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婵毒泣
接下来,她跟我说的非常详细。大概就是这样。
我今为伊述之,句句痛楚锥心:
“后来益甚,一日其大醉而呕,竟迫我啖其吐秽。
我自不从,她则詈骂相加,甚而鞭笞。
我观其癫状,焉能生怒?惟隐忍受之。
彼乃泣求,谓:"若弗食,则举世无爱吾者矣。"
日后其行愈悖常伦,动辄施此伎俩,以此相逼。
她时而温言如春,时而暴戾若魔。
褫我衣令跪于其裙下前者,殆如驱犬彘。
俄顷复抱我撕心涕泣,恍若大梦初醒,可创痕犹在肌理。
观她做的哭相,诚然无欺,怎忍心责备她?
她迩来嗜寐,却眠不安枕。
日寤寐者五六,惊觉者七八。
我离片时,她展眼不见我,辄号啕如婴孩。
我侍疾昼夜,或竟日不得食,终夜不得眠。
你道我整日与娘娘沐舒恩而承鱼水欢,岂知此间苦楚,较之隶籍奴婢尤甚。
然此肺腑之言,惟诉与伊知。纵粉身碎骨,此心匪石,终不悔矣!
她说罢卧在床榻上嘤嘤哭泣。
“抱歉……是我不知缘由,我确实没理由责备你。”
她哭了好一阵,坐起身来,希望我不要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她要留我过夜,不好忍心推辞。
与我聊了许久,不知何时她睡着了,我偷偷掀开她的衣角,胸口处果然有一块疤痕。
我想着,那娘娘不是妖妇,还能是什么?
但这一切的元凶应当是皇帝和齐王,这里的人都是受害者。
齐王连打好了个喷嚏,他警惕地望望周围。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禁苑幽径。
宋晟抚了抚胸口——
“齐王殿下安好。”
“啊!”
他大喊一声,跳起来,瘫软靠在石柱上。
宋晟猛地回神,看清是玄姬。
“是,是国师啊……”
“殿下这是怎么了?”
国师缓缓将他扶起。
“啊,有劳国师挂心。”
“嗯,夜深露重,殿下步履匆匆,面色似有倦怠,可是宫宴辛劳?”
“没有没有,小王……只是出来透透气,正要回去安歇。”
玄姬微微颔首,递来一块手帕。
“殿下贵为藩王,国之砥柱。当以自身康泰为要。我观殿下气息略有不稳,似萦绕沉疴……可需贫道为殿下开一副安神固本的方子调理一番?”
齐王没有接下手帕,强压内心的激荡,平静的说。
“我,小王……好得很,不劳国师费心了。”
玄姬的目光依旧平静,却沉淀着一丝悲悯。
她顿了顿,轻轻为齐王擦汗,当擦到脖子时停了下来。
而齐王则带着疑惑又震惊的神情望着国师,如此高冷如谪仙的玄姬竟会对自己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殿下。”
她再次缓缓开口,“贫道观你神色,非是寻常疲累,乃心事如磐,久积成痼。那…心头之刺,怕是日日夜夜,未曾放过殿下罢?”
“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宋晟的脸瞬间褪尽血色,身体摇晃得更厉害,随后又像僵住了一般。
“众生皆在尘网,难免为酒色迷途,为俗务缠身,一念之差,行差踏错者何止一人?昔年宫廷宴乐,杯盏交错,人心躁动,殿下亦是身不由己,一时…为时势酒性所裹挟。此非唯殿下一人之过,亦是天意命数一道考验劫关。”
“这往事……国师如何得知?”
