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一(2)
“帕萨迪纳5”号的发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没有程序或部件故障,没有操作失误和事故,也没有遭遇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除了偶尔飞过发射场上空的几只秃鹰。“阿尔忒弥斯”失去的运气,似乎都被这小小的“替代品”所得到了。
到了4月1日,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晚上19时30分,我们4人“藏”在几年前由女孩们亲手挖掘和加固的半地穴式掩体中,透过混凝土隔热墙上窄小的观察窗,注视着500英尺外的简易发射台。3台2000瓦探照灯照亮了发射塔,火箭的三重倒影被投射在荒原上,宛如盛开的菖蒲花。
作为“伊尔莎卫星”的命名人,我再次获得了一项殊荣——亲手按下“Enter”键为“帕萨迪纳5”号点火。
主导着发射前自动检测程序的辅助AI,在“T0”[注1]之前30秒的19时36分用机械的声音开始了倒计时。所有人似乎都有些紧张,我尤其如此。由于担心动作迟缓而错过了倒计时结束后的发射时间,我预先将手指放上了按键。
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连日来的安逸与平静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始终潜藏着一位狂热的恶作剧爱好者。然后,当我已经习惯并沉浸在了AI那四平八稳的报数节奏中时……
“啊!”
响亮的怪叫就如同惊雷一般在我的耳旁炸开!会这么做的人当然只有露易丝,可就算知道这一点也太迟了。我的身体几乎自动做出了反应,右手食指猛地向下按去。
“别动!”女孩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可现在已经太迟,程序被启动了。
远处的发射架上立即喷出一团黄白色的烟雾,随着主发动机和4台辅助引擎相继点火,“帕萨迪纳5”号在轻微的震颤声中渐渐上升,最终腾空而起。滑稽的是,这时AI那僵化的声音还在继续,“7……6……5……”
倒计时尚未结束,火箭已经拖着蓝紫色的尾焰升入夜空。
“Ouch.”
始作俑者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声音,而我简直已经无地自容。
我恼羞成怒地谴责了露易丝的捣乱行为,一半是因为被破坏了的发射记录工作,剩下的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可金发的讨厌鬼毫不知错,还辩解说反正我们的火箭设计简单,发射台上也没有牵制释放装置[注2],只要发动机获得足够的推力就能起飞;瓦伦汀娜之前已经特意为所有发动机编制了统一的启动程序,不用担心因为早几秒钟按了点火键就导致发射失败,云云……
难道我出丑的样子对她来说就这么有趣?我真是拿她毫无办法!
幸好这终究只是一次大学实验室水平的小规模发射活动,21世纪晚期的发动机技术和辅助AI优秀的管理能力也可以为人类解决所有不算严重的小麻烦。最重要的是,火箭真正的主人们似乎并不介意。年轻人都在偷笑,她们欢快的样子让我更加无可奈何。
600秒后,AI所接收的信息显示火箭已经上升到达了预定高度,电脑自动实施了星箭分离。之后“伊尔莎”号同样根据程序进行了几次调整,并于19时56分平安地进入了属于它的轨道。地球圈内从此增加了一颗人造天体,和它的数千位前辈一起,在遥远的苍穹之上默默地注视着依旧被困于地表的大多数人类。
瓦伦汀娜以“指挥官”的身份郑重宣告了本次发射活动的成功。“万岁!科学家们!”露易丝像古代的罗马人那样欢呼起来,艾丝黛拉随即也加入了她。
有赖于女孩们细致而高质量的工作,以及设备技术本身的改善,我们的实验有惊无险地迎来了还算不错的结果。我想起下午时已经准备好的餐点、饮料,便打算分给大家,开始我们的庆祝会。
艾丝黛拉却拦住了我。“接下来就是真正重要的时刻了。”她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摩根博士,也许妳该看看自己的邮箱?”
