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圣母玛利亚!他们终于在2081年还剩一半的时候干对一件事了!”
露易丝·斯普林菲尔德在餐厅里喊了起来,差一点让我后悔把今天的事头一个告诉她。
但我很清楚,这个有着一头漂亮金色卷发的亚拉巴马姑娘,是真的在为我感到高兴。
就像许多年以前,我们俩在凯洛格辐射实验室[注1]外的长廊里初次相遇时那样,露易丝总在真诚地为朋友着想。我和她无话不说,从没有秘密,我甚至想象不出自己能够把一件事瞒着她超过1个钟头的情形。
“那些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的家伙们从来都不知道为我们着想。”我的金发朋友继续抱怨。“不是吗?他们连每年的生日卡片都不会寄给妳!”
“并不是‘不寄’,而是在错误的时间里寄来。”我纠正道。“事务室的人在一开始登记的时候就搞错了。”
我的生日是4月的第一天。除了我的父母双亲,没有人会在这一天替我庆祝生日。我的姐姐们在小时候只会在这个日子里取笑我,所以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想起它。
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事务室的天真姑娘们在看到我所登记的内容时误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因此她们自作主张地将祝福卡片的例行投递安排在了下一个月。而我又很少在意实验室以外的事,对于这份多年来总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并没有像露易丝一样念念不忘。
我提醒她安静些,只为避开麻烦。我是个工程师,工程师讨厌引人注目。
“好吧,他们早该让坎伯尔滚蛋啦!”露易丝吞下她的三明治,压低嗓子,隔着小圆桌低头凑近我。“那个坏东西上周还在骚扰教育办公室的贝茜,他根本不知悔改!”
我撇了撇嘴,有些无可奈何。狡诈的骚扰惯犯每次都只敢用言语当工具,从来没有动手动脚的事发生;而且他总是冷不防地说些肮脏的挑逗之词,让想要投诉的受害者们毫无准备。
“可惜他们不仅没让他滚蛋,还升了他的职。”
是啊,有时我很难理解“男人”这种生物。
他们在历史上创造过无数奇迹,还拥有顽强的生存能力和意志力,即使一度濒临灭绝却还是转危为安,而且数量依旧不少。但某些时候,或者说,这个群体中某些成员——比如威廉姆·坎伯尔,又时常会做出令人厌恶的举动,表现出无法控制的侵略欲,让女人就像讨厌蛞蝓那样想要离他们远远地。
造物主到底还打算给我们多少考验?
“不过至少他们给了妳应得的奖励。”露易丝依旧兴高采烈。“想一想,7年来妳为JPL付出了多少?他们早该允许妳建立自己的研究团队了,为了妳的‘粒子火箭’!”
露易丝不是科学家,她在加州理工念的是管理学,之所以会在实验室外同我相遇也只是为了去把前男友留在她房间里的东西亲手摔到那个蠢小子的脸上。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和她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空间中,可我就是喜欢与这位“局外人”闲聊时的感觉。
“是‘VSI-2000高推力等离子火箭发动机’。”我每次都得纠正她。“为了这东西,他们只想把我永远囚禁在实验室里。”
露易丝同情地笑了。“该往好的地方想,火箭公主,呆在冰冷的实验室里,要比被困在320个穿鼻环、吸大麻、肚子上纹着撒旦教标记的小魔鬼当中强一百倍——不是吗?”
我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又到教育开放日了?我记得上个月刚有一群中国学生来过。”
“那是另一个项目,‘国家间校际合作与资源共享’——大人物们或许以为这样就能缓和我们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露易丝不屑一顾。“今天才是本年度的第一次教育开放日,而我在抽签时的运气糟糕透了。”
“妳给哪个高中的学生当讲解员?”
