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前言
却说鸿蒙初辟,清浊自分,天地间既有三清列圣、诸天正神,便也生得饕餮穷奇、诸般异兽。
饕餮是上古凶兽,贪食好味,其血脉流转千载,竟也入了轮回,投生凡胎。
且说中州地面有座三清观,观宇依山而建,青瓦粉墙隐在苍松翠柏间,晨钟暮鼓终年不绝。
观中掌事的老道号曰"玄一道长",座下有二徒:长徒李青壶,次徒林饫安。
这日天方微亮,观前的露水草上还凝着珠儿,李青壶已立在阶前。
他穿一件月白道袍,领口袖口都用素线镶了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根象牙簪绾着。侧脸的线条温润,望过去竟像观里供着的玉像。
见师弟林饫安从东厢房出来,他忙迎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师弟衣襟上沾的饼屑,伸手轻轻拈了去。
"师尊吩咐了——"
"今日下山除魔,酉时前须回观,你切勿贪吃误了事情。"
这师弟穿件半旧的灰布道袍,下摆扫过石阶,沾了枯叶尘土也不在意。
一口吞下手中半剩的山药饼,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师兄又来念叨了。除魔归除魔,吃饭归吃饭呀。"
旁人不知,这林饫安原非寻常少年。
他未入观时,是乡野里一户苦人家的孩子,天生力大无穷,一顿能吞三斗米、五斤肉,家里纵有几亩薄田,也被他吃得名存实亡。
爹娘正愁得没法,恰逢玄一道长云游经过,见他眉宇间隐有异兽气,掐指一算,才知是饕餮血脉转世——那血脉里的馋虫,便是修炼百年也压不住,只催着他寻遍天下滋味。
李青壶望着师弟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枚莹白符纸,递过去时指尖微顿。
“这是传讯符,遇着凶险便捏碎,我即刻便到。”
“知道了,知道了,师兄,你才应该多多保重。”
林饫安接过符纸,随手塞进怀里。
“对了,现在山下栗子好熟了,我带点给你?”
李青壶只得点头,望着师弟蹦蹦跳跳往山下去了。
他自己则整了整衣襟,握紧腰间的"清玄剑",从另一边下山去了。。
时至正午,日头刚过头顶。
林饫安在山涧里掬了捧水洗了把脸,想起上午的情景,扒着手指数了数。
“村西头的狐妖,破庙里吸香火的刺猬精,坟地里聚阴的骷髅怪,哦,对了,还有那只偷鸡的黄鼠狼,哎呀,可谓成果颇丰啊,这下回去也好交差了。
任务忙完,该干正事了。
……
“啧,这野蜂蜜有点腻口啊——”
他转过山坳,忽有片水汽漫过来,带着点微凉的腥甜,林饫安的脚步猛地顿住。
抬眼望去,前头豁然一片澄明——瑶池的水在日头下泛着粼粼的光,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响,偶尔有银亮的鱼影从水面一跃而起,带起的水珠落回水里,溅出细碎的声儿。
他眼睛倏地亮了,几步蹦到岸边,蹲下身往水里瞅。
“哦哟,有鱼!好地方啊,好地方!”
瑶池水汽氤氲,青石板上凝着细碎的露珠。
林饫安盘腿坐定,竹制鱼竿斜斜搭在膝头,灰布道袍下摆沾了些泥。
他指尖敲着膝盖哼着小调,忽然鱼竿猛地一沉,线轴"嗡嗡"转得飞快,水底那物力道惊人,险些将他拽进水里。
"是个大家伙!"
林饫安手忙脚乱攥紧鱼竿,三拽两扯,一条半尺长的鱼被甩上岸——鱼鳞金得晃眼,尾鳍泛着胭脂红,正是《山海经》里提过的赤鱬,只不过竟是金色的。
它在草地上扑腾,圆睁的眼珠竟透着几分人似的慌张。
“不错,不错。”
林饫安摸出火石正要生火,那鱼忽然张口,声音又细又嫩:
"道长,先别吃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手一顿,"咦,会说话的鱼?倒是新鲜。"
指尖在鱼腹上敲了敲,"不过再新鲜也是鱼,烤着吃定很香。"
金赤鱬急得摆尾:"道长可知我们体内妖丹?集万种香料之鲜,远胜山珍海味。"
“哦?还有这等好事?”
林饫安咽了口唾沫。
"只是此丹需自愿献出,否则强行取出便会碎裂,再好吃的肉也得臭。”
"我,我愿以丹相赠!只求您帮我了却一桩心愿。"
"那,你先说事。"林饫安把火石又塞回袖袋。
"瑶池深处有株阴阳双生莲,"金赤鱬望着瑶池中央那片朦胧的光影。
"前年我饿极了,啃了半片阴莲的叶子。谁知恰逢它们渡劫,阴莲修为尽散,阳莲至今哀鸣不止。我立过誓,来世定要助它们修成正果,请仙长帮忙。"
林饫安摸了摸下巴:"这不难。但之后我怎找你讨丹?"
金赤鱬猛地从身上撕下一片金鳞,鳞片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竟化作一块儿令牌。
"此鳞能感应我的气息,来世见了它,您便知是我。到时无论事成与否,妖丹必双手奉上。"
林饫安捏着金鳞对着太阳照了照,鳞片里流转着细碎的金光。
"唉,罢了,等你兑现承诺时,不知道能煮几锅汤。"
金赤鱬入水前回头望了一眼,尾巴拍起的水花溅了他一鞋。
林饫安在附近摘了些野果,又摸了两条普通草鱼饱腹,正舔着手指往山上走,忽撞见李青壶坐在石阶上。
他看见李青壶的道袍裂开了几处口子,左臂袖子整个裂开耷拉着,染着大片暗红的血迹。
发髻散落了些许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和额角。
长剑上血迹斑驳微颤着斜指向地面,凝固成了深浅不一的暗红。
看见林饫安,他猛地抢上前几步,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
"师、师弟,你听我说......师兄杀错了......我杀错人了!"