玄姬同情地笑笑,并而不答。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靠在了石柱上。
国师托起他的手将手帕放在他的手心。
“殿下自那之后,日夜惕厉,心神煎熬,自罚自苦……贫道亦是看在眼中。这许多年来,这苦行般的自缚,这份深刻入骨的痛悔,未尝不是在消解那份因果业障。殿下心中所承受的煎熬,已远比世俗律法所能施加的更为沉重了。”
“可是……柔儿她……”
国师摇摇头,“天道循环,罚过亦有度。殿下若是久久沉溺于这苦海业火,日日锥心泣血,反是逆了顺天应命之理,徒增业障,祸延自身气运福泽。”
齐王呜咽着捂着脸痛哭起来, “可那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唉,不如放下执念,斩断纷扰。远离这浮华喧嚣、是非纠葛之地,归于封地,修身养性,静守己心。寻一处清净福地,过几日安生太平日子。这……既是殿下疗愈身心的良方,亦是对这尘缘孽债最深沉的回向与成全。”
国师的目光中忽然荡起了一小片波纹。
宋晟听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虚假慰藉的委屈和更深层次的无力感汹涌而来。
“那,国师大人帮帮我吧!国师大人……啊,啊啊……”
他眼眶剧痛,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压抑不住的呜咽和剧烈耸动的肩膀,让他整个人仿佛碎裂开一般。
煎熬、业障、成全,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疯狂旋转,与他内心深重的罪孽和日夜啃噬的痛苦猛烈碰撞在一起。
随后一种巨大无力感,委屈和自我厌弃,像滔天巨浪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直直地倒下去。
玄姬伸出双臂将崩溃的齐王宋晟揽入了怀中。
她的身体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凉。
国师轻扶着他的后背,齐王的脸庞埋在玄姬道袍的衣襟处,冷冽中清香的暗香,瞬间将他笼罩。
他的哭泣声变得沉闷起来,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殿下……一切都会过去的……放下吧……”
玄姬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轻柔、温和。
她的下巴轻微地挨擦了一下他剧烈耸动的头顶发髻。
“安守封地,静养己心……便是解脱……”
宋晟完全沉浸在这巨大的崩溃和这意想不到的“温暖”怀抱中。
但他模糊地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以前她是不是也这样抱过我呢……?”
此时他已无力深究,抓紧了玄姬的道袍,仿佛溺水。
玄姬揽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依然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口中继续发出低沉轻柔的安抚。
而另一只环在他肩头的手,衣袖悄然下滑寸许,露出小半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在那宽大道袍袖口的遮蔽深处,一条小指粗细、身体漆黑的细蛇,探出头,倏然一闪,在他颈侧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比蚊叮还要细微的小孔。
宋晟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的麻意。
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被触动——
“八年前……贞妃……似乎有过类似的瞬间……”但那念头如微光投入深潭。
此时耳边只有玄姬用那温柔至极的口吻不断重复的话语,
“安守封地……静养己心……”,“……便是解脱……”
玄姬怀中安静了,只剩下细微的呜咽。
可她并没有放开宋晟,还维持着那轻抚脊背的姿态,持续了几个呼吸。
一会,她慢慢地将宋晟沉重的身体从怀中扶起,让他重新站稳。
宋晟眼神空洞,木然地站在那里,泪水还未干涸地挂在脸上。
“安守封地……静养己心……” 他喃喃着,如同梦呓。
然而,就在他离开的片刻,他那双空洞的眼眸本能地,毫无征兆地、极其固执地朝着金阳宫望去。
“对了……对了,我是来看小柔的……”
他惊讶的摸了摸脸上的泪珠,似乎是想起了刚刚的画面,猛地涨红的脸,疾步离去。
玄姬站在原地,眼眉低垂,看着自己的袖口。
她喃喃道,“放弃执念吗?我若能放下,何至于此……”
月色下,玄姬身后树影轻晃,一个身影无声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正是太子宋澜的心腹,墨影。
亥正一刻:目标言语似有引导之效,其后拥抱齐王。拥抱间见其左袖微不可察之动…齐王颈侧剧颤,旋即瘫软… 疑有秘法操纵心神。
夜色深沉,净水居如同一颗明珠孤悬于广阔的御湖中央。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点点银鳞,映衬着那座灯火通明的三重阁楼。
四条长长的石桥如臂膀般从湖岸延伸至阁楼基座,是唯一的通道。石桥入口和阁楼周围,都有玄甲禁卫,同时各有八队四处巡逻。
守卫森严,水鸟难近。
玄姬回到岛上,径直步入阁楼主厅。
这里陈设清雅,熏香袅袅,是她在世间展露给外人的方外形象之地。
她没有停留,穿过静室,来到后堂一处看似收藏经卷的秘阁。
她在壁上某处按动,伴随轻微的机括声,地板无声滑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许多的寒雾瞬间涌出,带着刺骨的凉意。
阁楼东侧的湖面阴影里,墨影看到玄姬进入阁楼良久未出,心中了然目标已进入核心区域。
他只能监视阁楼主体和四条通道。
亥正二刻: 目标乘舟返净水居。四桥守卫严密。入主阁半炷香未出。推测已入秘地。东桥药料马车出入及守卫巡查如常。无可疑接触,侦察中断。
记录完毕,影子无声潜入水中,返回东宫复命。
玄姬沿着石阶下行,温度急剧下降,石壁挂满厚霜。她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乌金玄铁门前。
