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1)
周五早晨,露易丝比往常更早地前来迎接她的乘客们。
平时就崇尚精致打扮的南方女性,今天还特意换上了一套在2080年米兰时装周时才推出的最新款“公务女士”时装。海蓝色的及膝包臀裙和大开领外套,搭配着象牙白丝绸衬衣,以及最适合修饰腿型的海军蓝细高跟鞋,完美地衬托出金发女郎的成熟魅力。
“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不愿疏忽外表的女人。”露易丝摇晃着仿20世纪风格设计的复古款宝格丽手提包,笑容中好似凝聚着灿烂的阳光,“无论男权主义者还剩下几个。”
“哇哦……妳还换了车!”
我盯着眼前这辆从未见过的黑色系特斯拉Roadster79,感到视线中被塞进了太多耀眼的事物。
“我有个当交通工具收藏家的朋友。她把这个‘黑美人’借给我时说,在南帕萨迪纳不遭人白眼的最好方法就是开着一辆售价200万共通单位的车。这辆车不仅会让马拉纳瑟的势利鬼感受到上流社会的压力,还能为妳们在吵架时找回自信。”
露易丝的说明显得理所当然。接着,她便招呼无可奈何的我与目瞪口呆的艾丝黛拉“快上车”。
坐在带有“VR全景飞行”功能的车内席位上,我开始后悔自己只穿了寻常的衣服。夏日的薄夹克和牛仔裤、在某次返校活动时从学生地摊上花50美分买的加州理工圆领T恤、胶底运动鞋,再加上一只干瘪的双肩背包,让我看起来就像……就像一个工程师。
我只能庆幸艾丝黛拉的理想是登月而非成为《ELLE》的封面人物,否则她的摩根博士一定无能为力。
露易丝换车的计划确实对我产生了效果——只不过是反向的。
当金发朋友用这台价值200万的“黑美人”载着我们驶进高中校园,引来的目光之多简直让我想要就此藏到坐垫下面。天生不爱社交活动的工科生从未有过被如此热情围观的经历,在和马拉纳瑟真正交锋以前,我就险些打起退堂鼓。
艾丝黛拉倒很兴奋,年轻人的适应能力让我羡慕不已。
而露易丝的加入也给这件事增添了新的不确定性。我原以为她会在车里等着,可金发朋友却说,看这场有趣的戏需要找个“更近的席位”。
很快她就如愿以偿。
车在管理大楼前停下时,我发现一伙学生聚集在入口附近。其中一个留着红棕色短发的女生,正面带轻蔑的微笑。
“车不错。”她冲着艾丝黛拉挑衅,“妳又偷了哪一家美国人的房子,小耗子?”
令人意外。她给黑发女孩的外号和我曾经在心里想过的一致。
“我什么也没偷——除了一只红毛山羊的自尊心!”“小耗子”针锋相对。
“这么早就开始使用昵称了?”露易丝在友人耳旁低声笑道,“看来她们俩的感情还不错。”
两个孩子相互瞪起眼睛,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真不知道所谓的“感情”出自何方。瓦伦汀娜一伙来势汹汹,我因此感到担心。对方人多势众,差不多一开始就从三个方向将艾丝黛拉包围。假如她们同时采取激进手段,遭到袭击的对象将难有胜算。
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无动于衷,因而便以最快的速度上前,将艾丝黛拉保护在自己身旁。露易丝不约而同地也赶了过来,从另一侧干扰拦路者们的行动。
或许这群以多欺少的富家女并不害怕一个工程师和教育主管,但两名成年人的加入多少会让她们有所忌惮。围攻者们停下了脚步,其中还有几个人本能地稍稍后退了一些。即使是她们的头儿,显然也没法再像片刻之前那样咄咄逼人了。
“叫来了帮手?果然所有的耗子都一样胆小!”被人称作‘薇尔’的女孩抬高了嗓门,神情也更加富有敌意。只不过,我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可妳的‘保镖’更多,不是吗,红山羊小姐?”
露易丝的反问简单却充满了讽刺。瓦伦汀娜一定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反击,惭愧的表情马上占据她的脸。
这孩子真是意外地容易让人看透。哪怕之前确实有些紧张,现在的我也不觉得这群闹哄哄的小家伙有什么厉害的了。驻足围观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多,采用偷袭之类的阴险招数只会令动手的一方更丢脸。
“可我没有偷东西!和她不一样!”瓦伦汀娜羞愤成怨,言语攻击的矛头依旧对准艾丝黛拉。
“胡说,我什么都没偷!”艾丝黛拉当然不会接受这毫无根据的非难。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谎话!”红山羊小姐已然怒火中烧,“她明明就在这儿,像个爱妳的好妈妈那样庇护着妳,妳却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偷!”
她举起因为愤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向面前的某个人。
这个虚弱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可怕,但所指的方向却令我无法忽视。
“我?”我很吃惊。
“她?”露易丝几乎要笑出声来。
至于艾丝黛拉,如此荒谬的罪名早已让单纯的女孩为之愕然。“妳是说摩根博士?我偷走了摩根博士?”