“从休斯敦来的2座社区高中,真要命。她们为什么不去克利尔湖[注2]参观?那里放着真正的大飞船,而我们只能展示几台过时的火星探测器。”
露易丝抱怨个不停。
自从47年前的那场“土耳其瘟疫”开始,世界经济便每况愈下,而美国的更糟。财政拨款和民间捐赠都在不断减少,NASA已经取消了大多数非商业太空计划,关闭了不少烧钱的设施。休斯敦和梅里特岛[注3]都已经不再接待民间访问者,由NASA与加州理工联合管理的JPL大概是硕果仅存的几个还有余力向孩子们敞开大门的地方。
每个人手头都有自己的活,对于朋友眼下的“麻烦”,我爱莫能助。几个氙推进剂的实验正在进行中,我不可能把一切都扔给AI。更何况,一直以来,孩子就是除了奶油菠菜之外我最讨厌的事物。我受不了她们的细嗓子和兴奋时的尖叫声,塞满了不合理念头的脑袋更是工程师的敌人。从大学毕业时MIT和UCLA都曾经向我提供过几份不错的教职……可是,当一个老师?那真是疯了。
草草解决午餐,同露易丝告别,我回到实验室。
尽管刚刚和梦想说了再见,可事业还牢牢地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没法把自己送上太空,却依旧有机会把刻着自己姓名的火箭引擎送进月球轨道。
NASA总算还给我留下了一件值得尝试的事。
不幸的是,因为数据下载时的失误,新型号推进剂的比冲与之前的实验值出现了较大的差异。如果不想浪费价值5万共通单位的试剂、燃料和更为宝贵的时间,我必须让AI在虚拟环境下对整个实验的过程进行重现。
完成这一工作要花20分钟。而在继续谋杀紧张的项目资金以前,我也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我决定带着自己的专用马克杯去职员休息室所在的二楼。
这里有明亮的大窗和让人感觉不错的室内植物,房顶上的流水制冷系统通常能够正常工作,自助咖啡机里还有15种口味的饮料可供选择,是个适合逃离人群和烦恼的绝佳去处。圣格布瑞尔山谷[注4]在我看来具备着某种原始、无瑕的魅力,每一次独自蜷缩在靠近窗口的那张单人布艺沙发里,眺望不远处的洛杉矶山脉总能使我的心获得平静。其他人或许更乐意去五楼带全息游戏设施的那个大间,因此对于向来不合群的人而言,这里更好。
可今天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休息室不大,我一眼就能看见占据着窗边位置的黑发女孩。
显然,令人失望的事不会只发生一次。烦躁的情绪立刻卷土重来,并且比之前更加强烈。
可我能做什么呢?这里是公共休息室,任何人都有权来这里向生活祈求片刻的安静。
我走进房间,到自助机器那儿给自己弄一杯黑咖啡。趁着饮料缓慢注满马克杯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将闯进“圣地”的不速之客打量了一番。
这孩子个头不大,年纪最多不会超过17岁,剪了一头简单的黑色短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她穿着略显肥大的工装短裤和篮球鞋,白色的短袖T恤外面罩了一件休斯顿火箭队的0号红队服,像个浑身充满了运动能量的少年。我不擅长描述那些只看过一眼的陌生人,不过她的拉美裔特征在加州随处可见。从侧面的某些角度看,这孩子和古董剧集《萤火虫》里的莫瑞娜·巴卡琳有几分相似,当然是年轻版本的。
女孩的衣袖上粘着象征“访客”的电磁贴纸,应该是今天那群高中生参观者当中的一员。基于尚不明朗的原因,她没有和同伴们一起去参加小孩子的“科学游戏”,而是独自闲逛到了这儿。两层以上的部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进入,所以我想她无法继续前进了。
然而,天晓得那姑娘从哪里弄到了休息室的使用权限。她启动了落地窗上的声控景象投影,将画面变成了月球表面的寒冷荒漠,而不是山峦高峰的自然风物。很不幸,后者才是我偏爱的。
在夺走了对方的娃娃之后,又在这只太空芭比的脸上用记号笔画了两撇胡桃夹子式的八字胡。这就是她对我做的。
假如还停留在学生时代,我现在一定早就气急败坏地冲上去试图赶走对方了。
好在咖啡机完成工作时的提示音及时地响了,而我也得以冷静下来。
我尽可能显得心平气和,端着马克杯缓缓走到她面前。茶几上有1本打开的纸质数学习题集,女孩则抱着一块平板电脑点点划划。从她眉头紧皱的样子看,某些家庭作业似乎并不容易对付。
靠窗的单人沙发还有一只,隔着简约风格的3D打印茶几与姑娘所在的位置面对面,这给了我充分的理由。
我假装不经意地试探道,“一个人?”
这是我唯一会的搭讪开场,从网飞的白痴剧集里学来。基于我的生活状态,我从未想过会用上它。
“嗯哼。”女孩甚至没有抬起头来。
可恶的小东西。
我发誓要夺回主导权,正如我必须收复看得见洛杉矶山脉的“领地”。
“介意我坐在这儿吗?”在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坐了下来,将咖啡杯搁在茶几上。首先厚脸皮地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寻机提出关闭景观装置、恢复窗外原始风景的要求,用自身的强势让对方难以拒绝……没错,这就是火箭工程师的小计谋。
她终于注意到我了,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疑惑。我以为这个小家伙会发布逐客令,可实际上……
“妳懂微积分吗?”女孩问,“夫人?”
