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锁》

第8章 光难附

我看到小柔的肩膀极快地起伏颤抖着,我很感激地拍拍她。

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时——你们明白吗?——那种为了在意的人挺身而出不得不伤害另一个在意的人的感觉——那是勇气和善良的集合。

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让人爱怜的小公主。

我忍住内心的激动,对九公主说,“我是小公主的老师,负责她的饮食起居。”

她起初大概把我当成那老学究,略有厌恶的瞧着我,但看到小柔看我的眼神如此亲切,她的态度也不由的温和起来。

娇纵的公主对我道了歉。

她张开双臂,希望我抱一抱她以示原谅。

我当然这么做了。

我们三个拥抱着,这寒凉的天、我冰冷的身心,都要被她们两个温暖了。

九公主恋恋不舍的回去了,她是趁着祭祀溜出来的,要快些回去才行,

我看着她趴在地上,慢慢钻狗洞,连忙把她拉了出来。

“您是公主,怎么能钻狗洞?”

“嗯……那你说怎么办?”

大门的钥匙在前辈手里。

后门我来的时候堆了许多废料,开不开了,倒是可以清理一番。

“您今天走大门吧,我想起来正好是开着的。往后您走后面进来,省的娘娘回去责备衣着脏污。”

她十分乐意的点点头,最后拥抱了一下小柔,说自己很快就会再来。

九公主到了门口,往旁边看了一下,对着我招招手。

原来有人来了,可到底是谁会来光顾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定睛看去,是个男人。

三十上下年纪,身形十分清瘦,穿着一身洗得略有些发旧的素色绸衫,腰背挺得笔直,却隐隐透着一股郁气。

他腰间束带上悬着一柄古朴的雕纹佩剑,剑鞘磨损,另一边是一个极其精巧、针脚繁复的绣花香囊,色彩艳丽的蝶戏牡丹图样在素衣衬托下刺眼得紧。

“您是?”

他慌乱地收回朝院内张望的目光,转而疑惑地打量着我这张生面孔。

“你……是今年新来的?”

“是。”

他无意识地用右手轻拍着左手一直紧握的一柄檀木纸扇,“啪,啪,啪。”

“啊,你家……娘娘可在?”

“在的。”

“可否麻烦你,通……”

“报”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额,算了,算了。”

他懊恼地一挥袍袖,作势转身欲走。

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在原地笨拙地打了个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唉呀……唉呀……”

这人……怎生如此怪异?我心中不免升起一阵不耐的恼火。

只是看他衣饰不俗,佩剑香囊皆非凡品,显然身份不凡。我既不敢驱赶,又不能独自离去留他在此窥探,只得强压烦躁,僵在原地候着。

他就这样在门口方寸之地来回踱,手中的纸扇神经质地“唰啦”打开,旋又“啪”地合拢。

动作重复了一次、两次……无数次的打开又合上,那扇骨似乎都要不堪重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脚步,面朝着我,嘴唇哆嗦了几下。

“公主……”

“……可在?”

“‘公主’?”

小柔的身份在宫中是极为特殊的秘辛,除了有限几位主子近侍,外人绝少知晓!他如何得知?

“‘公主’在?” 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

“什么公主?”

然而,我刚说出口,腰间衣袂便是一紧。

一只小手从门后探出,轻轻揪住了我的衣裳下摆。

接着,小柔那颗毛茸茸、带着天真好奇的小脑袋从我身侧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阿毓,是谁?”

“啊——!啊——!”

门外的男人仿佛被九天雷霆劈中,浑身剧震,发出压抑不住、饱含惊骇与狂喜、几乎破音的颤呼。

他那张清瘦憔悴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红潮,嘴唇剧烈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双眼瞳孔放大,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痛苦、思念、愧疚、狂喜……种种情绪交织着。

这就像个在沙漠濒死之人终于看到了绿洲,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半步,双手不受控制地,直直地向小柔伸出。

“诶!你干嘛?!”

“啊,我——我……”

他哑然失笑,笑声空洞又干涩。用手中的扇柄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随即,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全然不顾仪态了。

终于在宽大的袖袋深处摸出了什么,紧紧攥住。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是一块足有鸽子蛋大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澄澈的金元宝。

他将那沉甸甸的金子托到我面前,

“小娘子,这个……不成敬意,还请行个方便,千万行个方便……”

“方便?”,“你要什么方便?”我冷冷的说。

“额……就、就让我……”

“让我好好瞧瞧……就瞧瞧小公主几眼,不!一眼!就行,就在这儿,我发誓!只瞧一眼就好!”