除非使用绑架的手段,一个拥有健全和独立意志的人是不可能被“偷走”的。可从瓦伦汀娜,还有她那群伙伴的神色来看,她们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说法完全是无中生有。
“是的,妳偷走她、把她当成母亲的替代品,从她那儿骗来了根本不属于妳的生活!”女孩们当中的一位怒气冲冲地叫嚷道,“妳只是个流浪儿,我们都知道!”
她的话居然得到了周围一些人的赞同,瓦伦汀娜的支持者们都在点头。
“而且妳还总是那么招摇!”红山羊的朋友里又有人忿忿不平地指责起了艾丝黛拉。“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妳的影子出没,在休息和自习的时间里妳从来都闲不住。妳把这里当成探险的亚马逊丛林!妳和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搭话,旁若无人地跑进各种教室和实验室,就算我们告诉妳,我们的课题小组已经满员了,妳得向学校申请建立新的才行,妳也还是硬要掺一脚!妳一点儿也不愿听其他人的话,总是想当主角!”
哦,不幸的艾丝黛拉,她只是有着超过普通人的好奇心,也太想要朋友了。
而同样单纯的傻姑娘们根本不明白。
“她的目的只是炫耀——向可怜的薇尔炫耀!”更多的指责向着小耗子涌来,“妳比任何人都幸运——妳就是想这么说——在失去妈妈之后还能偷来更好的!”
“这些被流行明星的无聊话题塞满脑袋的小家伙,她们的想象力是多么丰富啊。”
金发朋友的感叹传进耳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另一位当事人的身上。
瓦伦汀娜·科蒂虽然没有像电视剧里的喜剧角色那样叼着手帕、咬住嘴唇,却也无法再藏起心中的委屈。她的眼角低垂、双颊潮红、两肩微颤、拳头紧握,完完全全有着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再加上凌乱的额发,让她更像个活在悲剧里的小公主。
如果不是因为对艾丝黛拉的道德有着绝对的信任,我说不定会怀疑自己的立场是否正确。
遭到冤枉的“小耗子”又被迫陷入了同其他人争论的困境,好在她的对手仅仅是瓦伦汀娜的朋友,周围的大多数看客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偶尔有几个用手环或是智能义眼拍摄录影的——这在现代社会早就是一种常态了。
显然,艾丝黛拉的单纯、瓦伦汀娜的不幸,还有两人之间的误会,才是导致冲突的源头。当事的一方现在已经气昏了头,蒙受冤屈的又缺少伶牙俐齿,如果没有新的变数加入,混乱的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除了加深误解,很难得到其他的结果。
我强调过艾丝黛拉应该自行解决这件事,可是冲动又一次让我背弃了原先的主张。
我打破了沉默。
“科蒂小姐,对于艾丝黛拉的行为给妳造成的误解,我非常抱歉。但我可以向妳保证,她绝没有任何炫耀或者挑衅的念头。她的思考方式是非常简单的,行为习惯也需要得到更多的纠正……还有社交能力,同样急需提升。遗憾的是,在这些与研究无关的问题上,我并非作为指导者的最佳人选……不过,我依然必须强调,她没有蓄意伤害妳的想法。我无法赞同妳的朋友们和妳对艾丝黛拉的指责,也不会强迫她给妳们想要的、却违背是非与逻辑的道歉。”工程师很坦然。“以上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心平气和、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我认为这番应对简直完美无缺,值得好好地骄傲一番。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为什么露易丝正用力捂着嘴,一副强忍笑意的模样;也不知道艾丝黛拉那有点儿复杂的表情里究竟都饱含着一些什么样的内容……但至少,瓦伦汀娜和其他女孩们那一时间哑口无言的样子,应该能够象征着我的胜利。
可更大的波澜立刻熄灭了我的乐观情绪。
“所以这就是妳的战利品展示会?”
短暂的呆滞过后,瓦伦汀娜怨恨的表达竟然变得比1分钟前更为强烈。
“把妳偷来的妈妈带到我的面前,让她亲自告诉我有多么关心妳、多么在意妳、多么爱妳?!这就是妳的卑鄙伎俩,可恶的耗子!妳的阴谋得逞了!”
她几乎就要冲上来,幸好此时学校的两名女警卫已经闻讯赶来,秩序维护者的理性之手阻止了快要失控的孩子。
“薇尔”的朋友们又纷纷重新开始指责艾丝黛拉,就好像我的表态不仅没有将事态平息,反而往熊熊烈火当中添了一捆冷杉木柴!