这是我听过的最清澈纯真的声音,也是最为邪恶可憎的问题。
夫人?!真见鬼!
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僵在牙齿后面,足足2秒钟才重新恢复活力。
“是的,我懂微积分。”我觉得被迫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我是伊尔莎·摩根,摩根博士,”我几乎咬牙切齿地强调着,“这里是喷气推进实验室,妳不会在这里找到什么‘夫人’。”
或许是因为知识分子的矜持妨碍了愤怒的表达,我的不满似乎没有一点儿能够传递到对方心中。
“哦!一位博士!谢天谢地!”女孩欢呼起来,“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被这些可怕的数学题缠住呢!”
我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直到通讯手环上的提示灯开始不停地闪烁。我下意识地点开接收键,三维立体投影立即将信息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妳有一条来自陌生用户“伊丝切尔”的交友邀请。是否同意?(Y/N)
这是拥有社交账号之后30年来我所接到的第二条交友申请。在此之前,我的好友列表中只有露易丝·斯普林菲尔德那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伊尔莎·安妮·摩根,工学和理学博士,是妳吗?我用人影搜索功能在网络社区里找到了妳。”黑发女孩兴奋地眨着眼睛,“让我们成为朋友吧,这样我就能把作业发送给妳啦!”
匪夷所思的要求。
向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搭话并自作主张地要求“成为朋友”,就只是为了让对方帮忙解答高中数学作业?在JPL的实验室里,哪怕是最缺乏常识的实习生都不可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我立刻板起面孔。作为一个个公认的、不容易接近的人,通常只要看到这样的表情,实验室里的同僚们都会对我敬而远之。
可今天却注定是个违背常识的日子。
“怎么了?”女孩歪了歪脑袋,疑惑却并不显得害怕。
我很生气。“我想,在对其他人提出请求之前,妳应该首先考虑她们的想法。”我责备道,只是还算有所保留。
黑发女孩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神有些低沉。我以为自己的严肃起了作用。
“所以说,”她再次抬起头来,小声地叹了口气,“妳也不擅长数学。”
我,伊尔莎·安妮·摩根,Caltech[注5]2075学年优秀毕业生、工学与理学双博士学位拥有者、下一代行星间飞船引擎的首席设计师、即将上任的JPL最重要子项目主管和实验室负责人!
女孩自作主张的结论让我就像个刚刚在丛林深处撞见了金刚的龙套探险队员那样瞪圆眼睛。
不擅长数学?我?
这个无礼的小家伙,她是在和我说话?
荒谬绝伦!愚不可及!滑稽之至!
我瞪着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布鲁诺、哥白尼、伽利略,正面对着一群举着火把和干草叉的16世纪基督教农民。
一个急于挽回尊严的普通人大概马上会开始大吵大闹,用能够发出的最响亮声音驳斥竭力争辩。但对于科学家和工程师,事实才是击败无知的最好武器。
“接受邀请!”我以最快的速度向手环上的辅助AI下达指令。全息投影中的“Y”标识亮起了轻微的绿色荧光,久违了的好友列表界面随即出现。“添加完成”的提示过后,代表露易丝的社交ID“疯狂美狄亚”终于结束了长年的“独居”生涯,有了一位名叫“伊丝切尔”的“室友”。
“好吧,现在让我看看那些缠住妳的微积分习题有多么简单!”我报复似地在某些形容词上加重了发音。
“哦,当然!”她一点儿也不耽搁,发送作业的速度就和搜索我的名字时一样快。
这是一道微积分应用题,要求学生根据所知数据,运用相关公式和法则计算出能够使蒸汽船每日运载量达到最大值时的船只来回次数。对于我而言并不算难,这孩子缺乏信任的眼神更刺激了我的解题速度。只花了不到2分钟我就解出了答案,并将详细的解题步骤添加在题页之下,传送回“伊丝切尔”的收件箱。
“完全正确!”女孩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
小小的骄傲情绪在我心中悄然浮现,自学会露易丝的“斯普林菲尔德式睫毛保养法”后还是头一回。
“妳有一封来自社区好友的新邮件。”
手环的辅助AI通过耳廓式通讯器如此提醒着,打断了我片刻的自满。至于发件人,则还是这位近在咫尺的“伊丝切尔”。
“还有这一题,摩根博士。”女孩又亮出求助的眼神,我没法拒绝。
好吧。18世纪那些饱受天花折磨的英国人,大概也曾用相同的目光注视着爱德华·詹纳[注6]。
“这不难。”我欣然解答,“只要把正方形的已知容积正确代入公式……”
很快,我又一次送上了答案和解题过程。
“wow!妳可真厉害!”女孩惊呼,“就像博士一样!”