一股愤怒瞬间冲上我的头顶,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我眉头紧锁,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等着。”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俯首对满脸好奇与茫然的小柔低声快速地说:“小柔,这里无聊的很,你先去后院吧。”

小柔“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后院走,又悄悄瞥了一眼那个神情古怪、捧着金子的男人,

“徽柔——!”

就在小柔转身的瞬间,那男人竟完全不顾礼仪和我的存在,猛地几步冲进门了。

他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小柔纤细的手腕。

“呀!”

“痛……”

“徽柔……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我……我……我是你爹爹啊!”

他脱口而出后,却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自己极度惊恐地立刻环顾四周,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爹爹?”

“你……你是父皇吗?我爹爹是皇帝,他在金銮殿上……”

“不,不是……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帝。”

“傻孩子……你娘亲……你的亲娘……她难道……难道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

“喂!放手!” 看到他捏得小柔手腕发红,我再也顾不上身份尊卑。

“无礼!快松开手!”

他被我的怒喝和挣扎惊醒,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只心痛地看着小柔揉着发红的手腕。

“我……我……”, “我真的是你爹爹!亲生的爹爹!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你娘亲,去问……”

他似乎想说去问谁,但话未出口,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

“王爷!有人往这边来了!速速离开!”

他浑身猛地一个激灵,转身欲逃,脸上竟莫名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之后便急匆匆地绕过门廊的墙角,消失在了拐角的阴影里,转眼便没了声息。

四周死寂。

“王爷……”

“王爷……”

“妈呀!莫不是——!”

我思及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看向身边的小柔。

她小小的脸上除了手腕被攥红的痛楚和方才突如其来的惊吓带来的些许苍白,只有一片纯然的、全然的迷茫和平静。

她甚至没太理解刚刚那个男人最后的话,此刻只是低头,用另一只小手轻轻揉着被捏痛的手腕。

那就是说……传言……是真的。

那就是说,那个人是齐王——宋晟!

我顿时心疼起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忍不住吻了吻她的眼角,“我的小公主,回去吧,咱们走吧……”

她灿烂的笑容让我更加忧愁,这件事情必须和女令商量。

我四处寻找女令的身影,想必是在主卧了。

我在外面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她打着哈欠出来。

“何女令!”

“啊呀!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

她的手极快地捂了捂领子,又极快的抹了抹脸。

看到她耳边留下的口脂红,就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了。

“有件事情要和您商量,很重要。”

我最后三个字说的很重。

我们来到后院,这里灯光幽暗,正好看不见她脖子上的红印子。

“今天下午,一个男人在门口说是小公主的爹爹……”

她正装作嗓子不舒服,捂着脖子,此时一听,立马站起来。

“齐王!”

她脱口而出,不由地被自己的叫喊声惊到了,捂住了嘴。

“旁边的小厮,称呼他王爷。”

“那人模样如何?”

我拿出一幅画来,这是我用炭笔画的草图,大致不差。

“果然是他,他见到殿下了?”

“嗯。”

“他是怎么进来的?”

“当时门开着。”

“怎会开着?”

“前辈收拾东西的时候,开的门……”

何女令抿了抿嘴,直起身,又缓缓坐下。

“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是禁止讨论的东西,我居然当着面问她。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我完全是为了小公主好,你难道不明白?”

她揉了揉脖子,迟疑了片刻。

“唉,这说的也是……她迟早会知道,倒是能依靠的大概只有你了……”

我听着很开心,但是对她们的不负责任心存怨恼。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不再掩饰脖子和脸上的痕迹了。

“这事情还得从10年前说起啊……何婕十五岁进宫的时候,我跟着她,当时一切都往好的发展……她一步步地往上走,可是没能怀上皇帝的子嗣……皇帝这种人啊,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

我不禁心头一跳,这人胆子可真大!但她却丝毫没有在意刚刚自己的大不敬行为,反倒眼神中更透露出一种冷意。

“婕慢慢被冷落,直到一次酒宴,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让她在众皇亲国胄前献上一舞。那场宴会在她的舞姿下达到了顶峰,众人喝的伶仃大醉。”