我不明所以,可还是下意识地按她所说的做了。
和6年前不同,如今我在社交网络的“好友列表”中已经有了不少新的ID名。JPL团队里的成员们、加州理工那些对我和VSI引擎表示崇拜的大学生,还有几个因为艾丝黛拉免费替她们遛狗和修剪草坪而坚持要向我表示感谢的邻居,许多原先素不相识由于各种机缘巧合而进入了我的生活。当然瓦伦汀娜也是其中的一个,她的ID“薇尔”处在更高的位置。而在她之上,则依旧是两名“资深元老”——“疯狂美狄亚”和“伊丝切尔”。
此刻,“伊丝切尔”的名字正在欢快地闪烁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给我寄来一封新的邮件。
我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艾丝黛拉,明明近在咫尺却还要用社交网络传递消息?年轻人。
“不打开看看吗?”她越来越兴奋难耐。
于是我又照办了。不管那里有什么,偶尔让孩子的小聪明得逞几次也未尝不可。
邮箱里没有滑稽的搞怪病毒或者吓唬人用的小丑头像,而是一段画面有些模糊的视频。拍摄的对象是月球,只不过在视频中,这位银白色的女神似乎更加明亮。我见过无数段同她有关的影像,很明显,视频中的画面并非摄于地表,而是……
我刚想要提出心中的疑问,影像文件中忽然响起了某种特别的旋律。
这是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一首歌,唱出这首歌的声音来自我所熟悉的人们。
“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亲爱的伊尔莎,祝妳生日快乐……”
伴随宇宙星海深沉的胸怀,映衬着月亮女神皎洁的微笑,曲子反反复复,悠悠循环,直至我终于意识到这并非梦中的情景。
天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令我猝不及防,而当我吃惊地抬起头来试图寻找答案,却发现歌声不仅来自手环投影,也源于我的四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朋友们都已经唱了起来。露易丝合着曲调打起拍子,还不时狡猾地冲我眨眨眼睛;瓦伦汀娜即便在唱歌时也一丝不苟,真诚的笑容就像她无私的友谊。而艾丝黛拉站在她们之间,与歌声相伴的同时,手中捧着一只蛋糕。蛋糕虽不大,四人分享却恰好足够。在新鲜奶油与草莓的环绕之下,象征着年龄的一对红色数字蜡烛正静静地燃烧着。
44岁。我的人生。4月1日,我的生日。
这个总是很难被人认真对待,甚至被视作玩笑、感到滑稽,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愿记起的日子。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我从未想过它能将如此澎湃的情感和这般满足的快乐赐予我!
“生日快乐,伊尔莎!生日快乐,摩根博士!”我的朋友、我的后辈、我的孩子,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着,歌声与祝福,还有微笑,被源源不绝地注入我的心胸、我的记忆。
幸好我是一个不容易掉眼泪又爱面子的人。
……
木屋的厨房里还有些食材需要处理,而“伊尔莎”号的运行数据也已接二连三地传来,所以露易丝和瓦伦汀娜都得走开一会儿。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20分钟后,庆祝会暂时成了只属于我和艾丝黛拉的时间。
“抓紧机会!别让我在回来时发现妳白白浪费了时间!”露易丝在离开前也没忘记调侃几句,在我看来这真是多此一举——我当然会在她们回来前准备好今晚的露营营地。
帐篷已经搭好,防止野兽和人类侵入者的警戒系统也被设置完成。我们在掩体外的荒地上点起篝火,驱散沙漠夜晚的寒意。沙漠铁木干枯的树干成了临时的座席,我和艾丝黛拉肩并肩,裹着同一条大毛毯,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帕萨迪纳的家、我们的起居室、我们的沙发上。只不过在今天晚上陪伴我们的并非蒂斯黛尔的心情独白,而是晴朗的星空,以及美味的草莓蛋糕。
当我抬起头远眺天际,能看见繁星点点。这些古老的存在,实则遥远却又显得近在眼前。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它们就已拥有了自己的轨迹,亿万年来往往复复。因为它们,我们的祖先创造了传说与神话;因为它们,我们的前人开启了远航的历程;也因为它们,我们的父辈,以及父辈的父辈,才会锐意进取,点燃无数盏科学的明灯。如今,它们依旧吸引着我们,召唤我们打开新的大门、踏上通向更高处的路。
或许我那位精明的房东说对了一件事——租下她的房子确实让我拥有了最好的观星视野。
就在这儿,就在艾丝黛拉身边。
尤其是,现在我知道,在那片闪烁着的无尽星海中,已经有了一颗属于我的星。尽管只有2.5磅,还不及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可那毕竟是“伊尔莎”。
这是我得到过的最特别,也最好的生日礼物。在它长达10年的工作寿命中,“伊尔莎”每隔1个月就会通过“伊丝切尔”的社交网络账户向我发送一幅从卫星轨道上拍摄的月球照片,而在每年的4月1日,它都会为我送上那首生日歌。不用辅助AI那刻意、做作的调子,而是播放友人们事先录下的音频。无论我身处何方,都会得到真挚的祝福。
在一同分享她做的蛋糕时,艾丝黛拉向我承认这是她的主意。“不过活儿是三个人一起完成的!”她强调——因为露易丝提供的“小门道”她们才能搞来不少在“圣诞灾难”后遭到严格管控的航天器件。
给她们增添了太多的困扰,这令我又有些自责。其实一张生日卡片就能让我满足,我告诉她,只要来自正确的人,沙粒般细微的幸福也能轻易填满我的心。
“可是我想让妳看看月亮……从更高的地方、从更近的地方!”艾丝黛拉说,“虽然、虽然只是近了101英里……还剩下238754英里……”
我差一点儿要笑出声来,为了这两个过分悬殊的数字,也为了她那不认输的可爱表情。
“但是相信我,伊尔莎……摩根博士,我一定会造更好的卫星,把距离变得更小!有一天,我会把全新的‘伊尔莎’送进月球——而不是地球——的轨道。每一天,妳都能从最近的地方看到阿尔忒弥斯的宫殿!”
