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篇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四 (全书完结)
(四)
第十一次被唤醒后的第十二个地球日,瓦伦汀娜终于听到了那首她们期待许久的歌。
黛西,黛西,快给我说“是的”。
我半疯半傻,全为对妳的爱。
由“星期天”唱起的这首老歌,足够让每一位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影迷感受到计算机工程师们的恶趣味[注1]。据说某个被作为“星期天”设计母型的“始祖AI”特别钟爱这首歌,但“她”的存在对于IT圈子而言,就好比一则无法得到证实的都市传说。
而在“芙拉苏娜”号上,依照事先设定的程序,这首歌象征着漫长旅途的结束。
当侦察舰抵达距半人马座α-C星,也就是所谓的“比邻星”,0.05天文单位的轨道时,全体船员将结束休眠。历经4个世纪的征程即将划上句号,冒险者们能够亲眼目睹这个三合星系统的壮丽景象。
然后,飞船将按计划航向“比邻星b”,向这颗围绕恒星运行,同时恰好处于宜居带内的行星发射人造卫星和探测器,开始她们此次旅行的第一项任务——考察“比邻星b”在经历了多次恒星超级耀斑爆发后的地表环境状态。
根据“阿尔法任务委员会”在过去所作的分析,由于比邻星作为红矮星本身的不稳定,它的行星没有太多机会成为人类未来的新家园。但她们仍有可能将这里建设成为一个用于补充太阳能和矿物资源的中转站,并收集一切有用的数据带回太阳系,帮助后来者们飞向下一个目标,找到真正适合人类迁居的类地行星。
如果迪尼什·迪亚士没有发现佛得角,那么他的儿子巴托罗缪或许也就不会最终到达好望角。
老师的价值体现在学生的创造之中,先驱者的意义总是被后来者的成就所决定。
伴随着“星期天”欢快的歌声,瓦伦汀娜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住舱。她从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出露娜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内侧衣袋。
见到新世界的太阳时,她希望女儿能和她们一起。
船员们相继被唤醒,侦察舰中充满了久违的生气。在同妻子紧紧相拥的那一刻,瓦伦汀娜觉得所有的话语都成了多余的东西。
但当舰长与航海长进入前方舰桥,迎接她们的却是不寻常的消息。
“我想我们有客人了,科蒂博士、门德斯博士。”AI带着年轻人那俏皮的语调报告着。
30分钟以前,“星期天”向行星轨道发射了第一批雷达探针。其中一架发回了奇怪的信号——在“比邻星b”的卫星轨道上出现了一个大型电磁回波,体积是“芙拉苏娜”号的4倍。从其金属信号判断,它并非自然天体,包含着明显的人造元素。只是根据“星期天”获得的数据,这一物体的特征与任何一艘已知的UNSF太空船都不相符合。
更令人紧张的是,对方显然也在第一时间内发现了侦察舰的存在,正对她们进行扫描。双方之间的距离大约为2.5万英里,在“芙拉苏娜”号保持现有航向、航速的情况下,接触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
这次探索计划开始之前的一切观测和理论论证,都显示半人马星座α具有高等级生命形态的可能性非常渺茫,可现实却恰恰相反。在这个人类理应初次涉足的新世界,她们竟然有了一位“迎接者”。
“对方向我们发送了一条信息。”AI说,“需要接收它吗?”
这很可能是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地外文明的明确消息,不安与兴奋同时在舰桥内弥漫。
“当然!”瓦伦汀娜毫不犹豫,“解读它需要多少时间?”
“按照我的计算能力,万分之一秒,科蒂博士。”AI回答。
真是个意外的答案。即使“星期天”的本体是一台超级电脑,面对前所未有且毫无参照物的外星信号,她的运算能力似乎也太过强大了。
然而AI的解释似乎更容易令人感到惊讶。
“对方是用英语发送的,我可以直接将它转化为音频信号。”
“星期天”活泼的发言听起来就和之前的歌一样,如同一个玩笑,但她在话中所表达的内容却是谁都无法忽略的。
“让我们听!”好奇心立即主宰了科学家的大脑。
忠于职守的AI一刻都没有让她们等待。
“UNSF‘芙拉苏娜’号,这里是UNSF‘进取’号。欢迎来到新世界。”
一位中年女性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了侦察舰的公开通讯频道内。
“请报告妳们的航线及维生系统状况。”对方提出了明确的要求。
“芙拉苏娜”号的每一位船员都惊呆了,面面相觑的人们简直无法理解。
她们理应是最早涉进入这片宇宙的人类,然而眼下在前方更遥远的轨道上竟然有一艘自称同属于太阳系的船已经——并且比她们更早——抵达了目的地。
无法想象!但外星生物绝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进取’号,这里是‘芙拉苏娜’号。我是舰长瓦伦汀娜·凯·科蒂上校,请通报妳的姓名和职衔。”
必须采取主动,瓦伦汀娜明白,即便这艘自报家门的“友舰”其实是外星人的伪装,她们也不该坐以待毙。
对方的通讯手段似乎更先进,传递延迟远远少于瓦伦汀娜的预计。
“所以妳已经忘记了我的声音?还是因为我在等待中变得太老了?”
