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原:傳達未來之歌
十、天原:傳達未來之歌
連結著你我的現在,這就是這樣的故事。
歌,是誰在唱歌?
就像潤濕的筆尖,攪亂水桶中變得渾濁一般。
清脆又活潑的嗓音,這是另一個歌聲。
她在煩惱什麼呢?
真的好美麗,明明是如此的不同,伴隨著優雅跳舞的弦樂與活潑躍動的琴音,明明是如此的截然不同,為什麼又會如此和諧?
耀眼,好耀眼,真的好耀眼喔。
閃耀的另一端,究竟是什麼,她想,這、這是……我能夠追尋的到的光芒嗎?她朝著追尋不到的光芒伸出雙手,碰到牆壁,果然……不行,無論如何伸手都看得了、摸不了、得不到。
這不是正常的嗎?因為我的身體總是那麼透明,為什麼我的身體總是那麼透明?
可是,好好聽。
好美麗。
好羨慕。
她放下了那透明的雙手藏進了背後、藏在了海裡,埋進了海面回到她的世界,隔絕外界,那黑暗的、那寒冷的、那孤獨的,應該待著的歸屬之處。
今天仍然沉溺在海裡,隨波逐流的一天。
是啊,讓自己隨波逐流是那麼的輕鬆愜意,不去想、不去感受,這樣就好,反正我這樣的人……
「哇哇哇哇哇──!」
由遠而近,奔跑過來的叫喊。
突然那麼大聲?
「嚇!」
什麼事情,怎麼了,我在那裡我是誰?
「你這孩子是海月吧,唉~這個世界也有月光水母呢~不過這裡確實跟現實有點像……啊對不起,你怎麼就一個人,難道難道你也是來聽梢前輩的歌聲嗎?果然很好聽吧!」
湊過來了,臉、臉好近,機關槍一般的語速,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裡回應。
「靠太近了,你對任何人都這樣嗎?」
「會嗎?很普通喔。」
「一點都不普──」
不對。意識到那雙透明的雙手、透明的身體,跟海面任何波動與地面任何物質與天空任何顏色,都毫無二致只能是背景的存在,怎麼會有人可以看到我、聽到我、感知到我的任何存在。
「不對,你看得到我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是天上……的銀月……孩、子……
原來是在講海上倒映的月亮,對啊,怎麼可能。
嗯嗯……你很閃耀喔……
閃耀什麼的……不可能是說我,真是……
「糟糕透頂。」
睜眼,天色還很灰暗,但她摀著頭,側過身摸到一束羽毛,這時她醒了,醒得不能在醒了。
「什麼很糟糕呢?」
好久沒有做夢了,卻也忘記了夢的內容,點亮了燈,手中的羽毛根部是純白,整體是藏青色的羽毛。
「鶴さん……還沒回來啊。」
試探地喊了一會,但什麼聲音都沒有。
說失落是不假的,可是忍不住期待,然後接受傷害。
「鶴さん。」
懷中抱著的玩偶隨著鶴さん離開而失蹤,失去抱在懷裡的娃娃,睡覺都熬到大半夜翻來覆去才睡著,早早又醒來。
習慣性地掀開竹簾,白雪紛飛視線不明,窗外連一公尺遠都不清晰,連門都打不開,走出去很快就會被埋葬的雪堆之下,就是這麼誇張的暴雪,已經不知道關她多久了。
自從開春這幾週來,百生吟子起床就沒有太陽探頭明亮的時候,日子都不知道過到那裡了。
漫天白雪並不是值得開心又美麗的事情,周遭天色灰茫茫連時間都不知是何物,連帶著人心情也跟著陰鬱起來,她想,深海中的魚兒水母應當也是如此面對牠們所在的世界萬物吧。
黑暗、寒冷又孤獨。
「今天的工作要趕快完成了,以我阿奶之名!」
沒時間煩惱,奶奶不在只剩下她暫且承接這些從世界各地傳來的訂單,得好好工作不辱奶奶的名號。
