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续乾恩
一路行来,状况愈加糟糕。
经过县城时,所见更令人心惊。
这是名副其实的大旱啊,从北方一直延伸到华淮,赤地千里。
进入城后,街头巷尾,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着,碗钵高举,乞讨之声不绝于耳。
城中一处大户人家门口正设粥棚施粥,粥棚前早就排起了臃肿的长队。
我不由得握着小柔的手更紧了些。
“阿毓,他们……”
我叹了一口气,“咱们快走吧。”
话音未落,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猛地从旁窜出,一把揪住了小柔的裙裾,把她吓得一颤。
“你干什么!”我惊呼一声,急忙把她的手打落。
“小姐……小姐发发慈悲吧,孩子快饿死了……”
妇人趴在地上怀中正抱着一个婴儿,声音嘶哑又虚无,眼睛已经十分红肿,满面尘土,好不可怜。
小柔惊魂稍定,看向妇人和孩子,又看看我。
我默不作声,数了十文钱递过去。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那妇人连忙磕头,激起阵阵尘土。
我赶紧拉着小柔走开,因为看到她正在拔自己的簪子。
她疑惑的看着我。
“小柔,”我低声劝道,“施舍也得有个限度,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可是……”她轻蹙眉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轻轻挣开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发髻上的簪子全取了下来,递到妇人手里。
妇人哽咽着,头再次连连磕向冰凉的地面,这次那红肿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这一举动仿佛投石入水,周围的流民瞬间围拢过来。
小柔又褪下腕上的镯子,摘下耳坠,一一分给伸到面前的无数只破碗、破篮。
然而,人群仍未散去,那些布满尘垢的手仍在空中急切地晃动。
一张张脸上,双眼空洞无光,仿佛早已被西北的风沙磨尽了神采。
可是眼前仍然聚集了一大堆人。
“实在抱歉……大家,我已经没有东西了……”
她低着头低声说着,人潮人就没有散开,小柔诧异的看向他们。
“阿毓……”
“唉,这又是何苦?这下子,你可尝不到沿路的小点心了。”
“我只是……想尽力帮帮他们。”
我蹲下身,轻轻拥了拥她单薄的肩膀。
“这世上流离失所的人太多,仅凭你一人,力有未逮。不过……”我顿了顿,“只要你心中无悔,我便支持你。接下来的盘缠,算我的。”
“嗯。”她破涕为笑,颊边漾起小小的梨涡。“呵呵呵,可是之前不也一直是你付账么?”
话音刚落,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自外围响起,随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这位小姐真是慷慨啊!”
循声望去,一位年轻公子立在几步之外,相貌英挺,锦衣华服,腰间悬着一柄鎏金宝剑,颇为显眼。
“哦,公子是?”
“在下西门言。”他拱手为礼。
“祖子毓。”
“何徽柔。”小柔也跟着报上姓名。
“原来是何小姐、祖小姐。”
西门言的目光落在小柔身上,没有半分因她年纪小而起的轻视。
“我方才正在那边监管施粥棚,恰见何小姐慷慨解囊,实在令人心折。”
“两位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西门言问道。
“从皇——”小柔脱口而出,我心头一紧,疾手掩住她的嘴。
“啊,”我接口道,“我们从京城来的,正要往淮安去。”
“原来如此。”西门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露出一副明朗的笑。
“这粥棚是公子家施设?”
“是家父体恤民生,我不过代为操持罢了。”
“公子和令尊高义,我代这些百姓谢过。”
“祖姑娘言重,”他连忙摆手,“其实真正该谢的是齐王殿下。”
“齐王?”
“正是。齐地境内,王爷仁德广布,赈济钱粮,在各处广设粥棚,家父也是遵从王命,出点资,料理而已。”
“王爷仁德,必得上天庇佑。公子,我们告辞了。”
说罢,我拉着小柔就要离开。
“哎,二位姑娘且慢,”西门言跨前一步,恰巧阻住了去路,“眼看天色将晚,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也好歇息?”
“这,实在不敢叨扰公子。”我行了一礼后再次绕开。
“姑娘可知,为何如今流民遍地?”他伸出一只手来,突然郑重的问道,语气变得深沉。
我仔细审视他的表情,一阵不安涌上我的心头,但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不似作伪。
“远道而来,消息闭塞,实在不知缘由。”
“唉……”他长叹一声,“今岁北方遭逢大旱,赤地千里,偏又值前年边境狄人犯境侵扰,兵祸连天,民力尚未恢复。天灾人祸交加,百姓何以为生?若非如此,何至如此境地!”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姑娘此番南下,可是赶回家中过节?”
