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55章 番外篇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三

(三)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或许我就能忍受黑暗。


舰长已经不记得远航开始以后,自己有多少次念到这些被花体字印在微黄书页上的诗了。


阅读,对瓦伦汀娜而言是无可替代的习惯,是她发现自我的途径,是她寻求共鸣的方式。许多年来,那些蕴藏在故事中的智慧帮助她走出困境,那些由诗歌所唱出的心声给了她勇气。


但只有艾米丽·狄金森偶尔会令她困惑,尤其是在读到关于“太阳与黑暗”的部分时。


因为就和狄金森其他的作品一样,这首诗其实还有着后半部分——


可这光却将我的孤寂,


照耀得更加形单影只。


前一半让人感受到希望,剩下的却只有反差和失落。


同一个大脑中怎么会产生如此矛盾的思想?过去的瓦伦汀娜以为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狄金森在写下这些句子时的真正心情。她是个工程师,思考方式使她很少会去苦苦追寻结果之外的东西。


而现在她却觉得,那种深藏在内心的矛盾,也许才是人类共有的特点。


基于对黑暗的恐惧,人们有着寻找光明的本能;可一旦踏上寻找光明的道路,又会有多少人后悔自己最初的决定?


冒险者们往往更愿意去想象到达目的地后的惊喜,却很少会对路途中的孤独做好足够的准备。忍耐一次短程旅行中的独处并不难,有时还会被视作享受,但当旅行本身需要跨越400年的漫长岁月,坚持就成了折磨。


从瓦伦汀娜在“芙拉苏娜”号中后部拥有模拟重力设施的生活舱向外望去,那颗曾经为旧世界带来光和热的恒星,已经变得渺小而微弱,几乎就要被融入无穷的黑暗中了。


太阳,那是人类在过去的数百个世纪中对它的称呼。亚伯拉罕三教扩张以前的北欧人认为,太阳是一位名叫“芙拉苏娜”的女神,她驾驶着双马战车,与兄弟月神玛尼一起给世界带来光明。用她的名字来为人类历史上第一艘恒星系间侦察舰命名,也许是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浪漫情怀的难得体现。


现在,当22世纪已经跨入第二个10年,来自地球圈的第一群探索者们,正在这颗恒星的目送下踏上远行之路。


太阳同样是飞船在离开这一恒星系前的重要动力,4面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太阳能风帆将在辅助AI的控制下为“芙拉苏娜”号提供稳定的能量来源。而4座2000兆瓦核反应堆,也将同时为飞船的行星发动机供能。


但假如计划以更快的速度飞出太阳系,仅有风帆和发动机是不够的。因此以瓦伦汀娜·科蒂博士为首的任务团队提出,效仿20世纪的先驱者们,利用“引力弹弓”效应通过行星自身的重力场为“芙拉苏娜”号加速,以便节省最宝贵的时间和引擎寿命。


这也是她们必须现在就出发的原因。自20世纪70年代末“旅行者”号探测器成功运用这一天然效应前往太阳系外以来,时隔近150年,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终于集体运行到了最理想的助推位置。假如错过这样的机会,人类不知又将等待多少个世纪。


太阳系只是银河系边缘一座渺小的花园,但对于生活在其中一块泥土中的微型生物人类而言,从房子前门通向栅栏出口的距离,却是一条近10万天文单位[注1]的漫长道路。


而即使完成了这一艰难的长途跋涉,想要跨过大街抵达远方的另一座花园——半人马星座α,还有着超过4.37光年——27万7千6百天文单位的可怕历程。


尽管露娜说过一定会“追上妳”,还会在新世界“迎接”着她们的到来,可在瓦伦汀娜看来,那只是一个美好却又永远难以实现的愿望。


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会及时到来。


母亲的确引用过这句巴尔扎克的格言,可想要追赶并超越一艘恒星系间飞船,与等待机会超越被阻于风雪中的登山队员,终究不是同一件事。


即使“芙拉苏娜”号侦察舰运用各种已知技术和可能的手段,得以最终按计划加速至光速的百分之一,既每秒飞行1862.91英里,她也需要耗费超过400年的时间才会抵达目的地。这是人类在22世纪前中期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依据现有技术条件建造的任何其他飞船,都不可能在后出发的情况下追上她。


这也是本次任务的参与者全部由已婚和已育有后代的人士组成,并大多以伴侣双方共同加入的模式登上飞船的原因。包括方案的制定者和实施者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无论这次旅程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它都意味着冒险者们同家园故土的永别。即使“芙拉苏娜”号的设计寿命和携带的材料备件能够支撑她在完成探索任务后重新返回太阳系,对她的船员们而言,那里的一切也都将物是人非。