說是如此,堆得跟山高的工作,奶奶早已規劃好應當如何做,她只要依照指示、依照打版的身形,固定、剪裁、縫製,一步一腳印地組裝完成即可。
只能用工作來麻痺胡思亂想的心,忘記孤單、忘記黑暗、也忘記寒冷,期待著,完成這些,阿奶就會回來了吧……像以前一樣摸摸我的頭。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織布機規律的響起,點亮了燭火,手中的刺繡針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一筆一劃踏實的揮舞著,只有寒風呼嘯拍打窗門的震顫陪伴著她,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流逝了。
「呼,終於完成了。」
繞圈打結,剪掉多餘的線頭。暫時,目前接到的工作都完成了,剩下交給──
「鶴さん……啊還沒回來。」
對了還沒回來,鶴さん是奶奶的夥伴,高大優雅又修長的丹頂鶴,藏青色的羽毛就像奶奶的衣服那樣美麗又神秘,很少出現在她面前,主要負責幫奶奶送工作的訂單,什麼時間該送貨了,從來不會讓奶奶煩惱,也不會讓她煩惱,只是現在大雪封山,算起來可能也沒幾天,但她感覺已經好久沒見到鶴さん,畢竟這是她現在唯一的家人了。
她望向竹簾,不要掀竹簾了,明明再三告誡自己,手中卻放不下的動作,又擅自掀開,雪沒那麼大了,但窗外仍然一片白茫茫,路上沒有任何生物,就算看到幾個陰影在遠方的動靜也不過就是樹木的搖曳。
「阿奶、鶴さ、ん……」
一點動靜。
回眸,眼中的光芒熄滅了,燭火黯淡,她上前換了一盞新燭。
眼前閃爍幾點星星點點的光芒,天色更黑了,她把牆上的油燈一一點亮,奶奶的工作間也變得明亮了,那些明亮好像可以填滿空蕩蕩的屋子,更多再更多一點。
「嗚……就一下下。」她偷偷的瞥了一眼奶奶常用的縫紉機,悄悄的、慢慢的,挪動身子坐在奶奶工作的椅子上,趴在機器邊。
如果被奶奶看到她這樣毫無儀態,肯定會挨罵的。用力吸一口氣,布料的粉塵與機械的潤滑油,充斥鼻尖,線頭弄得鼻子癢癢的。
什麼時候不再這樣跟奶奶撒嬌了呢?
奶奶才不會罵她,那只是她心中小壞吟的想像,奶奶只會摸摸她的腦袋瓜,從肚子上神奇的百寶袋中掏出一顆糖、再給她一顆糖,好像長不大似的。
小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晃著小腿,靠在奶奶工作的手臂上,盯著她一針一線施展魔法,變變變,變出一隻鶴さん娃娃,她抱在懷裡心中暗暗發誓每天晚上都要一起睡覺,嘴巴不忘記嚼嚼,吃著奶奶給她塞的糖,甜甜的卻不會膩。
「不要吃太快喔……啊聽說人類的小孩只能一次吃兩、三個……會鬧肚子,嗯真可愛啊……應該沒關係吧……」
「是~」答應了,實際上沒在聽,捨不得又忍不住,小兔子、小鳥、小狗狗,不知道該先吃哪隻,顆粒堅硬的外殼咬碎粗糙的磨著她的牙齒、內心卻是柔軟又有彈性,奶奶輕聲地哼歌清亮悠遠,歌聲像風飛向蔚藍天空,不忘記手中細針舞步輕靈躍動,在衣服上刻上代表她身為職人的驕傲。
「吟子喜歡嗎?這是倒映之歌。」
那是一首像水中映月、鏡中倒影般,帶著溫柔、帶點堅定的旋律,但也帶點悲傷與前進的歌詞。
「嗯喜歡……倒映、之歌?」
吟子聽著歌聲,彷彿看見某個笑容燦爛的姐姐,手裡抱著球,輕輕對她說:「我們不是陌生人了唷唉嘿嘿!」
Reflection in the mirror: It’s another world.