“…正是。”
“如此,那更需小心才是,路上不甚太平啊。”
“阿毓,”小柔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不如就去歇歇脚?我看这位公子人挺好的。”
我咬咬牙,知人知面难知心——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西门言挡在面前,盛情难却。更重要的是,暮色四合,城内流民杂处,确实显得不甚安全。
娘娘特意安排的那几个护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或许未曾跟上。
权衡之下,我终是松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西门言顿时面露喜色,让开路来。“太好了!两位姑娘请随我来。”
看着眼前的人走在街上,周围的人全都朝着西门言行礼,西门言这温柔待人,言语中丝毫没有骄横之意。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高门宅第。
深红的木门,足有两人高。两侧石狮踞立,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格外威严。
两名青衣家丁无声地推开沉重的门扇,露出深深庭院,飞檐红瓦,格局森严,倒与我记忆中老家的景象重叠了。
西门言快步入内,与什么人低语了几句,片刻后他回身相邀:“两位小姐,这边请,一步正堂说话。”
穿过庭院步入堂内,一位须发皆白、长髯飘飘的老者已起身相迎,神态极为恭敬。
“小可顽劣,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远客海涵。”
老者拱手致歉。
“老先生言重了,”我连忙回礼,“能蒙收留一晚,感激不尽。”
老者含笑点头,目光在我们身上悄然流转,带着点审视。
“两位可是从京城来的?”
“的确如此。”
老者笑容微深,“听口音,祖姑娘不像京城氏,祖籍何处?”
“哦,是淮海郡。”
“哦?那这位何小娘子呢?”他的目光转向小柔。
“她……她是京城人氏。”我代答道。
老者捋着长须,沉吟不语。
“天色已晚,先用些薄饭淡酒吧。明日,老夫再为两位安排车马出城。”
“多谢老先生。只是……”
我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厅中仆从皆垂手肃立,老者与西门言也都面带和善,稍觉安心 。
“晚辈斗胆,尚有一问。”
“姑娘请讲。”
“不知……老先生为何肯如此相助我二人?”
“哦,这个嘛……”老者呵呵一笑,“暂且容老夫卖个关子。请姑娘放心,绝无半分歹意,过后自知,还请见谅。”
看小柔已是满身倦意,只得暂且压下疑惑,“老先生费心了。”
晚膳果然丰盛得过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层层叠叠摆了一桌。
在这遍地饥馑的年头,如此铺张,看得人心头发沉,再精美的菜肴入口也失了滋味。
席间,西门言在旁作陪,有意无意地聊起些京城风物。他的话颇有试探意味,令我警惕之心再起。
“恕我冒昧,祖姑娘与何姑娘……是姐妹?”
“不是。”
“哦?”
“她是我的……朋友?”
话一出口,小柔她原本低垂的头颅一下子僵住了,随即更低地埋了下去,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搁在膝上的小手,也倏地蜷缩起来,紧紧揪住了自己膝盖处的布料。
我顿了顿,笑着说,“其实叫至亲应该更合适吧。”
不知何时,小柔的手轻捏着我袖子。
她抬眼看我,那眼神里有一瞬的怔忪,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到了实处,又轻飘飘地扬了起来。但随即,她像是怕人窥见,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只是那紧攥着我袖口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哦?”他眼中光芒微动,“这可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缘份了。”
“啊哈哈,公子谬赞了。”
说话间,一个青衣小厮手托雕花木盘走了进来,盘上覆着锦帕。西门言小心揭开,露出里面闪闪发亮的金银首饰——正是小柔白日施舍出去的。
“物归原主。”西门言将它们轻轻取出,放在小柔面前案上,“随身之物,不宜在外久流呢,还请何小娘子收下。”
“这……”小柔和我都愣住了。
“你怎么找回来的?”小柔激动地问。
“小事一桩,赎回来而已,两位姑娘无需挂怀。”西门言笑得温煦,简直能把冬日的阴冷全都驱散干净了。
我尴尬的哼笑两声。
“不行,公子花费了多少?我——”小柔忙说。
“姑娘若再提钱,便是折煞在下了。”西门言打断她的话。“此乃地主之谊,怎敢收钱?”
