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七(2)
因此在3月中旬突然收到来自某个特殊联络人的通讯请求时,备受离别之苦的我简直“惊喜”异常。
手环上显示的ID是“liu yaping”,毫无个性的拼音姓名之后还特意添加着汉字备注,让我完全不会认错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这虽不是刘第一次用个人社交账号联系我,可往日里我们之间的冷漠关系,还是足以令我对她的来电感到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她想要告诉我的是关于训练提前告终、艾丝黛拉她们很快就会返回的消息。
我可悲的侥幸终究无法实现。
“摩根,我必须和妳谈谈,就现在。”她在投影中的模样面色铁青,在开口以前就给我带来了不祥的预感。而根本不容我回答,她就直接剥夺了我的选择权。“是妳的那只小耗子有关!”
她和训练部门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艾丝黛拉,尽管我其实更喜欢把那孩子视作一颗明星。
但此刻直觉已经把我吓住了,我甚至没法为了面子而强装镇定。“她没有再受伤,是不是?请告诉我!”尽管室温超过20度,可我的牙齿都快要开始打颤了。
“比那更可怕!”刘显得怒气冲冲,“她差一点儿让别人受伤!假如刘辰的反应再慢一些,妳的小耗子就会让我失去2名优秀的船员——她的2名同伴!”
如此严重的指控对我而言曾经只会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在这一刻我觉得艾丝黛拉简直成了被推上法庭被告席的嫌疑犯,而我则是她的同伙,甚至教唆者。刘说话的方式原本就刻板得近乎冷酷,由这样的声音所陈述的事实,更让人难以怀疑。
苏禄海中的环礁基地是一座由32座封闭式穹顶结构建筑组成的“水下城镇”,基地通过4台海底电梯或小型潜艇与海面的大型环礁站保持着顺畅的交通,不同穹顶之间则有密闭性能同样良好的拱廊通道相互连接。周围区域600英尺的水深为它提供了合适的条件以模拟月球表面的真空及低重力环境,也使得船员们在进行舱外活动训练时必须操纵潜水机器人,或穿戴专用的抗压太空服。所有的出舱活动都会经过安全气闸,排水、充氧和恢复压力的整个过程往往要持续超过2至3分钟。
在全方位模拟月球生活的前提下,包括太空服和各类工具在内,所有物品的材料中都事先添加了阻燃剂以避免火灾。而在进出气闸时,携带任何易燃物或摘下头盔、暴露头发的行为都在严禁之列。但艾丝黛拉所犯的错误并非是在气闸里摆弄头发,站在用责任心评判一个人的角度,或许更严重。
作为小组内负责基地安全的轮值人员,她本该在3月18日当天上午按照规范手册上的要求仔细查看和调试本小组所在A-1穹顶内的各项器材、设施。如果她像过去一样将这项工作认真完成,她就会发现,前一天某艘快速深潜器的腹鳍在掠过A-1穹顶上方时将气闸大门处的密封圈擦出了一条细微的裂缝。由于这处较浅的损伤并未影响到设施的气密性,穹顶内的监测AI没有报警,需要通过人工检查才会注意到——这就是我和很多同行一向主张程序无法完全取代人的原因。
很不幸,艾丝黛拉在这一天忽略了自己的职责,或者,她因为某些缘故而走了神。在她向日志系统递交了“一切如常”的记录后,同样在当天的下午,危险状况就降临了。1号小组按计划进行出舱活动,模拟在真空状态下修理载具的工作。5名组员依据安全规范分为3批先后离开气闸,在她们出舱的过程中设施并无异状。但之前已经遭受损伤的气闸密封圈因在减压注水和排气过程中再度承受了多次挤压,导致裂缝加深。几个小时后当1号小组返回,开始按以往流程重新分批进入气闸,排水加压的操作终于造成了泄露。
倘若担任组长的刘辰没有注意到从门上冒出的微小气泡,迅速命令气闸内的人员拉下紧急装置停止加压,气闸室,乃至整个A-1穹顶都有将面临被爆炸摧毁的可能,而人员伤亡更加无法避免。
事后根据基地内的安全监控影像和AI保留的各项记录及数据变化表,训练中心查清了造成破损的原因,还有应当为此负责的人。违反了安全条例却未上报碰擦事故的深潜器驾驶员遭到了不留情面的处罚,被踢出“钱学森”号的船员名单;疏忽大意以至于未能及时排除隐患的艾丝黛拉,虽然没有丧失继续参加训练的机会,但也被从优先登船的组别降到了候补队列当中。刘狠狠地警告了她:在宇宙中犯错之后还被允许改过自新的人从来都是极少数,因为他们里的绝大部分在第一次出错时就死了。
“其实我想开除她——假如这件事完全由我来决定的话!”刘在我面前毫不讳言。“无论什么理由,一个人都不该忽视自身的责任,渎职是最不可饶恕的犯罪,对一位背负着其他人生命的领航员来说更是如此!在战时遇上这样的家伙,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枪毙她——不管她有没有一位享受着特权却从来都教不好孩子的混蛋母亲!”