说再见之后便是永别。家庭与亲情的牺牲,在人类的探索史上屡见不鲜。


航行期间,冷冻休眠将成为全舰40名船员完成漫长旅途的主要手段。她们的生命体征和新陈代谢速度都将被降低到最为极限的状态,以确保在到达半人马星座α后依然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计划中的探索活动和科学实验。


但这并不表示她们必须在休眠仓中沉睡超过4个世纪,直至新世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才会苏醒过来。


为了确保“芙拉苏娜”号的主控AI“星期天”和各系统中的辅助AI正常运作,以及处理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40位船员在航行过程中将采取轮班和轮流休眠的制度。飞船内始终将有1人以值更官的身份处于可活动的正常作息状态下,替换周期通常为1个地球年。


这也意味着,她将会独自在2150英尺长的飞船中度过1整年,直到接替的同伴醒来。在全部航程中,每个人都会经历10至11次这样的勤务。也因此,400个地球年的时间对于她们实际上被缩短到了四十分之一。在光速引擎从幻想变为现实之前,这也是人类能够用来完成恒星系间旅行的最实际方式。


从前一个地球日开始,瓦伦汀娜已经是第三次被唤醒了。


经验使她能够很好地适应独立工作的环境。完成所有既定程序的验算和安全测试,在工程机器人和AI的协助下检查舰内设施,以及为这次旅程的每一天撰写航行日志。


最后一项工作其实完全可以由AI独立进行,但UNSF的“阿尔法任务委员会”却自“芙拉苏娜”号启航之初就将这一任务留给了船员们。


瓦伦汀娜曾经和许多人一样将此视作多此一举,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不只是某种向历史传统致敬的行为,更绝非徒劳的节外生枝。


事实证明,仅仅在经历了2、3次轮换之后,航行日志的记录就已经成了差不多所有人在每一天里唯一期待的事。


理由很简单:因为孤独。


漫长的、几乎永无止境的孤独。


从前一次被唤醒时起,瓦伦汀娜就开始尽量不去思考她们的航程已经过了多久。由“芙拉苏娜”号定期发射的中继卫星在开始时仍能收到一些来自故乡的消息,但随着这些小型卫星的陆续失效和距离的迅速延伸,飞船很快就处在了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整个太阳系都变得陌生起来,对那颗蓝色行星的印象,也只剩下全靠影像资料和电脑数据支撑的模糊记忆。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所有伴侣的值更轮次都紧挨着,以便当其中一人苏醒时,会发现妻子正陪伴在她的身旁。不过这也导致了某种尴尬的状况——她们在40年间只有24小时用于团聚的时间。为了保障船员的健康状况,“阿尔法任务”对唤醒的时间有着严格的限制。虽然也曾发生过极少数伴侣因为难舍难分而打乱既定时间表的事,但通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任由爱人为一些非技术理由“浪费”生命。瓦伦汀娜和每次都会等着她醒来的妻子严格遵守了规定,并且将相会的那一天定为她们共同怀念女儿的日子。


可是当瓦伦汀娜在昨天第三次苏醒的时候,她发现妻子似乎并不愿意在和露娜有关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就连彼此的近况她们也没有谈论太多,而只是在床上呆了一整天,仿佛又回到了1个多世纪以前在宁静海“阿波罗纪念基地”共度蜜月的那些日子里。


她也注意到,妻子的一些习惯发生了变化。


因为不得将任何未添加阻燃剂的物品带入休眠仓,“芙拉苏娜”号的航海长过去总会在重新入睡之前要求瓦伦汀娜递上女儿的照片,在她亲吻并象征性地道晚安之后才将这件小小的纪念品带走。但这一次,瓦伦汀娜并没有机会参加“仪式”。妻子只是吻了她,然后便在各种静脉注射管线和污物导管的伴随下回到了休眠状态。因超低温而快速凝结的冰霜封闭了茧型仓室上的观察窗,妻子在最后一分钟里那充满忧郁的苦涩笑容,忽然令瓦伦汀娜得到了关于所有疑惑的解答。