林饫安被他攥得生疼。
"哎呦——,什么杀错人了?"
李青壶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顺着石阶颓然滑坐,那把剑也"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我下山除魔的时候,在青竹林里撞见个玄色衣裙的妇人,她正和一姑娘相拥...”
"你听我说,那妇人是玄色冰蟒化形!我以为她要动手,当即拔剑...眼看就要刺穿她心口...可就在那一瞬..."
“那姑娘,她竟扑过来挡在她身前。我不明白!
我的剑...噗!...就那么直直穿了过去。
那蛇妖的眼神……那种眼神……”
"玄色冰蟒?"
林饫安眼睛倏地亮了,蹲下来扒拉李青壶身上的血渍,"你说的是那种鳞片泛着冰光的蛇妖?"
“是——”
他不等李青壶反应,蘸着剑上未干的血迹在黄符上画了个潦草的追踪咒,符咒"腾"地燃起蓝火,化作一道光往东南飞去。
“师兄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林饫安头也不回。
“可千万别死了,死了就不新鲜了。”
追到一山洞前,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林饫安蹑手蹑脚摸进去,只见洞壁上嵌着发光的夜明珠,照亮了洞内景象——
那蛇妖已恢复了人身,玄色衣裙被划开数道口子,露出的胳膊上满是剑伤。
“难道师兄没打过啊?”
她怀里抱着的少女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宣纸,胸口的血渍染透了浅绿的襦裙,嘴角还凝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原本灵动的眉眼此刻僵着,连发丝都失去了光泽。
"呵!妖精!"
林饫安举剑便刺,蛇妖猛地抬头,眼底的血红。
她反手一掌拍开长剑,两人在狭小的山洞里缠斗,夜明珠被震得滚来滚去,光影忽明忽暗。
剑光与妖气碰撞,发出"滋滋"的响声。
十几回合后,林饫安瞅准空隙,一剑削中蛇妖左肩,鲜血喷涌而出,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林饫安打量蛇妖全身,兴奋地舔舔嘴角,上前一步正要捆。
蛇妖见他眼神猥琐,喊道,"士可杀不可辱!"
他愣了愣,挠挠头,"谁要辱你?现在杀了肉就不新鲜了,得回去架好火慢慢烤。"
蛇妖怔住了,玄色的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你追来......就为了吃我?"
“不然呢?”
林饫安理所当然地说,"玄色冰蟒可是稀罕物,听说肉质极其鲜美呢。"
"你们杀了我爱人!"
蛇妖猛地拔高声音,胸口的伤口又裂开些,“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畜生,混账!就只会草菅人命吗,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饫安弯腰捡起地上的绳索,漫不经心地说,
"天理关我屁事,而且那是我师兄杀的,我只知道冰蟒肉好吃。"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畜生!"
林饫安不理会她的咒骂,三两下将她反绑起来,拽着绳索往洞外走。
"加孜然还是椒盐好呢......"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得很。
蛇妖被拖在地上,腰间的香囊在打斗中被划开,里面的花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这是种极清冽的甜香,像雨后山樱混着蜜。
林饫安猛地停住脚步,抽了抽鼻子,眼睛瞪得溜圆:"这什么?好香!"
蛇妖垂着眼,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我家乡的花粉做的......"
“还有吗?”
他趴在地上小心的托起锦囊,里面只剩下一点了,捻起一些放到嘴里,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欣喜地跳起来。
她摇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
"做这个要采朝露拌花蜜,还要用灵力熏烤,十年才得这一小囊......本想等茯苓生辰送给她的。"
"绝了!这味道绝了!"林饫安咂咂嘴,"我还要!"
蛇妖闭上眼,任凭眼泪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再提其他了——"
林饫安把她往地上一扔,蹲下来盯着她,
“我不杀你,也不吃你了。但你得再做这个花粉,做多少给我多少。”
"不必了,让我去陪茯苓吧,她在下面该等急了……"
"不行!你还不能死!"
林饫安从怀里半天摸出个卷轴扔给她,"这是阴阳转生的秘法,能让死人复活。你把花粉给我,这卷轴归你。"
"复、复活?真的能复活?"
"能不能成看你自己,"林饫安拍了拍手上的灰,"但花粉得管够。"
“我怎知你不是骗我?”
“呵,你小命都在我手里,我还用得着骗你?”
蛇妖低眉思虑片刻。
"好,我答应你!"
回到山洞,蛇妖用仅剩的右手结印,将少女的身体裹进冰棺,冰晶在她周身凝结,冻住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
“这法术你也要舍弃肉身,以魂寄于她形......”
林饫安摸着下巴补充,“到时候你要是成了,你的身体我可就笑纳了。”
蛇妖没理他,只是轻轻抚摸着冰棺上茯苓的脸,指尖在她紧闭的眼睫上顿了顿。
林饫安忽然摸到腰间的金鳞想起什么,掐指算了算,咧嘴一笑,
“正好正好啊!三十年后,京城会有至阴至阳之物现世,对你的计划大有帮助。
到时候我来拿花粉,顺便......帮帮那对双生莲吧。”
蛇妖抬头看他,眼里情绪复杂,有恨,有悲,有对茯苓的疼惜,还有一丝对这荒唐道士的茫然。
最终,她低低说了句:"谢道长。"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花粉,混着血腥味和冰棺的寒气,在空气里缠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