「倒映之歌,如實反映心靈之歌……啊啦這孩子。」
想睏了,頭一點一點,想睏的時候就要掀起奶奶的衣服下襬,吟子下意識的呼啦地將裙擺鋪在臉上,下一秒就是柔軟的被單輕輕地拂過面頰,像是鶴さん的羽毛柔軟又像是清風,溫暖和煦的風。
「呵呵是喔,晚安吟子。」
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是童話一般的開頭,有一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小女孩,名字叫做吟子。
從小她就與奶奶相依為命,住在名產是山、特色是綠、名勝是高台的依靈山,依靈山裡面有一座湖泊與竹林的藪竹坳,裡頭是一群老爺爺、老奶奶熱熱鬧鬧的小村莊。
依靈山下依靈寺,依靈山上藪竹坳。
外面世界的人只見過幾位裡面出來售賣工藝品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所以被俗稱為銀髮村。
有一說是年輕人因為與巨魔族的戰爭都陣亡了,只留下一群老人家,也有一說是疫病橫行,那是奇怪的病毒,越健康的人死得越快,反而是垂垂老矣充滿病痛的老人家活了下來,眾說紛紜,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村裡面有一群老爺爺與老奶奶,自給自足,撫養著村中唯一的小女孩,吟子。
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月亮高懸時而綻放著幽藍的光芒,時而變得血紅可怖的陰鬱,雷聲雨聲縱橫交錯,那天大家都躲在家裡不敢出門,深怕潛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會將那些驚懼的村民擄走,刺耳的刮地聲、蠱惑的聲音窸窸窣窣,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驅散了那些雜音,月亮又變回海藍色了,吟子的奶奶身先士卒,找到被遺棄在湖邊、竹林中的小嬰兒,並取名為吟子。
那是宛如輝夜姬般的夜晚,銀髮村很久沒有迎來新生命了,爺爺奶奶們很高興,輪著想抱抱這個新的小生命,被吟子的奶奶阻止,畢竟新的生命可是很脆弱的,要小心呵護。
輝夜的奇跡,百生吟子。
大家都說吟子是月亮賜予的小女孩,她會在爺爺奶奶們給予的愛中長大,變成成熟、變得美麗、變得強大,總有一天展翅高飛,回到月亮之上,她會這樣永遠幸福快樂的度過一生。
「我不要離開爺爺奶奶!」
當時聽到故事的結局,吟子反駁了,沒有爺爺奶奶的結局不是她要的。
「吟子ちゃん回到月亮,那養育她的阿爺阿奶呢?」
周遭一片沉默,村中的廣場,難得晴空萬里的月光就像階梯照耀在地上,很溫柔,奶奶在星空下、在篝火邊,輕聲說著故事,被吟子一喊,周遭瞬間寂靜。
「這……」那些老得充滿皺摺的臉龐面面相覷,本來充滿了皺紋慘白的面容又給憂愁添上更多痕跡。
沉默,迎接他們的是良久的沉默只有幾聲蟬鳴,吟子顧不得奶奶給她做的睡衣站起來時如何凌亂,被起身的塵土染黑,抱著鶴さん邊哭邊跑到奶奶面前,她只能語無倫次大聲反駁。
「阿奶、機關爺爺、結繩奶奶、燒爺爺……你們不會孤單嗎?不會寂寞嗎?」
眼淚滴滴答答,明明不想哭,眼淚就一直在眼光打轉。
她喜歡聽故事,可是她不喜歡這個故事,她不能哭、哭了好像就輸了,把臉往奶奶給她做的鶴さん抹幾下,眼淚在那黑黑的毛髮中留下淡淡的痕跡。
她要抗爭這樣的結局,「拋棄阿爺阿奶,吟子ちゃん討厭!」
「噗哧。」
隨著她的怒吼奪眶而出,不知道誰先的,隨著這一聲笑。
哈哈哈哈,突然一陣哄堂大笑。
「對、對不起吟子ちゃん,不論是討厭自己還是這樣子通通都太可愛了吧……哈哈哈……」
明明很生氣,可是氣鼓鼓的實在太可愛了,黃色小狐狸的睡衣套在她身上,吟子鼓起臉就像一隻鬧脾氣,毛髮氣得蓬蓬的小狐狸,生氣起來連自己都罵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
被嘲笑了。爺爺奶奶們突然的大笑讓她不知所措,哭停下了只能發愣。
「吟子,沒事喔。」奶奶上前給她拭去了眼淚,溫柔拍打小狐狸尾巴上的塵土,又還給她一個乾乾淨淨的小狐狸。
「吟子,現在聽不懂沒關係……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奶奶頓了頓,「我們是罪人。要記住了喔,我們有罪,為了贖罪,只能偏居一隅只能在森林裡面苟且偷生,不敢離開。但你不一樣,你跟我們都不一樣。」
「什麼意思……?」
奶奶說的那些話太高深了,她的小腦袋瓜不明白那些道理,也不想明白。
況且真的要說的話……
我也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