不久之后,船长也藏起了孩子的照片,还将所有可能会让她想起露娜的事物都锁进了箱子。


因为就和妻子一样,那些东西在寄托着思念的同时,同样会让她不自觉地去想起某件必然已经发生了的事。


当孤独开始与悲伤相伴,比起同爱人的团聚,人类大概会更渴望回到梦中。


新世界尚未降临,旧世界那愈发黯淡的太阳,就已经将冒险者们的“形单影只”变得更加显而易见。


“艾米丽·狄金森不只是诗人。站在当前的角度,我认为她还算得上是一位成功的预言家。”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句子时,瓦伦汀娜自嘲地笑了。


但人类原本就是一种矛盾的生物,而冒险家们则是其中最突出的一群。逆境也许会使她们送命,却从来无法成为她们放弃的理由。


孤独也一样。


飞船拥有种植面积达10英亩的水培温室和10个容积分别达25万立方英尺的水生物养殖槽箱。这些原本用于在人造蛋白和浓缩维生素之外为船员们提供新鲜食品,并在船内实现有效大气循环的生态设施,逐渐在船员们当中催生出不少“园艺爱好者”和“钓鱼迷”。还有人利用被唤醒的时间练习厨艺、编写食谱,用来丰富飞船电脑中的菜单。


“芙拉苏娜”号的数据库中携带有超过1ZB的娱乐和艺术类影视资料、数据量两倍于此的全息游戏,以及超过500万首歌曲音乐。许多人会依靠它们度过漫漫长夜,在飞船的内部网络上分享观影心得——虽然要在40个地球年之后才能见到她人的回应——一度成了流行。


由于必须记录航行日志的缘故,船员们也开始玩一些类似于故事接龙的游戏。由前一位值更官写给下一位接替者,再依次传递。不过在几次循环往复之后,这类笔记中也只剩下了因为寂寞而产生的牢骚。缺少听众的歌即使再美妙,歌手本人的热情也还是会慢慢燃尽的。


好在她们还有一位忠诚可靠,并且不眠不休的伙伴——“芙拉苏娜”号本身,确切地说,是这艘飞船的主控AI“星期天”。作为第五代人工智能,她被赋予了20岁左右年轻人类女性的性格,当然,还有更强的学习能力和以确保船员生命安全为最高原则的价值观标准。起始程序令她将自身视为每一位船员的朋友,这也让她们更容易与她相处,并通过将一部分情感投射于“星期天”而排解孤独所造成的压力。


“星期天”是非常好的聆听者,思路敏捷、善解人意,而且从不抱怨。她还被预先加载了心理医生的相关人格,能够在潜移默化之间为苦闷的人们提供情绪疏导,提出积极的建议,提供充分的帮助。


又或者,她还能比虚情假意的心理医生做得更好——满足朋友们的一切合理要求,尤其是,悉心向她们请教。也许对人类来说,“老师”的受欢迎程度永远比不上“学生”。相较于站在高处的说教者,谦虚的服从者更容易获得青睐。


不过这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在几次轮值过后,“星期天”的数据库中已经被“装进”了太多奇怪的个人喜好和价值观。有人教会了她多达108种用机械辅助臂翻花绳的招式,有人让她学会了十九世纪风格女式长裙的裁剪技巧,还有人向她灌输了素食主义思想,甚至有人试图让她明白一个人工生命体也应当获得独立的人格和人权,并因此触发了AI的内部阻断程序,导致所有船员都被同时唤醒,以便处理这一可能会危及飞船的“紧急事态”。


瓦伦汀娜也尝试着编制一套专门程序用来教“星期天”玩三维跳棋,只是不久便因为被电脑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失去了兴致。


最终,在孤独中拯救她的仍旧是阅读。“芙拉苏娜”号的数据库中储存着人类社会自16世纪以来所有公开出版物中的近三分之二,它们成为了支撑着瓦伦汀娜独自度过10个地球年的动力。她很感谢大仲马、巴尔扎克、海明威、索尔仁尼琴,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些人中的每一位都留下了以千万字为单位计的作品,如果没有他们那些通俗易懂的文字,寂寞的旅程将会变得更加无聊。她同样赞美萨福、彼得拉克、拜伦、乔治·桑,当然也有莎拉·蒂斯黛尔和艾米丽·狄金森。正是这些伟大的心脏孕育了凝聚在诗句中的崇高精神,用他们的思想,也用他们的灵魂指引着黑暗中的水手重遇光明。


哪怕是在冰冷严酷的宇宙深处,人类最大的敌人依然是源于自身的脆弱。然而只要向往着更高的地方,她们就会继续前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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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天文学中用来计量天体间距离的单位,以A.U.表示。A.U.与千米之间的换算比约为:1A.U.=149,597,870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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