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

她怯懦，自卑，多疑，敏感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可剥开这层脆弱的外壳，里面却是一个善良到愚蠢、勇敢得不顾一切、心思纯粹又赤诚滚烫的灵魂。

这样的她，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仔细呵护，更想……牢牢锁进只属于我的笼子里。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仿佛暗了几分，才终于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爸爸，你还记得……你和母亲离婚那年的事吗？”

他明显恍惚了一下，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罕见地褪去，露出一丝真实的落寞。

“沐雨，关于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

他伸出手，想像寻常父亲那样摸摸我的头。

我偏头躲开了。

指尖落空，他顿了顿，收回手，没再说什么。

我继续往下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大概是我九岁时候的事了吧。”

话语落下的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将我猛地拽回那段灰暗又唯一的彩色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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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九岁，小学三年级。人生前几年就像不断迁徙的候鸟，跟着父母在各个城市间流转，没有一个地方能称之为“家”，自然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要搬家，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严肃地问我：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你想跟着谁？

那天，他们带我去了律师事务所。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大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条款和分割。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扭头望向窗外，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街心公园。

“我想去那里玩。”我说，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爸爸打了个电话，叫来一个助理姐姐陪我去。

公园里人不多，我独自蹲在沙坑里，用手指机械地划着沙子。周围的孩子都有伙伴，或者有父母陪着笑闹。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在沙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人形，幻想着它能成为我的朋友。可一阵风吹过，沙画就模糊消散了。

就像我身边的一切，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是我的身影太过孤寂，她出现了。

小小的殷璃，那时候就已经漂亮得惊人，眉眼精致得像橱窗里的瓷娃娃。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落进了星星的月牙。

她主动跑到我身边，声音清脆：“你好呀！你好漂亮！我想和你一起玩！”

那一刻，我第一次由衷感谢父母给了我这张脸。

“……嗯。”我低声回应，心跳却失控般加速。那或许不是喜欢，只是太久没接触同龄人而产生的剧烈紧张。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毫不介意地踩进沙坑，裙摆沾了沙子也不管，顺势就跪坐在我对面。另一只手从背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旧旧的小熊玩偶。

“太好了！这是可可，我最好的朋友！”她笑得无比灿烂。

我的脸颊瞬间烧起来。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我手足无措。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凑近问。

“林…沐雨……”我回答得有些结巴。如果当时有镜子，我的脸一定红得不成样子。

“真好听的名字！人也好漂亮！我喜欢你哦，小雨！”她开心地宣布。

这份来自陌生人最直白、最纯粹的喜欢，像一道暖流，冲得我头晕目眩。

“小…雨？”

“对呀！我喜欢给我喜欢的人取昵称！不好听吗？不喜欢我就换一个！”

“不……我喜欢……”我几乎是抢着回答。

“太好了！小雨！小雨！小雨！小雨真的超——可爱！”她欢呼着。

“唔…嗯…”我感觉浑身软绵绵的，快要晕过去了。

“咦？小雨你的脸好红，是发烧了吗？”她担忧地蹙起眉，忽然又凑近些，光洁的额头轻轻贴住我的额头。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全身僵硬。

“好烫！小雨你没事吧？！”她的表情立刻从晴天变成了阴天，写满了担心。

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没…没有发烧！只是……有点紧张……”我慌忙解释。

“真的吗？”她还是很怀疑。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伸出手，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你看……发烧的人会浑身没力气吧……可我很有力气哦……”我甚至加重了手臂的力道，证明自己没事。

“哦哦哦！”她恍然大悟，随即开心地笑出声，也回抱住我。温软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几乎要将我融化。

“小雨好温暖啊……”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的心跳声大得恐怕整个公园都能听见。

过了好久，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再抱下去，我恐怕真的会因为缺氧而晕倒。

“小雨，我们来玩过家家吧！”她忽然提议。

“怎…怎么玩？”我只远远看过别的小朋友玩，自己从未参与过。

“很简单哦！小雨来当爸爸，我来当妈妈，可可是我们的宝宝！我们一家要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挥舞着小熊，眼睛亮晶晶的。

爸爸妈妈……永远幸福地生活？

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那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做不到？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幸福？

因为父母，我永远交不到朋友。现在，他们连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要拆散了。

我到底还剩下什么？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沙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小雨？！你怎么哭了？！”她慌了神。

“呜……”我想擦掉眼泪，可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好丢脸，明明刚才那么开心，全被我搞砸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副难看的样子，只能用双手死死捂住脸。

可她却再次轻轻抱住了我。

“没事哦，没事的。”她用小大人的口气安慰我，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我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她的温柔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我贪恋地将脸埋进她纤细的颈窝，任由温热的泪水浸湿她的衣领。

“小雨乖，小雨乖……看来小雨也是个小孩子呢。那让我一个人来当妈妈吧！我会爱你的，一直一直爱你哦。”她在我耳边很认真地说。

一直爱我。

这句话像咒语，击溃了我最后一道防线。我紧紧抱住她幼小的身躯，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哭得不能自已。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我才抽噎着慢慢停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助理姐姐带回了律师事务所。

爸爸妈妈看着眼睛红肿的我，再次问道：“沐雨，你想好跟谁了吗？”