“晚间,娘娘回宫路上,打算去游园醒酒,却遇上了醉酒的齐王。”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

“说来也是可笑,皇帝老儿临幸那么多次,一个孩子也没有。”

“呵呵……齐王就那一次,便有了小公主!当真是造化弄人。”

“把她扔在偏宫自生自灭,还要赐名贞……”

她说着竟潸然泪下。“倘若当时我在她身边……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咽了咽口水说,“那,还是不要齐王和小公主见面的好。”

“对,对,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他这次入宫,说明是皇帝邀他,对他既往不咎,但对娘娘可没有任何表示。”

这对她们母子来说是很危险的信号,倘若皇上知道齐王来找贞妃……想想都觉得脖颈发寒。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说道,

“公主殿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我现在很信任你。”

“但,就算交给我了,我无法成为她的母亲……”

“你就不能劝劝娘娘,最起码多关心关心她呀。”

她十分为难地摇摇头。

“那你呢?既然是娘娘的孩子,你不应当……”

她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注视着那眼神,其中仿佛有无尽的悲苦。她走过来轻轻挽住我的手。

“跟我来”。

她的手冰凉,有些颤抖,也小小的似乎以前便是这样,

她带我到了她的住处,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你先坐吧,我给你沏茶。”

我一开始有些害怕,以为她生气了。

可见到那灯光下一脸苦楚的表情便知道她想和我说一些心里话。

“何……姐姐,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她兀自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期间停顿了一下,很清楚的看到她咬了咬嘴唇,心里挣扎着什么。

“没热水了……真抱歉……”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那,我去拿点点心与你吃。”

我抓住她的袖子,她的脸抽搐着,似乎某种巨大的痛此刻快冲破心灵的屏障。

我慢慢的将她引到床边坐下,轻声问道,

“姐姐想和我说什么?”

她思虑半晌,拿起我的手。

“子毓,这宫院外人只有三四,你是和我接触最多的,和殿下最亲近的……”

我眉头微皱,点点头。

“先前……你责怪我疏忽殿下——”

她哽咽了,声音在喉咙中呜咽起来,

“你不知我的难……”

我当时的表情颇不以为然,甚至带着点讥笑。

之后我确实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也许你面对的,不及人家百一。

她起身激动的解开腰间的束带,褪下上衣,露出两条纤细的小臂。

她眼中有泪,灯光相映,璀璨如珠。

“你仔细瞧瞧……”

我疑惑的朝她身上看去,不由的张大嘴巴。

只见她身上牙痕遍布,除此之外便是青色紫色的未好的伤斑。

“这是娘娘干的?”

她点点头。

我心中一凛。“姐姐快些穿上,那个毒妇怎敢这样,难道目无律法了?”

她握住我拉起她上衣的手,“不可对娘娘不尊。”

“啊,她都对你这样了,你还待在她身边干什么?”

她无奈笑了笑,这个笑凄美至极,仿佛在她脸上荡起了一阵浓郁的愁苦波纹。

“我五岁便和她在一起了,一起长大,读书,随着她进宫。现在的她早已经离不开我,我又怎能弃她于不顾?”

“可这……”

“她以前是很好的人,从未打骂过我,简直当我是亲妹妹。”

“是齐王和皇帝毁了她……

“她从仁德宫被赶出来,落到金阳宫,那里冷眼不堪忍受,于是才来到这个最偏僻的地方。

“你不知她以前多么和蔼可亲、温润尔雅。是一天天的忧虑彻底改了她的性子。

她生下小公主后,开始整日酗酒。

足足两三年在醉生梦死中度过,身子彻底垮了,又害了一场大病,才变得这般羸弱。”

“那你身上这又是……”

她不禁嗯笑了一声,这笑声中的能有三分乐?

“说来好笑,我扶着她走出去转转,恰巧看见两宫女躲在假山后对食,她兴奋地问我她们在干嘛……”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仿佛这事情的可乐的地方也就止于此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多了一层……

我不晓得这里的有没有真情,也许一开始有……然后,或许她只当我是个玩乐……

听到这,我不禁心里一颤,这娘娘当真堕落啊!

“一开始只是同床共枕,并蒂欢愉。一日她喝了酒,便要我侍寝,在我胸口咬下一块肉来……”

她的声音越说越是低沉,那种看着在意的人逐渐绝望的感觉实在就如自己身处地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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