我几乎想要马上扔掉手环,然后躲到床底下。刘的愤怒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即使隔着投影也能感受到那咄咄逼人的炙热敌意。我不清楚谁替艾丝黛拉说了情或是劝服了怒发冲冠的船长,但就算艾丝黛拉逃过了最严厉的惩罚,这件事本身的严重性也昭然若揭。我很难为她辩解,更无法替自己开脱。
至少在最后那一点上刘的指责并没有错,教育者应该为被教育者的错误负责。何况,我还是被当作艾丝黛拉母亲的那个人。
“门德斯小姐还留在模拟基地吗?我想和她谈谈。”我抱歉地向刘提出。这或许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也是为数不多我能为艾丝黛拉做的了。
刘似乎也认可这样的方式,尽管看得出她仍旧更倾向于按照规章制度来解决此事,而非借助私人关系。“训练还在继续,我不能答应妳任何事。”她皱着眉头,“但有一些器材需要被从美娜多转移到公主港,也许我会在明天安排2个人回苏拉威西……具体的人员和行程,我将以正式报告的形式通知共同管理委员会——妳很快也会接到的。”
她少有地给我开了绿灯,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恐怕也会是唯一一次。
我下意识地感谢了刘的通融,可船长却不留情面地发出警告。“不仅仅是3月份,她的状态从冬天开始就始终堪忧!她经常走神、目光呆滞,对训练课程的积极性有明显的衰退,效率很低,完成度大不如前——整个小组都遭到她的拖累。如果不是因为每月一次的例行体检证明她的健康状况无碍,我或许会以为她得了不治之症,甚至染上了毒瘾!没人清楚她整天都在思考些什么,包括科蒂……当然也有可能,她的女朋友是在故意替她隐瞒。”
投影中的刘正以一种极度怀疑的眼神瞪着我,无疑,她认为我会知道些内幕消息。然而,艾丝黛拉此前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我所知的恐怕比船长掌握的更少。
“妳最好抓紧时间解决这件事,摩根。”刘说,“孩子对母亲来说也许意味着整个世界,但实际上,妳不可能让全世界为了一个人的问题而无限期地等待下去。”
她结束了通话,没能让我来得及回答或者保证些什么。她并不信任我,看起来也不认为我能挽回艾丝黛拉的状态,而我的确无法向她证明任何事,毕竟我原本就不擅长沟通。
但我还是相信,艾丝黛拉会愿意和我聊聊的。
就和刘在报告中安排的一样,3月20日,星期六,中午,我在航天中心内的中国空天军机场等来了那架载着艾丝黛拉的Yn-30中型运输机。刘没有让瓦伦汀娜陪着她的朋友一起来,而是挑了一位无关的普通中国籍船员。对方将艾丝黛拉留给我之后便径自前去处理船长交托的公务,显然已经在事前得到过某些嘱咐。
艾丝黛拉精神欠佳,虽然我的迎接在最初的几分钟里让她露出了意外的笑容,但很快地,这一点基于本能的喜悦也因为我无法隐藏的忧虑而被彻底冲淡了。在返回住所的车上,我还想询问一些她的近况,可她的回答都很模棱两可,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交谈的兴致。
这孩子一定有许多事正瞒着我,我敢肯定。
将她安顿好后一起去基地内她最喜欢的中餐馆享用美味的一餐,接着再看一场电影,或是开车到美娜多城里热闹的商业区逛街,然后在傍晚时去海滩,伴随着舒缓的节奏和温和的夕阳,才将那些烦心的事一一道来……这原本才是我的计划。
可是我太缺乏耐心了,她不同寻常的萎靡姿态和我由于一无所知而产生的焦虑混杂在一起,竟然使我产生了荒谬的怒气。几乎是在看着她走进起居室的一瞬间,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艾丝黛拉,坐下。”我从一开始就语气生硬,如同对一只小宠物发出着命令。