凝神结印,按在门锁处。机括转动,巨门无声滑开,苍白的寒气扑面而来。
一座巨大的玄冰台上,静静安置着一口透明的寒玉棺椁。棺内,浓得化不开的白色寒雾中,清晰可见一个身着素白绢衣、容颜清丽的少女。
她停在棺旁,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覆盖着茯苓脸庞的寒冰。
“对不起,茯苓……”
“姐姐呢…今天又做了坏事…明明答应过你的……”
玄姬的额头重重抵在刺骨的冰棺上。
“茯苓…” 她声音干涩地卡住,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
“我多想……多想就这么摸摸你的脸,多想把你抱在怀里,听你叫我一声‘姐姐’……多想再听听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跟你吵吵闹闹……”
“我多么爱你,之前说不出口。现在我经常跟你说……茯苓,我好爱好爱你,你能听到吗?我多想亲亲你啊……
她吻了吻冰棺。
“倘若你知道我做的事情,必然会恨这样的姐姐吧?你会……鄙视我吧?可是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茯苓……求你…再等等姐姐…”
她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冰棺上,深情的抚摸着冰面。
就在这悲伤沉凝到极致之时,冰窟厚重的石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谁?!”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向门口,看到那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时,眼中的凌厉瞬间化为无奈与一丝羞赧。
一个穿着明翠色纱裙、长得俏丽灵动的少女,正扒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她。
少女一双狐媚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灵动跳脱,正是以前被玄姬救下并留在身边的那只三尾小狐妖——青儿。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青儿等你好久啦!”
青儿的声音带着甜腻的撒娇意味,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登时打了个哆嗦。
玄姬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和表情,“咳咳,青儿,你怎么擅自下来了?”
“诶~~?人家关心姐姐嘛。”
她的目光瞟向了玄姬身后的水晶冰棺。
“哦?这就是……”她拖长了调子,“……姐姐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呐?”
玄姬叹了口气,她微微侧身,望向冰棺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而柔和。
“这孩子……就是茯苓。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复活的人。”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许多。
青儿眼底掠过一丝醋意和失落,脸上反而堆起笑容,蹦跳着上前一把挽住玄姬冰凉的胳膊。
“哎呀,姐姐不要整天对着这块大冰块啦,冷冰冰的多没意思!走走走!”
她不由分说拉着玄姬就要往外走。
“青儿刚才路过御膳坊,闻到新出炉的莲子糕!可香了!青儿顺……咳咳,特意讨了些来给姐姐尝尝!我们上去吧!”
玄姬心绪正乱,便半推半就地被青儿拉出了这个只属于茯苓的空间。
厚重的石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她回望了一眼,被青儿拉着回到灯火通明的上层暖阁,玄姬有些疲惫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青儿像献宝一样端来一个食盒,里面果然放着一盘晶莹剔透、香气诱人的点心。
这时,一个身影端着两杯温热的蜜水轻轻走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素蓝宫装、容颜清丽的年轻侍女。
她的眉眼间有几分罕见的英气,身形婀娜,但周身却笼罩着一种低眉顺眼的压抑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精致的五官轮廓——竟然与冰棺中那个叫“完颜茯苓”的少女有惊人的七八分相似。
她是钱雨荷——
玄姬的目光落在钱雨荷身上,看到她时,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恍惚一下。
她留下钱雨荷,是因为这张脸。保住她的命,让她做了自己的侍女,同时也是将她囚禁在了这净水居,与外界彻底隔绝。
“雨荷,劳烦你。” 玄姬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吩咐道,“去内室把床铺整理一下。点上安神香。”
钱雨荷低低应了一声“是”,垂着眼帘,恭谨地放下蜜水,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向内室。
青儿看着钱雨荷的背影撇撇嘴,捏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姐姐,那个……‘耗材’的事,到月末,教坊司那边大概能送三十个人过来。按你的要求,都是十四到十八岁的女儿。”
玄姬接过蜜水,指尖冰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青儿吃完了点心,舔舔手指,趁着她愣神之际悄悄凑到玄姬身边。
她眼神灵动地转了转,忽然从后面搂住玄姬的脖子,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贴在了玄姬的后背上。
“今晚咱们一起睡吧?”