见他如此坚持,我们只好收下。草草再动了几箸,便以疲乏为由,请辞回房。
晚膳后,回到客房。
客房精致,床榻柔软,我躺下去却觉得浑身不适。侧头看去,身边的小柔已是呼吸均匀。
烛火摇曳,在精致的雕花床榻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的犬吠、呜咽的风声,混杂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流民喉管里溢出的低沉悲鸣,将这夜晚衬得格外寒凉凄恻。
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甚至还涌上一丝后怕与后悔,于是偷偷将一把剪刀藏在了枕头底下。
我替小柔掖好被角,她含混地哼了一声,侧过身。
看着小柔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我伸出手,轻轻将她颊边几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
“睡吧,再走一天就能到了。”
话音未落,那双紧闭的眼睛却倏地睁开了。
小柔的眸子清澈透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毫无睡意地望向我。
她的小手摸索着,握住了我刚刚替她拢发的手指,攥得有些紧。
“阿毓……”
“抱歉,弄醒你了吗?”
“……嗯——”
“好好睡吧。”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和你是怎样的关系?”
我一愣,随即笑笑,“小柔是我的公主,我的小主子,我是小柔的奴仆呢。”
她立刻摇头,攥着我手指的力道更大了,声音里带着一种特有的、近乎委屈的颤音。
“不是的……就是,你刚刚,在饭桌前……说的那句话……我们,是什么?”
我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指尖轻轻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那个叫至亲。小柔……不喜欢吗?”
她用力摇头,整个小身子往我怀里拱了拱,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声音闷闷地传来,“至亲……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小柔的话,认为……我是你的什么呢?”
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又迟疑地闭上。
沉默在烛火的噼啪声中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灼人的空白。
许久,她才抬起眼,声音很轻,像是受了疼痛般的蹙着眉,悄悄的把心里的东西挖出来呈现在我眼前。
“是……月亮……”
“月亮?” 我有些意外,指了指窗外墨蓝的夜空,笑着说,“难道是是天上的月亮吗?”
她抿了抿嘴唇,小手拉着我的手,引导着,轻轻按在了她自己柔软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寝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脏的跳动。
“是这里的月亮。”
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像是从地面忽然升到万里高空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全身不禁为之一颤。
“那……那……应该挺不错的……”我看向窗外的月亮说着,都有些惊讶于自己不敢注视她的眼睛了,
“我是你的至亲……”她似乎没察觉我的窘迫,继续问道,“至亲……到底是什么?”
“就是……虽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人。”
怀里的小身体僵了一瞬,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我的怀中。
“家人……家人什么的……我……”
当时,我心中怜意更甚,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嗯!所以啊,我想把小柔当作妹妹呢。我也一直……想要个妹妹。”
怀里的身体依旧僵硬着,没有回应。
沉默了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
我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点湿意,很轻,很短暂。
烛光下,她的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却异常明亮,直直地望着我。
“阿毓……是真的不会离开我的吧?”
“当然了,答应过你的。安心睡吧,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她不再说话,只是又往我身边挤了挤,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嵌进我的怀里。
最近,小柔好黏我……嗯,虽然说感觉也不是什么坏事。
……
黑暗中,小柔睁着眼睛,感受着身边温暖的体温和规律的呼吸声。
“家人”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家人……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冰冷空洞的眼神、是疲惫却强撑的笑容、是无声的寂寞和恐惧……这些混着铁锈味的才是“家人”的味道……
“阿毓百分的喜欢……“家人”……阿毓,不会骗我吧……”
她咬紧了牙,手中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怎么才能让阿毓……更加,更加的喜欢我?喜欢到……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像真正的月亮那样,永远悬挂在我的夜空……
小柔不知道答案,让她忍不住将全身紧紧贴向我,手臂用力地环住我的腰,抱得很紧很紧,紧到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肺都压碎,才能确认这份温暖和存在是真实的。
“好温暖……”
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脸颊眷恋地蹭着我柔软的寝衣,“真希望一直都这样……不会冷,不会痛,不会寂寞……”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她屏住呼吸,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睛。
在温暖而安稳的怀抱里,在无声流淌的泪水中,疲惫和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模糊,意识沉入了黑暗的梦乡。
当我感到小柔的力道终于松了,惊讶于她有几次是不是想勒死我?
过了好久。我也困意渐渐上涌,眼皮发沉。
然而“咔哒”一声。
极其细微的声响从门外传来。
刹那间,睡意无存。
我犹豫片刻,心脏砰砰激跳起来,悄无声息地掀开锦被,摸出枕下的剪刀。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无声地靠近门边,背脊紧贴着门板,竭力捕捉门外的动静。
指尖紧攥着剪刀,我想着,要是真有危险,我一定要保护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