那个女人似乎正在苦笑。
“从20岁开始我足足花了25年才为空间折跃理论奠基,然后就一直躺在休眠仓里等着年轻人把光速引擎变成现实,只在他们遇上麻烦时才被叫醒几个月。”对方似乎是在抱怨,疲惫的声音里还能听见孩子式的任性。
可怕的是,这种任性在瓦伦汀娜的耳中并不显得陌生。
“哦!我的上帝!这不可能!”妻子已经从航海长的操作席上站了起来,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传感器画面中的模糊船影。
某个近乎于荒诞的念头冲破了理智的防线。“妳是谁?”舰长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休眠的300多年里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妳和我,我们一起在索末菲环形山的影子下散步。”
天啊!
瓦伦汀娜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否则她一定会当场发出尖叫。
“我希望能马上和妳重逢,可是妳们走得太慢了。”女人几乎已经要哭了,她的声音里能够听到无奈的呜咽。“同样的距离,我只用了4年,而妳们却耗费了4个世纪。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休眠仓里,直到妳们抵达……是的,我一直很孤独,可我不在乎。因为我说过,我一定会追上妳的。”
悲伤难掩,坚毅依旧。
瓦伦汀娜感到心口仿佛有什么正熊熊燃烧着,使她无法自已。
“露娜!”
在开始呼唤这个久别的名字以前,她早已热泪盈眶。
无数的话语堵塞着瓦伦汀娜的胸口,那大概是她积攒了4个世纪的心声,想要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早早出发的姗姗来迟,抓住机会的后来者赶到了前面。“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会及时到来。”现在的瓦伦汀娜再也不会怀疑母亲曾经的话了,只是严谨的科学家们一定会同意,为这句格言加上一个后缀——仅仅空等的人,能等来的只有叹息。
“芙拉苏娜”号中的气氛已经沸腾了,尤其是当露娜随后告诉大家与她在一起接受休眠的还有不少船员们的直系后代时。没有什么比重逢的时刻更容易使人失去理智的了,在经历了漫长的压抑后,狂喜几乎要让秩序失控。
幸运的是,总还会有“人”保持着绝对的理性,无论“她”是否接受了素食主义的论调。
“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科蒂博士。”“星期天”说道,愉快的语调源自程序对语言和场景画面的数据化分析,以及对人类情感的模拟。“很遗憾我必须提醒妳,‘阿尔法任务’还等待着妳的下一个命令。在过去的10分钟内,我们已经收到了来自不同位置的6条询问信息。是否应答?”
瓦伦汀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仅仅在这个恒星系内,她们的后继者就已经建立了大量的据点或者考察站。科学在突破瓶颈之后的效率有时的确令人惊叹,不过,因为露娜和“进取”号的存在,任何消息都不会再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了。
“看来在妳休息的时候,妳的学生和孩子们并没有浪费时间。”她对通讯频道中的女儿展现着无奈的幽默感。
“是啊。”露娜的苦笑声传来了。“她们做了太多的事,以至于现在我们为阿尔法星系积累的数据几乎就和对太阳系的了解一样多了。她们把我列入备忘录的所有工作都完成了——当然还有原本属于妳们的那些。知道吗?那些疯狂的小家伙,为未来10个地球年里的探索计划至少准备了6、7个候选星系,还有比我们脚下的这些老古董更大、更快的船……”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也足够使“芙拉苏娜”号上的先驱者们五味杂陈。
然而,就和出发时的心情一样,尽管偶尔产生疑问,但科学家终究不会迷失。
“现在,妳有什么打算?”露娜问。
“飞船正在等待妳的命令,科蒂博士。”“星期天”也重复道。
亲爱的航海长已经回过了头,舰桥里的其他人也正望着她。
当然,瓦伦汀娜明白什么样的决定才是现在最需要的。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或许我就能忍受黑暗。
再一次想起这首诗时,瓦伦汀娜看到三颗深红色的恒星正在并不遥远的宇宙中静静运行。全新,却毫不陌生的阳光透过“芙拉苏娜”号视野良好的前部观察窗照射进来,黑暗散去,阴影消失。
在征途无尽的彼端,一切地方都显得格外温暖。
“不想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新世界的太阳吗?”她笑着问道。
——Fin——
================
注1: 库布里克的著名电影《太空漫游2001》中,企图杀死全体船员的人工智能“哈尔9000”在被主角鲍曼彻底摧毁前唱过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