“诶?算了吧。”
“姐姐~好姐姐~今晚让青儿陪你睡嘛,你都好久没陪青儿睡觉啦!”
她蹭着玄姬的头发和肩膀,发梢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玄姬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身体一僵,无奈地想推开她,却被她的手牢牢扣住。
“青儿,你都化形成年多少年了,怎么还像幼崽一样粘人?”
“人家就是喜欢粘着姐姐嘛!姐姐最好了!”
青儿抱得更紧,摇着她的胳膊。
“答应嘛,答应我嘛——,就像以前在山上那样!”
玄姬看着青儿那张娇嗔明媚的俏脸,想起初遇时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纵使心里装着沉重的执念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青儿的存在,确实是她这冰冷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慰藉和……烦恼了。
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好罢。别闹腾太晚。”
“耶!姐姐最好啦!”
此时,东宫书房。
墨影垂首肃立。
宋澜脸色苍白,指尖重重敲在刚呈上的记录册上。
“拥抱时袖口异动…齐王颈侧剧颤…其后状如傀儡…” 他抬眼,目光如鹰隼盯住影子,“……你确认看清了?”
影子沉声道,“属下确信。齐王离时目光僵直,步履滞涩,与先前判若两人。绝非寻常。”
宋澜猛地站起身。
“果然,果然是这妖女的手段!”
“如此邪术,竟敢用于操控宗室亲王!蛊惑君父,侵蚀社稷,此獠……”
“加派精锐人手,我给你东宫令牌,调动隐卫,盯紧净水居。”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净水居所在那片沉沉的湖面方向,牙关紧咬。
“我就不信了!找到它,撬开那铁桶般的龟壳!定要亲手将这祸国妖人……”
“……彻底铲除!”
时值深夜,玄姬睁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楼顶。
她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握住了。
“这孩子,一睡觉耳朵尾巴就会露出来。”
她轻轻拿开青儿的手。
青儿正梦呓着,“嗯哼哼,呵呵呵——,姐姐别……别走……呣……”
不知为何,玄姬眼睛酸楚,有一瞬间仿佛觉得就这样也挺好,但是她当即将这个念头埋进了内心最深处。
她推开窗户,一阵冷风裹挟着水汽钻了进来。
玄姬看看挂在墙上的日历。
“明天,要到远地举行求雨仪式,唉,今年北方有了旱灾啊,可怜了这些百姓……不知道茯苓的家里怎么样了,还是让人送一些东西过去比较好呢。”
当即她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
正准备重新入睡的时候,她忽然惊了一下,走到桌子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张黄符,正微微发光。
“他怎么到京城来了……”
第二天
天地素白,雪絮纷飞,覆了荒径枯草。残破的避风亭檐下,伫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像一尊半融在风雪里的石像。
他麻葛道袍洗褪了靛色,泛着陈旧的灰白又缀了许多粗布补丁。
背上一旧药箱,腰间插着一古旧木拂尘,冷风割面,雪花沾上他灰白相间的鬓发,与几缕未被束起的散发一同黏在轮廓分明的脸颊旁。
“唉,茫茫天地宽……”
他呵出的白气迅速被寒风吹散,双手拢在磨破的袖子里。
风雪中忽传异响,一人踏雪疾来。身形更为高大,着簇新夹棉青道袍,外罩半旧棉坎肩。
袍襟袖口却油渍斑斑,糖霜碎屑星星点点。
他一边行,一边狼吞手中白面肉包,满身蒸腾着酱肉椒麻的热气。腰间挂着叮当作响的皮囊布包。
他目光随意扫过亭子,脚步猛地顿住,惊得忘了咀嚼,
“呜?呜!” 他被嘴里食物堵住,咳嗽几声好不容易咽下去,瞪大了眼睛。
“师…师兄?!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饫安?” 他缓步走出亭檐。
“数十年一瞬,不想在这帝京郊外风雪中重逢……看来你那饕餮天赋,倒将你照顾得甚好。”
李青壶目光扫过他手中只剩下小半的馒头,语气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嗨,师兄你这话说的。”
林饫安几步冲到近前,带起一阵风雪和混合的香气,习惯性地想熊抱,但看着师兄那身单薄的、打补丁的道袍,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刹住脚,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给李青壶。
“快尝尝,刚在五里铺买的肉包,热乎的。唉,晴日多天,今日好端端的怎么下起雪来了。”
李青壶接过包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倒是驱散了些寒意。
他谢过师弟,两人便在这残亭背风处,就着漫天飘洒的雪花和包子热腾腾的香气,谈起这数十年各自的行踪。
林饫安看到师兄的样子吃了一惊。
“师兄,你怎么……风霜了这许多?”