可怜的小耗子也许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场责备等待着她,坐在沙发上时,她的模样就像是被关进了铁笼子里。
我本该再温和一些的。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她似乎有些害怕,不过仍旧努力表现出轻松的姿态。“哦,如果是关于那件事……因为潜艇撞坏了我们的居住舱……”
她的话被我打断了。
“我已经从妳们的船长那里听说了所有的事——这不像是妳会犯的错误。我需要知道的是,为什么?妳应该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妳在那一天忽略了自己的职责。”我希望能保持平和的态度,可实际上这样的提问方式根本无法让我表现得友善。
而她的态度更令我不满。
“我……我想是因为我没看清?”她耸了耸肩,目光向着别处,从我的视线里逃开。“其实、其实,刘应该埋怨给我们提供照明设备的家伙……重型抗压服上的头灯一直不太稳定,一点儿湍流就会把它变得忽明忽暗……而且,其他人也有责任,如果她们没有那么急地催我,我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再仔细一些……”
我简直没办法再听下去!或许那些因素确实存在,但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蠢母亲来说,这些解释就与嫌疑犯在审讯室里的狡辩毫无差别!不,一个逃避责任的人在我看来比一个蓄意犯罪的混蛋更糟!更不用说,是在她险些害死自己和同伴之后!
刘说她会枪毙这样的下属,我想我也同意把这样的助手赶出实验室。
“妳令我失望,艾丝黛拉·玛丽娅·德·加西亚-门德斯!”
在今天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说这句话,但交谈开始后还不到5分钟,它就已经从我愚笨的嘴里冲了出来。
“我希望妳能够获得成功,我希望妳能够实现梦想,我希望某天自己抬头看着月亮时,能有足够的理由去微笑——因为一颗耀眼的明日之星同样正在那里注视着我!即使这些都不过是一种奢望、一场梦,我也盼着妳能成为一个真诚的人、一个有所担当的人、一个值得朋友们信赖的人!就算妳最后根本去不成月球,和我一样只当个被困在地面上的‘修理工’,我也不愿看着妳堕落成一个虚伪的人!”
我向着她咆哮,却不给她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我不虚伪!”她开始反击了。
“可妳没有说实话!”我更加恼怒。“事情本来会变得更严重,可妳竟然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反省的想法!这才是真正让我生气的原因,我不记得教过妳怎么去找借口!哪怕妳纯粹只是因为偷懒而犯了错,承认它们也无损于我对你的道德评价,但推卸责任从来都是不可原谅的!”
这次她没有再抗拒,而是又转向了沉默。我的心情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转,未能盼来期望中的认错使我更加急躁。
“我需要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几乎是在逼迫她。“刘怀疑妳在吸大麻!告诉我不是那样!”
这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我可耻地曲解了船长之前的话。我以为这能刺激艾丝黛拉,使她为了自证无辜而向我坦白。她的生活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眼下唯一能确定的事。可如果她不说,我又怎样才能帮助她呢?