“我接受妳的称赞,把‘像’这个词去掉会更好。”
小笨蛋。我承认自己有些高兴了。
“好的,下一题!”“伊丝切尔”第三次送来邮件。
这姑娘似乎正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求知欲,而学者无法拒绝拥有求知欲的人。
我勉强满足了她的要求,也一如期待的那样收获了更多赞美。
“真是太棒了,摩根博士!妳解出这些数学题的速度比我所有的同学都要快!就连教11年级数学的莫兰小姐都做不到这一点!”
这算不上能让火箭工程师满足的夸奖,不过对于视野狭窄的小孩子来说,这或许就是她判断实力的最高标准了。
在伦敦皇家学会会员们热烈的掌声中接受科普利奖章[注7]的托马斯·赫胥黎,大概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吧?
可正如弗吉妮娅·伍尔芙说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长久不衰的幸福。
“看来妳确实能够帮上我的忙,摩根博士。”黑发女孩露出满意的笑容,“学校里的其他人只会说大话,其实她们看不明白我给的例题。”
“什么?例题?”我心中的警觉迅速升起,“妳在测试我?”
“就当是一次小小的考验吧。”女孩说,“我受够了因为数学而被当成怪胎的事了。”
“所以妳早就知道答案?”我意识到。
“当然,这些题都是我已经解决了的。它们很简单——妳一定也这么觉得。”
我捏紧了手中的马克杯,中烧的怒火差一点儿促使我拂袖而去。但即便是面对着夜空中那颗距离大地23万8855英里的银星,我也从未退缩,现在更不会允许自己对一颗嚣张的小流星举白旗。
要将挫折化为长歌,人生就该柔如麦秆。[注8]
因此尽管已经产生了把她塞进发动机燃料槽里一起送上月球的冲动,我却依旧保持笑容。“我的休息时间很有限,假如妳不想耽误美国人重返月球的时间,最好快些让我看到真正需要解决的题。”
为了加州理工毕业生的名誉,我需要再露一手,才好叫眼前这位印加公主[注9]心服口服。
然而黑发女孩已经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小嘴张得比那块著名的罗马石雕[注10]还大,惊讶就像火花那样从她的目光和声音中不停地迸射出来。
“重返月球?妳是说,妳是‘阿尔忒弥斯’计划的人?哦!”她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兴奋地捂着双颊,“天啊,工学博士、理学博士,还挂着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出入证!我早该想到的!我真蠢!”
她简直要唱起歌来。这突然的变化把我吓了一跳。
“知道吗?夫人……不,摩根博士!我做梦也希望能和妳这样厉害的科学家见面!”印加公主欢喜地嚷嚷个不停,“今天是爸爸和我从华雷斯[注10]搬去休斯敦以后最好的一天!比我第一次见到‘追梦者’[]的那天更棒!”
“妳去过太空中心的博物馆?”
我觉得这姑娘变得有意思了,尤其是在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对科学家的崇拜之后。
是的,虚荣心的确有害,不过人们始终没法摆脱它,就像生活里总离不开咖啡、香烟、茶和酒。
“我去过!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都去!阿波罗登月舱、月球石、指挥中心、土星五号、奋进号……当然最好的还是‘追梦者’,我喜欢它的名字,有时会觉得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她谈到展览品时的口吻就像是在夸耀自家的传世之宝。
我想她一定爱极了那个地方,一如曾经的伊尔莎·安妮·摩根。
“那是架不错的空天飞机,人们曾经以为它能够装着下一代的梦想出发。”我面带苦笑,“可惜最终它还是死在了名叫‘经费短缺’的绝症上,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博物馆里,每天夜里能做的仅仅是透过头顶的天窗……看看遥远的月亮。”
我感受到了伤感的情绪,这孩子引出了让我感触最深的话题。
“幸好我们还有‘阿尔忒弥斯’。”女孩却显得信心十足,“她会帮助我们重返月球的,对吗?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意义重大,特别是我!”
“妳?”
“是的!总有一天我也会去月球,就像阿姆斯特朗和奥尔林德在112年前做的那样,留下属于我的脚印!”