女孩顽强地向我保证,而我此刻只想拥抱她。于是我放下木头餐盘,将她紧紧搂在怀中。ABC剧集和电影中的许多母亲都会在这样的时候亲吻孩子的额头,现在的我同样能够体会那些角色的心情。我轻轻吻她,感谢着她,也感谢着将她送来的命运。
“妳能够做的远不止于此,我相信。”我怀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对她说。“妳就是我的星星,艾丝黛拉,在每一个夜晚都会照耀着我。知道吗,妳驱散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烦恼,妳让黑暗永远无法再接近我!”
不知为什么,艾丝黛拉脸上的红色显得鲜艳极了,也许是火光正在使出小小的恶作剧。
“我、我们只是不想让妳太伤心,就算、就算那些坏蛋取消了‘阿尔忒弥斯’计划,我也会有自己的方法、也会找到别的路……”她断断续续却始终坚决的声音接连传来,让我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天真之人那可爱的笨拙。
我以为,只有我正独自承担着梦想破碎的伤感;我以为,自己才是那个保护者和施予者。
可实际上,我一直就是个被保护着的人。被阿莉娅、被露易丝,也被艾丝黛拉。
“我真不能想象自己的生活里没有妳。”我又吻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胸中那已然澎湃的浪涛。
年轻人的额头和脸颊正明显比刚才滚烫了许多,我连忙放开她。
之前我就觉得应该把树干的位置再往后挪一些,现在火堆果然变得更热了。为了不让我们冒更多皮肤干裂的风险,我最好马上纠正错误。我把这个建议告诉艾丝黛拉,我们立刻行动。几分钟以后,“座位”就被搬到了更合适的位置。
我们重新坐下来并披上毯子后,篝火旁稍稍有些安静。寻找新话题的念头——我想是——让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直到艾丝黛拉小声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她望着前方的火堆,“现在我反而有点儿开心。我的意思是,一开始,事情确实很糟……恐怖袭击发生的时候,还有听说计划被冻结的时候……但是,后来当我意识到……意识到那也意味着我……我不用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无论怎么样……月球确实离我们的家太远了,不是吗?”
她笑了笑,看得出相当犹豫,而我所认识的艾丝黛拉绝不会说出这样毫无进取心的话,更不可能有如此泄气的想法。她一定是在竭力寻找着能够用来安慰我的办法,即使那有违初心。
我真是傻透了。我竟然曾经为了计划的取消和她的留下而自私地感到庆幸;我竟然忽略了艾丝黛拉为梦想而付出的时间与汗水。当“阿尔忒弥斯”化作碎片消失在卫星轨道上,失去梦想的人,才是受伤最深的人。
对于生在富裕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来说简简单单便能得到的晋阶起点,对她来说却已经处在旅途的远点。为了赶上甚至超过其他人,她没有一天停止过奔跑的步伐。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过往的人生,也许仍会想起我帮助她留在这个国家的事;可事实上,如果她不是如此特别,或者说,如果她没有这样一颗热爱数学的大脑,她甚至不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没有那次在休息室中的邂逅,也就不会有直至今天的一切。艾丝黛拉的目标从来都很明确,也是她亲手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而我的使命,是成为她的罗盘、她的火炬,在迷雾中为她指明方向,在黑夜中为她遮挡寒风。母亲和老师,这是属于我的角色。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盘踞在国会山的那伙小人、坐在死尸堆上庆祝胜利的恐怖分子,还有所有的蠢货和只会扔鸡蛋的嬉皮士,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断科学的道路、践踏一个女孩的梦想。可他们大概永远无法想到:在许多的实验中,科学家和工程师都会预先准备几个,甚至更多的备选计划。
我想我也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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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这里的T0指火箭的点火时刻,而非美国太空发射活动中传统的火箭起飞时刻。
注2: 美国火箭发射活动中的常用设备。采用牵制释放装置的美国火箭起飞前被锁定在发射台上,在起飞前的几秒点火,牵制释放装置会在火箭达到额定推力时解锁放飞火箭,故而美国方面通常将火箭起飞的时间设为 T0。牵制释放装置允许各个发动机在火箭静止状态下工作一小段时间,可以消除不同发动机间推力不同步的影响,从而更精确地控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