“当然不是……”她摇头,反应却不似我预计的那样强烈。
“所以呢?”我怒气冲冲。“不是大麻而是更‘带劲’的垃圾?”我甚至用了不雅的字眼。
“什么也没有!我不会碰那些东西,我们当中没有人会!”艾丝黛拉的声音里总算也能听到一些愤慨了,这至少要比敷衍了事的不知所云强得多。
“那就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我了解妳,我知道妳的优秀、看得见妳的努力,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妳对去月球的执著!所以我知道妳不是个会允许自己犯错,或者轻视同伴生命的笨蛋!如果妳有麻烦了,那就告诉我,然后我们一起来解决它……还是妳认为我根本不值得信赖?”
艾丝黛拉果然对此矢口否认。“妳是我最愿意相信的人,摩根博士,一直就是!”她强调,“我是说,我也相信爸爸、瓦伦汀娜、露易丝……还有一起训练的所有人,可她们都比不上妳!没有人能取代妳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发誓!”
她不是个愿意讨好别人的女孩,即使对象是我。只不过现在说这些话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我丝毫也不为此感到高兴。
“那就让我知道为什么在这几个月里妳总是心不在焉。刘对我说了很多,”我再度出卖了船长,“妳在登山时受的伤同样不全是意外,对吗?因为妳走神了,才差一点儿送了命——几天前也一样。妳必须明白,这是很严重的状况。即便真正害死妳的概率不那么高,也会让妳离梦想、离月球越来越远!”我自以为聪明地搬出了这条理由。“刘已经警告过我了——‘月桥’计划必须遵循严格的日程表,全世界不可能一直等待某一个人做好准备……妳懂吗?她会开除妳的——如果妳始终像这些天一样表现糟糕。妳不会愿意被抛下的!因为那会让妳变得和我一样,一生都当一个无法走出实验室的书呆子,看着其他人成为冒险家和英雄,自己却只能为她们做嫁衣!”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结果。刘的性格比脸还要僵硬,在能够用数值量化的领域她绝无通融的可能。一旦艾丝黛拉在训练中的得分无法达到合格的标准,船长就会冷酷地划掉她的名字,另找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那样一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史东和其他人付出的代价,在我心中的真正意义就会荡然无存。也许在很多人眼中我正为了世界的将来而全力以赴,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所有行动的出发点位于何处。
我永远也不会公开承认这份可憎的私心,我更难以容忍被寄予这份私心的对象擅自毁掉它。
因此,当听到艾丝黛拉接下来的发言时,我几乎要当场疯掉。
“实验室……有的时候实验室的工作也不赖……”她嘟哝得很小声,但很不幸地依旧能让我听见。
“什么?”我吃惊地望着她。
“我是说……”她犹豫地抬起头,“说不定在实验室里当个工程师,也不像妳以为的那么糟……如果、如果能和妳一起工作的话……不去月球,也……”
我无法相信这会是她的真心话。那颗银白色的天然卫星在过去的几年里占据了她超过三分之一的话题,渺小的实验室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我以为这是讽刺的论调,是她抗拒说教的又一种任性方式。
“别开玩笑了!”我险些冲上去揪起她的衣领,好叫她清醒一些。“抛弃梦想的人是最不可饶恕的!”
比如无能而且胆怯的我,滑稽可笑的失败者。
“抛弃梦想……不会……”她看了看焦虑万分的我,视线又躲开了。“但是,说不定我有了新的梦想……我的意思是,摩根博士,梦想是会改变的……”
“改变?从月球探险家和宇宙的开拓者,变成默默无闻的工程师和满身树脂味的机械师?!”
“工程师也很伟大,比如妳。刘准将只能让她自己的双腿踏上月球,而妳却能同时把几百人送进太空……”
她笑得有点儿尴尬,这更肯定了我认为她是在故意发出嘲弄的判断。
“住口!我不允许妳这么说!不允许!”我暴跳如雷,以至于将计划中剩余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对我的侮辱,门德斯!”
“绝不是!”她害怕地跳了起来,“我没有说假话,也不会嘲笑妳!我真的希望能成为工程师,希望能和妳一起留在地球上、留在实验室里!”
她朝我走来,或许是想要抓住我的手,表达此刻的真诚。
可我只想拒绝!
“滚开!”我几乎尖叫着后退,双手胡乱抽打在她的胳膊上,带来灼烧一般的疼痛。“去妳的房间里呆着,小混蛋!”我喝令道,“在我同意以前不许出来!”
