而更糟的是,在涉世未深、头脑简单、极度缺乏科学精神并且容易受无政府主义毒害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当中一直就拥有相当规模的同情者、支持者,乃至潜伏起来的成员。捣毁学校的科学实验室和攻击学生科学兴趣小组,也是其罪行的组成部分。
幸好那位科蒂小姐的各种背景都表明,她不太可能和那伙人有牵连。将牲畜“如奴隶般圈养和屠杀”的农场主,以及“随意践踏大自然并留下垃圾”的登山运动员,在环保疯子们充血的眼睛里,比整天幻想着移民月球的小姑娘更该清除。
或许露易丝说得没错,我必须为艾丝黛拉没有惹上更大的麻烦而庆祝一下才对。
不过麻烦终究是麻烦——
“瓦伦汀娜的‘手下’一点儿也不比‘格雷塔’的人少!”艾丝黛拉用了夸张的说法。
没错,寡不敌众是她眼下最突出的劣势,这还没算上学校对另一方的偏袒。
“可是,切·格瓦拉小姐,妳也并非孤身一人。”露易丝对艾丝黛拉说着,随即又看了看我。“对吗,‘卡斯特罗博士’?”
我很难评价金发朋友在政治和历史方面的品味,说不定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两个拉丁男人长得足够帅气。
只是这些话已经对后座的女孩产生了影响,后视镜里出现了一双既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的眼睛。我知道艾丝黛拉在偷偷看着我,这孩子一定希望能够得到帮助。
“妳还没有告诉我妳们吵了些什么。”我对艾丝黛拉说,“除非妳真的只是想在大庭广众下揍她一顿,而根本不在乎她说的话——或者她讨厌妳的原因。”
武力在许多时候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方式,但很少会是最好的方式。
艾丝黛拉不知为何变得犹豫了,虽然几分钟以前她还能毫不隐晦地叙述事情经过,对一些小算盘也没有遮遮掩掩。
“没什么……都是她胡编乱造的闲话而已……我不记得了。”
她的语调显得躲躲闪闪,很难令人信服。但既然她不愿意说,作为说教者的一方,我也并不认为专制家长式的施压与逼迫会产生正确的影响。
“孩子总有自己的小秘密,每位妈妈和老师都明白。”露易丝的俏皮话在耳边缭绕,这一次我们俩的教育理念倒是不谋而合。
但余下的部分可能就没法让我的金发朋友完全满意了。
作为坦诚与公平原则的体现,我也透露了同校长之间的谈话内容。“我答应她,我们会在明天就道歉的问题给她答复。我想即便到了那时,妳的回答也还会是‘不’。”
艾丝黛拉轻轻嚅动几下嘴唇,保持着沉默。
答案很明显。
“这是妳的选择,我不会干预。”我继续说,“我也不会去与格里森女士争执,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指控她故意袒护科蒂小姐。假设她最终做出勒令妳停学的决定,妳也必须自行承担这样的后果。”
“别担心,我会再给妳找一座好学校的。”露易丝快速地补充道。
我的金发朋友时常缺乏原则,这种溺爱式的安慰会妨碍我对孩子的教育。可艾丝黛拉的回答,反倒令她的担忧显得很多余。
“我不想就这样逃跑,只有输家才会选择撤退!”女孩倔强依旧,而理由部分还加入了新的内容。“而且摩根博士说得对,我还不知道‘薇尔’……瓦伦汀娜讨厌我的真正原因。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
露易丝又发出了一阵清爽的笑声,“看来妳得到了一个好学生,卡斯特罗博士。”
我还是无法喜欢上这个新的“头衔”,但却感到一丝流过内心的欣慰。这孩子仍然乐意接受我的话,我的指点也正在开始起作用。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让一位“老师”获得成就感的了。
艾丝黛拉应该学会自己去解决麻烦,不过……加入一些小小的变通,也许并不会阻碍孩子的成长。
“明天妳必须去向格里森女士和科蒂小姐说明自己的决定。妳的决定也就是我们的决定,因为妳才是当事者,其他人无法替代妳。”我宣布,“但是,我也会陪着妳,一起去。”
这天晚上,房子里的气氛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尽管餐桌旁的闲聊暂时还不似往常那般热闹,但终究没有人再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我没有借机打听关于艾丝黛拉的过去,希望更充分的信任会使这孩子能够在某天主动向我倾诉。而在另一些话题上,我认为自己能够有机会创造一点突破。
在一段新的生活开始时,共同点总是显得难能可贵;而碰巧,我们俩都喜欢书。
我试着请她分享自身对故事种类的偏好。“也许我们可以挑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内容,然后一起念那些好的句子、一起享受它们的魅力,也一起描述自己的感受。”我建议。
这样的邀请无疑成了某种鼓励,女孩的目光中顿时闪现出喜悦的火花。她的回答和我预期的稍稍有些不同。我本以为她会更喜欢罗伯特·斯蒂文森[注9]或者休·洛夫廷[注10]的冒险故事,可艾丝黛拉却说——
“就从蒂斯黛尔女士的诗开始,好吗?”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曾经认为年轻人不会对这样的纯文学感兴趣。尤其是,我还记得艾丝黛拉初次见到诗集时那茫然未知的模样。
我不希望使孩子产生讨好旁人的坏习惯,因此起初想要拒绝。
然而,艾丝黛拉的话还有后续。
“我想更多地了解她的诗,那样、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更多地了解妳。”女孩这么说,仿佛象征着羞涩的微红正由两腮悄然浮现。
“我?了解我吗?”我更惊讶了。
“是、是的……因为我……我……妳……摩根博士……”小家伙显得相当难为情,“所以、所以也想知道妳、妳喜欢的那个人……是、是怎么样的人……她的思想、她的人格……那样的话,我或许就能……”
她终于彻底把头低了下去。幸好我及时地表示了同意,不然这个傻姑娘恐怕会让脸撞进盘子里。
我告诉自己,冷淡的拒绝只会增加心中的负罪感。因此我提议,也许从下周的某一天开始,我们可以在每天晚餐后抽出30分钟或一个小时,一起来读读莎拉·蒂斯黛尔的诗。
“诗集被那位粗鲁的警察先生摔坏了。那是85年前的版本,我喜欢的版本……”我不无遗憾地向女孩解释,“想要在旧货交易网络上找到同样版本的书不太容易,所以我会委托熟悉的书商帮个忙,但那要花一些时间。”
我抱歉地望着女孩子,所幸艾丝黛拉没有表现出失望。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并不排斥这样的安排。
谁叫我是个顽固的人呢?特别是在某些私人喜好方面。
而且,明天也不会是轻松的一天。将烦恼和纠纷完全抛诸脑后只谈风月,对我们两个来说还太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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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 20世纪50、60年代的古巴革命者,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亲密战友。
注5: 瓦伦汀娜·凯·科蒂(Valentine Kay Cottee),其中“薇尔”是Valentine一名前4个字母“vale”的发音,而vale一词本身则有着“谷地”、“山谷”、“河谷”的含义。
注6: 西方人对珠穆朗玛峰的称呼,由占领印度的英国殖民者在十九世纪以威尔士地理学家、测量员乔治·埃弗勒斯爵士的姓氏命名。
注7: 标高4418米,约为珠穆朗玛峰的50%,位于加州,为美国本土最高峰。
注8: 美国第十三州,也是面积最小的州,全境约3140平方公里。
注9:英国作家,著名冒险故事《金银岛》的作者。
注10: 美国童话作家、画家,杜利特医生系列冒险故事的作者,同时也是优秀的小说插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