我低着头，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沙坑。一个巨大的恐慌后知后觉地攥住了我——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从未有过的慌乱瞬间淹没了我，连指尖都开始发冷颤抖。

“沐雨？”父母被我的反应吓到，连忙蹲下身抱住我，“听我说，爸爸妈妈不是要抛弃你，只是暂时分开……”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全是那个女孩的笑容、她的温度、她说过“一直爱我”的声音。

我要留在有她的地方。这个念头疯狂滋长，压倒了一切。

“我要待在这里。”我抬起头，声音异常清晰。

“沐雨，爸爸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待在哪里都可以，只是……”

“反正不管跟了你们谁，我都是累赘，还会不停地搬家、转学。”我打断他们，用九岁孩子能想到最决绝的话，“我不想走了。我就要留在这座城市，哪里都不去！”

只要她还在这座城市，我就一定能再找到她。无论花多久时间。

“这……”

“就这样吧。”母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既然沐雨坚持，就随她吧。我会给她请个好保姆。”

“唉……”

最终，我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这座城市。

寻找她的行动，从那一刻就开始了。

我先找遍了自己所在的小学，没有。

然后我开始在放学后，跑到附近的其他小学，抓住还没回家的学生一个个问：“你见过一个眼睛像月牙、笑起来特别好看、有小熊玩偶的女孩吗？”

效率太低了。我跑去学素描，发疯一样地练，只为了能把脑海里她的样子画下来。我凭着我的这张脸，让其他学校的学生心甘情愿地帮我传阅画像，打听消息。

还是没有。

那就去更远的学校。

我需要一个转学的理由。于是，我稍加“引导”，让身边的小团体开始“孤立”和“霸凌”我。果然，父母很快帮我办了转学手续。

在新学校，我用同样的方法继续寻找。

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找到她。一年，两年……我都可以等。

整个小学时代，她的肖像画我不知道画了多少张，贴满了卧室的墙壁，每一张都是同样的笑脸。

上了初中，我学会了用手机。我开始在各种校园墙、本地论坛发帖，附上我画的最像的一张画像，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

终于，初二下学期，F中校园墙的一条评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们学校初中部好像有个女生和描述挺像的！听说特别好看！就是性格感觉不太一样……”

F中，离我不算近，但也不是遥不可及。

足够了。我不会放过任何希望。

那个周五，我提前请了假，精心包好一个小礼物，打车到了F中门口。

她说过会一直爱我，一定还记得我。就像我从未忘记过她一样。

放学的铃声响了，学生们涌出校门。我紧紧盯着每一张脸，眼睛酸涩也不敢眨眼。

终于，侧门方向，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她穿着F中的校服，扎着高马尾。侧脸的线条，眉眼的神韵……即使长大了许多，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她！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找到了！我真的找到她了！

我几乎是跑着冲过去的，猛地挡在了她面前。

“我、我……啊……”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颊烫得吓人。

幻想过无数次的重逢，绝不该是这样狼狈尴尬。

她身边的女生立刻警惕地挡在她前面，隔开了我。

真碍事。

“你是谁？来表白的吗？”那个女生语气很不客气，“对不起哦，我家殷璃不喜欢女生。就算你长得好看也没用。”

她在胡说什么？

殷璃。原来她叫殷璃。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却是从这样一个讨厌的人嘴里听到。

不高兴。非常不高兴。甚至涌起一股尖锐的愤怒。

她懂什么？殷璃说过会一直爱我！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不用这样啦，保护过度了。”殷璃轻轻拉了拉那个女生的衣袖，露出一个有些困扰的笑容，看向我，“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指了指我身上不同的校服。

……诶？

她……不记得我了？

心脏像是被猛地捶了一下，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

骗人的吧？

不可能！

我不甘心。

“你……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声音抖得厉害。

她脸上露出更加明显的为难，在那之下，我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耐烦？

为什么？

“抱歉，我有点记不住事情……请问你是？”她偏着头，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说好会一直爱我的吗？！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忘了？！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手里那个精心准备的礼物，此刻重得像一块千斤巨石，坠得我手臂发酸，只想松手让它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走了殷璃！对不起啊，我们还得赶着回家。我知道你可能喜欢殷璃，她长得是好看，但我们家殷璃是直女。明白了就赶紧回去吧！”那个女生拽着殷璃就要走。

吵死了！

闭嘴！

才不是这样！

根本不是！

她爱我啊！她亲口说过的！会一直爱我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痛……这不是我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的重逢……

重来一次好不好？求求你，重来一次……

可是她们已经转身离开了。那个女生还在喋喋不休，殷璃只是偶尔点点头，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像个小丑一样站在原地，徒劳地握着那份送不出去的礼物。

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执着的等待，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冰冷的尘埃。

明明说好要一直爱我的。

怎么能这样……

明明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想着你。

明明我为了找到你，用尽了所有办法，付出了那么多代价。

明明我这么……这么爱你。

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甚至……有了新的、“更好的”朋友。

那个碍眼的女人……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从心脏最疼痛的地方疯狂滋生蔓延，缠绕勒紧，渗出漆黑的汁液。

好恨。

明明能站在她身边的……只能是我。

只有我才能拥有她。

她是我的。

是我的！！！

阴暗的念头在体内疯狂叫嚣，生根发芽，长出尖锐的荆棘。

我要得到她。

无论如何。

不惜一切代价。

我一定要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