只有肥皂剧里最失败的父母才会用这一招,我也在今天与这些丑角同列。
艾丝黛拉颓丧、迟缓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通向二层卧室的木头楼梯上时,我终于如同一台失去了能量来源的机器那样,瘫倒在沙发中。
这绝非8年来我们第一次吵架,而与此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的是,现在我的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的负罪感。我真的很愤怒,甚至在争吵暂告段落的时候,我依旧无法消除心中的怨恨。她的行为难以获得我的原谅,她的态度更无法被我所容忍。我根本不愿想象这样的场面——在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她却用行动告诉我:这一切都不值得,去月球并非她的梦,而仅仅是我愚蠢的自作多情!
我想过用禁足作为惩罚方式,但不到一刻钟我又只好敲响房门,让她下楼。因为午餐的时间到了,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该让她饿肚子。我叫了一份大号烟熏香肠加蘑菇口味的达美乐披萨,和艾丝黛拉一起在沉默中吃完这一餐。
既没有心情出游,又找不到继续谈话的机会,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下午时躲回实验室。工作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在三维系统中绘制新引擎的图纸时我才能让自己深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即便没有艾丝黛拉,其他人也将凭借我的智慧飞向宇宙。
我不知道艾丝黛拉怎样度过了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只在傍晚才打电话告诉她“中餐外卖很快就会送到”,而我得留在实验室里处理更重要的事。投影中的她垂头丧气,欲言又止,可是无法换来我的同情。反而,我开始把这种“冷处理”当成比禁足更加有效的惩罚方式。
这次短暂的返乡之旅毫无成效,艾丝黛拉在第二天就和处理完公务的同伴一起搭乘装载轻型潜艇备件的空天军运输机返回了公主港。由于在实验室里一夜未归,我没能送她去机场。我也不敢再联系刘。倘若知道了我无能的窘境,船长一定会在无情冷笑同时进一步怀疑艾丝黛拉的能力,领航员的前途将更加渺茫。我也没有向露易丝求助,因为我大概能猜到金发朋友的回答——“妳真是个笨蛋,快去向那孩子说对不起!”
而我一点儿都不想道歉。
只能指望那个傻女孩在经历了我的怒火之后尽早自行醒悟了,造物主确实忘了给她的监护人带去能够感化人心的口才。
事情真正发生变化是在那场争吵过后的第三天,瓦伦汀娜单独给我来了电话。红山羊小姐所属的那一组正在环礁上的水面基地中进行着植物培养和食品加工的训练,我想她也许是听说了和艾丝黛拉有关的一些消息,担忧之余不愿袖手旁观。
先入为主的观点左右了我,使我在应答之前就打定主意,无论瓦伦汀娜怎样为她的女朋友开脱,都绝不做任何让步。
对话的一开始就和我设想的不差分毫,她用不安的口吻提到了艾丝黛拉从美娜多回来后的消沉状态,还有为惹怒了我而懊悔不已的事。“她很伤心,觉得自己被妳抛弃了……”瓦伦汀娜说道。这样的开场,更加深了我关于说情的判断。
“我从没想过要抛弃她。”我答道,“但命运会抛弃每一个自甘堕落的人,科蒂小姐,我希望她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艾丝黛拉并没有‘自甘堕落’,她只是、只是有些心神不宁。”瓦伦汀娜辩解道。“因为她在第一阶段的表现一直很好,而刘准将说过,在评价数据方面最优秀的20人能够作为第一批船员登上‘钱学森’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1年以后艾丝黛拉就要离开地球,去飞船上参加试航……所以……所以她觉得,或许犯点儿小错……会更好……”
“什么?”我吃惊地以为自己的语言理解能力出现了“程序错误”。“妳是说她因为太优秀了,所以才故意出错?”
“不!不!不是这样!”瓦伦汀娜急忙否认。“并不是故意的!那些全都是意外,我保证!只不过……她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这么早就离开地球,也离开……”
“哦!”我不禁发出一声烦躁的长叹。“人生和事业并不是游戏,她怎么能这样轻率?”