李青壶目光温和地落在手中那冒着最后一点热气的包子上。
“悬壶渡世,路有万里。万里跋涉,霜雪为衣,风尘作伴……自然磨得不成样子了。
“师兄你,这些年走得,一定很苦啊。”
“苦寒……亦是路途一段。
“自离三清观,为消弭心魔,发愿仅以凡俗医道行走世间。北地万里行来,瘟疫战祸处,我只携药石针砭,徒步村野,救病扶伤。
“世人抬爱,唤一声‘明湖真人’,不过是微末医术积得浮名罢了。此行南下,亦是承天之命,去那帝京一遭。”
林饫安,脸上嬉笑敛去,用力拍了拍师兄肩膀。
“师兄啊,那事原不该全算在你头上——”
他微微抬头,看向林饫安身上那崭新厚实的夹棉道袍和几乎撑满的腰囊,以及对方依旧圆润泛红、不见冻痕的脸颊。
“倒是你……这三十载云游觅珍,饱暖自足,身形倒还结实,道袍也光鲜,看来此行不虚。已尝尽风味了?”
“那是自然!”
“师兄啊,这江南点心玲珑,巴蜀椒麻沸血,岭南鲜果清甜,我都尝遍了!觅味寻珍即是修行嘛!这次北上京城,便是听说京中御膳有三百般绝活,嘿嘿……”
李青壶笑了笑,他说。
“我在北地收一少年为徒,天家骨血,却甘居苦寒之境。戍边卫民,披霜沥雪,身先士卒,与寻常卒伍同卧沙尘,分食粗粝。弓马娴熟,寒霜凝于眉睫,志气如炬燃冰……是那二皇子,名唤宋谪。”
“啊,这么说那我肯定要借师兄的名头,去皇宫里享受一番了。”
李青壶听他这么说,爽朗的笑出来。
就在林饫安滔滔不绝地描述某地的秘制糟鹅如何美味时,李青壶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腰侧。
那里除了各种装食物的挂袋,还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令牌,非金非木,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师弟,且慢。你腰间那令牌……是何物?为何在发光?”
林饫安低头一看,也是一愣。
“咦?这玩意儿亮啦?” 他挠挠头,像才想起来。
“哦哦!对了,三十年前在瑶池,放走了一条金赤鱬,它当时说,若此物发光,便表示它转世之身已近在咫尺,提醒我别忘了履行诺言,帮助瑶池的阴阳双生莲……哎哟,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这事儿,它怎么偏偏这时候亮了?”
李青壶闻言,眉头立刻蹙紧。
“师弟,修道之人,首重‘信’字,言出必践,承诺如山。
你既与灵物定下契约,岂能因时间流逝而视作无物?当下既然信物示警,契约所指之人已在眼前,当立刻前去履诺,岂容拖延?”
林饫安被师兄训得有些讪讪,习惯性地想挠头辩解,手指却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里,贴身藏着一小袋玄姬当年允诺的美味花粉,但是已经空了。
那冰凉又温润的奇异甜香仿佛再次萦绕鼻端。
“啊!”林饫安猛地一拍大腿,“师兄教训的对!契约要履行呢,明日我便进城!
他心中暗想,“嘿嘿,正好啊,玄姬也在京城,虽然十年约定的时间还没完全到,但这次提前碰上她了,我去找她‘预支’一点尝尝,也不算过分。”
“哈哈,两件事,一箭双雕!”
想到既能履约,又能提前尝到那令人魂牵梦萦的花粉,林饫安顿时干劲十足,完全把师兄的教训抛到了脑后,迈开大步往城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