她高高抬着头,左手叉腰,右手摆出握着旗杆的动作,宛如刚刚登上月面一般。配合着景观窗上的“宇宙风光”,倒也真像那么一回事。
黑咖啡流淌在舌苔上的滋味一如往常,使人在不经意间就会习惯生活的苦涩。这孩子让我想起了自己。
那个依旧对月球满怀向往的、在堪萨斯城外的垃圾场里发射自制火箭的高中生,以及同学和邻里眼中的科学怪胎。
我望着她,居然还有点儿羡慕。17岁时的我不可能如此大方地向陌生人宣告自身的理想,即便我们俩其实每天都做着相同的梦。
虽然很想提醒她,在追寻梦想的过程中要小心来自华盛顿的大人物们,还有最防不胜防的敌人“经费短缺”,但用成年人的困扰去打击一颗活力充沛的新星,实在不是我现在想做的。
“理想很重要。”于是我说,“实现它的过程会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充实。”
“没错,所以我必须首先打败两个敌人。”女孩举起桌上的习题册,“微积分,还有移民局。”
微积分是每一个美国高中生的头号天敌,这不奇怪;但听到后一位“敌人”的名号时,我却无法再抱着游戏的心态。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会被移民局找麻烦的,通常只有一种人。
也许是错觉,她的墨西哥口音忽然在我耳中变得明显了起来。我不想卷入任何需要同政府执法部门打交道的事件当中,和她聊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此时开始闪烁的手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毫不犹豫地接通电话,通讯器里随即传来了AI那平铺直叙的说话声:实验复盘已经完成。JPL的辅助AI总是缺乏感情,删除人性化模块能给实验室省不少钱,我从未想过在某天听到它们的声音时会如此高兴。
“妳看,我倒是很乐意和妳一起对付微积分。”我告诉女孩,“但阿尔忒弥斯小姐的心脏正等着我。”我带着假装遗憾的表情站了起来。
“好的,妳确实需要优先完成更伟大的工作。非常高兴认识妳,摩根博士,和妳聊天真令人愉快!”
女孩的语调里透露着寂寞,只是说话方式仍旧很有精神。
“我也是,再见。”我摆了摆手,带着马克杯想要就此离去。
孩子的声音却追了上来。“我叫艾丝黛拉!”她说,“艾丝黛拉·玛丽娅·德·加西亚-门德斯!妳可以叫我艾丝黛拉!爸爸也这么叫我!”
而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结果未知的偶遇。
“不错的名字,祝妳好运。”我敷衍道,转身的同时已经忘记了“艾丝黛拉”之后的部分。
这口无遮拦的姑娘没有再缠着我,我应该感到庆幸。倘若她始终像今天这样不知低调,那么恐怕只有等到墨西哥人自行造出能飞的火箭,她才有机会考虑实现那了不起的登月梦了。
实验在之后顺利进行,数据得到有效而完整的记录,项目获得了可喜的进展。阿莉娅从华盛顿发来的最新消息则表明,NASA高层将在8月末——也就是这个月——正式宣布对我的新任命和JPL的人事变动,而拜露易丝的“私人广播电台”所赐,消息在整个喷气推进实验室中已经早早地传遍。
直到这个周末为止,我的心情都相当不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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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加州理工学院的著名实验室之一。
注2: 位于休斯敦东南约40公里处,林登·约翰逊航天中心所在地。
注3:位于佛罗里达东部海岸,约翰·肯尼迪航天中心与发射场的所在地。
注4:又译作“圣加布里埃尔山谷”(San Gabriel Valley)。南加州的一座山谷,位于洛杉矶以东, JPL所在地。
注5: 加州理工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简称。
注6: 生活在18、19世纪的英国医生、医学家、科学家,以研究和推广牛痘疫苗、防治天花而著称。
注7:由英国伦敦皇家学会颁发的科学奖项,设立于1731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科学奖章之一,历史悠久。
注8: 源于莎拉·蒂斯黛尔《大麦歌》的最后一节。原文是“So would I softly,day long,night long,change my sorrow into song.”可译作:我也要这般 将苦难柔柔化作 不竭之歌。
注9: 芭比娃娃“世界公主”系列中的一款,于2001年上市。这款娃娃有着典型的拉美人相貌,身披象征印加文化的纺织品,佩戴大量炫目的黄金首饰。
注10:指罗马市内著名浮雕“说真话的嘴”。
注11:墨西哥与美国德克萨斯交界的边境城市,全世界最暴力与危险的城市,每年因有组织犯罪和由贩毒引发的血腥案件超过6000起,绑架案案发率也长期居于世界首位。
注12: 美国设计并制造的第二代航天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