艾丝黛拉太单纯了,以至于她会为了这样一些在我看来无意义的问题而烦恼。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自己要做的只是把她培育成一名出色的科学家、杰出的工程师,或者勇敢的太空探索者,却忘了教会她怎么像个成年人那样做出决定。
毕竟,这也并非我所擅长的。
“可是,摩根博士,这里的生活,还有人,对艾丝黛拉很重要。”瓦伦汀娜仍在努力地解释,我却越来越如坠雾里云间。
“在月球上她能够找到更宽广的舞台、更富有挑战的生活!”我说,“自由地扬帆远航要比被困在地面上强得多!她应该明白,没有什么比实现梦想更重要!”
瓦伦汀娜沉默了。尽管只有不长的时间,但我却仿佛能从她艰难的目光中看到懊恼、遗憾、焦虑,甚至还有一些愤怒的存在。我拒绝原谅她的女朋友,这一定让她很不愉快。
“妳应该劝她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不是每天都胡思乱想。”我告诉瓦伦汀娜,“难道她只想看着妳独自踏上旅程,自己却满足于留在妳的记忆里,仅仅成为‘过去’的一部分?年轻人的爱情虽然多变但不至于这么脆弱,妳有责任牢牢抓紧她!”
我干脆搬出了她们俩的私人关系,试图以此刺激瓦伦汀娜加入到我这边。
真是前所未有的蠢事。
这些话没能使瓦伦汀娜按我希望的那样变得积极起来,她所显露的反感远比刚才更加强烈。
“妳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她摇头,然后看着我,就像面对着一个笨蛋。
“我当然知道!”我变得愤懑,感觉像是受到了嘲弄。“妳们正计划去月球上生孩子——就和其他参加远征的人一样!这还不足以让妳们一起努力吗?”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话时的我仿佛一个在女儿婚礼之前因为害怕从此失去她而故意找麻烦的无聊怨妇。
我担心瓦伦汀娜会变得更生气,不料她却露出了充满同情的苦涩笑容。
并非那种为了反驳对方、替自己壮胆才不得不强装出的冷笑,而是真正的善良与同理心的流露。神话传说中试图拯救世界却不被无知者所理解的勇士,在面对愚民时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表情。
“我们根本没有生孩子的计划,我们俩之间也不存在妳、刘准将或者其他人所认为的那种关系。我们从来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因为不想让大家尴尬……我们当然是朋友,亲密无间的朋友,我爱艾丝黛拉,艾丝黛拉也爱我,但这样的爱,和渴望与对方共度一生的爱情是不一样的。”她很平静,“艾丝黛拉爱着另一个人,从很久以前起就是。”
瓦伦汀娜的叙述里听不到丝毫的嫉妒。她的声音坦然无惧,很明显其中没有任何谎言的存在,并且也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相反,当一直以来的固有认识在突然间被打破,我却像是被推进了一座复杂的迷宫。
“还有另一个人?我的天!她没告诉过我!”发出惊呼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
瓦伦汀娜目光中的怜悯变得更多了,我在她眼里或许早就成了耳聋眼瞎的代名词。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喊道。其实这并非属于我的权利,纵使是监护人也不该窥探孩子的私密空间;可现在我却早早地违背了自己曾经的原则,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有损于本身的尊严。我希望瓦伦汀娜会拒绝,那样我就能在挽回颜面的同时不至于朝错误的方向陷得更深。
可是,她的答案比任何时候都要直接和突然。
“妳。”
只有这极为简单的一个词,它单调得要命的发音几乎让我以为那是一个亚洲姑娘的姓氏或名字。
“什么?谁?”我如同傻瓜一般皱着眉头。
“是妳,摩根博士,是妳。”
瓦伦汀娜的声音故意放缓了许多倍,听起来充满了讽刺感。她轻轻发出叹息,似乎一点儿也不为刚刚成功地令我掉进了精神风暴的漩涡而自鸣得意。
“艾丝黛拉爱着妳,妳就是她不愿离开地球的原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