我无法理解事情突然变化的原因。也许正像我自己承认的那样,在社交能力方面我没法成为最好的老师。
然而,这并不表示我应该退缩。
“‘偷’这样的词是很不礼貌的,科蒂小姐,尤其是当一个人没有犯下这样的过错与罪责时!首先我并非‘物品’,更不是某个人的财产,因此妳的用词最初就是极不恰当的!”我正色道,“其次,如果妳将我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一事视作艾丝黛拉的蓄意行为,或者所谓的‘阴谋’,那么我只能清楚地告诉妳:这是一种诽谤。”
我能注意到瓦伦汀娜的表情正在屈辱与绝望之间不停地切换,但同样不会为此就放弃发言的机会,因为只有明白无误的解释才是消除误会的最好途径。真相有时会给人类带去伤害,但那终究是科学家们的神。
“是我邀请艾丝黛拉留下的,也是我安排了所有的事。即便这是个‘阴谋’,那也是我的‘阴谋’;无论这种行为有多‘卑鄙’,那也是属于我的‘卑鄙’。艾丝黛拉没有提过任何要求,除了……除了打扫房间……但这是另一码事!”我赶紧加以忽略,不让思路被尴尬的回忆打断。“是她对理想的坚决打动了我,她值得拥有尝试的机会!这个国家本身就诞生在理想之上,我看不出她和‘五月花’号的乘客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本质区别。而假如这种差异真的存在,那也只能是……这个17岁女孩对登月梦想和人类进步事业的追求,要比英国清教徒们痴迷于烟草和土地的贪心欲望,高尚得多!”
之前,我没有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奖其他人的经历,当然也从不对人物进行虚假的评价。
瓦伦汀娜几乎呆若木鸡,就像帕涅罗珀[注1]在突然见到自己那久别不归的丈夫时那样。这孩子一定被艾丝黛拉的远大志向所震慑,感到了自身的幼稚和渺小吧?我再一次猜想。
是的,我又错了。
“她竟然连薇尔的梦想都要偷走!”簇拥的“首领”的女孩们当中有人发出愤怒的惊呼,“她怎么知道的?”
“说不定偷看了薇尔的社交网络日志。”
“也有可能是从其他人那儿打听来的。”
无礼的傻姑娘们又开始妄加揣测了,但她们的话却将惊讶的感觉不断送到我的心中。
“妳的梦想?也是……”我望着那个正越来越多地试图从视线中逃走的短发女孩。
瓦伦汀娜没有抗拒,她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我和她约好……和玛丽昂约好了!”
玛丽昂,我记得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要到更高的地方去!我答应过她的!”她叫喊道,“月亮只不过是第一站,是我踏脚石!我的目的地在更高和更辽阔的地方,高得妳们无法想象!”
“没有什么人比同一赛场里的对手更可恨的了。”露易丝悠悠地送来评价,“谁让她们都想要金牌呢?”
“可是她,这只耗子却抢先了!她靠着好运气得到了阶梯、得到了妈妈、得到了新一代火箭引擎的设计师伊尔莎·安妮·摩根!”瓦伦汀娜几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这不公平!”
“妳很有名吗,我的天才?”露易丝苦笑着问道。
我无法回答。除了会在各类专业学术期刊上发表研究成果以外,我从未同某一类能够使自己扬名的媒体扯上关系。
诚实与品德被莫名其妙地蒙上了污点,艾丝黛拉显得很不甘心。“和摩根博士一起住是件幸福的事,我也很、很喜欢她……可我从来没有为此炫耀过!我是说,这份幸运的确让我感到自豪,可我没有对学校里的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对谁也没有!”她为自己辩护。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们还知道校务委员会批准了妳的转学是因为有大人物替妳说了情!”
小道消息总会不胫而走,这与时代的进步毫无关系。
“但这并不是艾丝黛拉的错,我安排了所有的事,一切手续都合法。”露易丝颇为同情地将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女孩搂到身旁,还亲昵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这样的做法对于已经气急败坏的瓦伦汀娜来说无疑是最为强烈的刺激。
“妳是谁?”她瞪着我的金发朋友,用颤抖的嘴唇质问道。
“我?伊尔莎的女朋友。”露易丝大言不惭地撒着谎,“艾丝黛拉的‘妈妈2号’。另外,喜欢我的新车吗?”
我当然想要加以否定,可金发朋友却很快地朝我摇了摇头。
“真是无法想象!”瓦伦汀娜几乎就要气疯了。短发女孩的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仿佛胸中的愤懑与伤感就快要从这心灵的缝隙中涌溢出来。“她骗来的不止是一位妈妈,而是一对!”
“而妳现在一个都没有。”露易丝滑稽的声音里听不见仁慈,只有嘲讽。
一直承受着重压的堤坝终于败给了不断冲袭而来的激流,但瓦伦汀娜流泪的模样仅仅在我的视线中停留了一瞬间。这个在倔强方面完全不输给艾丝黛拉的女孩转身冲破人群的阻挡,飞快地跑了起来。
她真的像一头红山羊,在岩石与积雪之间跳跃,敏捷的身姿却充斥着无限的恐惧,仿佛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逃避痛苦的追逐。可悲伤依旧同她如影相随,就像嗜血、饥饿的狮子。
我感到孤独,如同徘徊在
那灰暗与疲敝的世界之巅,
漫天冰尘飞旋于我的周身,
浩瀚苍穹在我的上空铺展。[注2]
悲凉的诗句在脑海中浮现时,我感到了莫名的寒意。一种错觉突然产生,就好像我刚刚扮演了反派的角色,欺负了这位科蒂小姐。然而,事情不该是刚好相反的……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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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妻子。
注2: 节译自莎拉·蒂斯黛尔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