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輝藍：耀夜之時

二十六、輝藍：耀夜之時

「殿下……您也要出席嗎？」

第二議事廳門外，門口接待的侍從無所適從，不知道為何今天大王女殿下的氣勢如此驚人，光是站在那，彷彿就在她頭上看到魔鬼的角。

「不，我只是陪花……公爵閣下過來，不用在意我。」

梢（花帆身體）擺擺手，任由花帆（梢身體）牽起她的手，只有兩人的悄悄話般低語。

「那、我去了，不用擔心我有好好看過報告，我會好好裝作梢前輩的樣子。」

「呼呼，不用裝作我喔，花帆肯定會做得很好。」

「那公爵閣下，請──」

或許是鬆一口氣，侍從緩緩打開議事廳大門，讓門外兩人依依不捨的道別留點時間。

在門緩緩打開的瞬間，花帆（梢身體）捏緊發抖的手，沒想到用著梢的身體，她還是那麼害怕，不過她回望一眼想，現在的我是梢・歐托穆尼公爵，不能丟梢前輩的臉。

門一打開，貴族們齊刷刷轉頭。

那一刻，會議廳裡空氣像是被施展停止魔法，空氣變得黏稠凝滯。

這裡的氣氛，非常窒息。

花帆（梢身體）進門的第一個感想，她沉默的走向自己的位子，先聽，再決定如果是梢她會怎麼做。

會議桌上紙張翻動，在花帆（梢身體）面前是昨天的會議紀錄，也是今天的討論議題。

那是討論「對王城市場菜價平衡機制」的議題──老議題了，年年拿來講，但從沒人認真動過它，很有利益、沒有政治，平衡做了也沒好處。

她記得梢當時提出的內容是──

「根據王城農務局統計資料，往年1公斤小黃瓜均價約為50圓；

由於去年冬季雪災持續時間較長，影響農作生長與供應，今年均價已上升至150圓，漲幅達200%。

鑑於此類極端氣候事件屬於不可抗力，建議審慎研議災害應對的市場價格平衡機制，以維持基本民生物資的穩定供應。」

梢從不質問，也沒有強硬要求，只是數據陳述。

哇～這1公斤小黃瓜我可以買1個抹茶草莓多更多可麗餅還有剩耶！

花帆（梢身體）在心中吐槽，但下一秒就安靜下來──

如果是梢前輩看到這樣的數據，一定會語氣平靜，就像水滴入杯，不多不少。

咳咳……也就是說，原本買小黃瓜的50圓現在變成150圓，一袋錢可以買3公斤雞蛋，小黃瓜卻只能買1公斤，你叫一大家子人這樣怎麼做菜啦！？

不能只吃雞蛋餐吧？

雖然我可以只吃蛋包飯，一次可以吃2顆蛋……但是不行不行，營養均衡很重要，蔬菜大軍不能退讓！

而且──小黃瓜平常是最划算的涼拌菜耶，沙耶香ちゃん說過1公斤可以砰出好幾盤，涼拌，蒜末、麻油、白醋、糖、香料、美好的味道一擺就是五天。

現在小黃瓜都搖身一變，好啦、我知道現在在開會，但我真的忍不住──授予小黃瓜貴族爵位嚯嚯嚯──價錢飆成這樣，其他葉菜類都早不知道飆去哪了啦！

說起來，花帆（梢身體）拿起紀錄仔細觀看──為什麼到會議記錄就成了這樣呢？

「對王城市場菜價平衡機制」

紀錄內容：歐托穆尼公爵簡要提及平民區菜價飆漲之情況，表示應留意基層需求，待後續調查報告再行審議。

摘要：

──語氣溫和，缺乏緊迫性。

──資料仍需佐證，目前不便處理。

──建議暫列預備議題。

「大家都到齊了，那那那、那麼我們開始吧。」

擔任主席的地中海老貴族巍巍顫顫扶著椅子被人攙扶坐下，光是看他坐下時間就過了10分鐘，花帆（梢身體）不動聲色用眼角餘光看見貴族們都落座了，開始第一個議題。

「今年預算都完美花光全數不剩，表示預算都有用在正確編列的地方。

關於新年度預算的編列，預算審查委員會成員已經任職長達四年，我們應該成立新的預算審查委員會──」

中年貴族站起來主持議題，會議很快進行到12分鐘後……

「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好，但我們應該優先重新設立審議流程，再分配階段委員──」

「那、這個委員誰有資格審查預算、內容如何，我提議應該設立一個審查『預算審查委員會』小組──」

「那麼應該在設立審查『預算審查委員會』小組前，應聯合內政廳共同開會討論審查『預算審查委員會』小組可能召開的討論時間──」

很快會議氣氛越來越扯皮，越來越漫長。

花帆（梢身體）默默地聽了38分鐘，最初還努力模仿梢的優雅，端茶、微笑、低語……

但沒有人理會她，更多的是有聽見她說話，但馬上扭開目光，將她的話抽出、消音、轉述、再打散。

會議第68分鐘，一名貴族剛剛建議成立「會議延長調和委員會審議小組草案小組」時，花帆（梢身體）站起來了。

「夠了！」

放下茶杯，她站起身，語氣冷冽，目光炯炯。

「我說──這條對菜市場平衡價格案，一直放置沒有結論是在開玩笑嗎？」

會議室瞬間寂靜。

「我雖然不擅長算術，但就連我都知道──原本一份抹茶草莓多更多可麗餅的錢，可以買三公斤小黃瓜，現在只能買一公斤，這不叫災難是什麼？」

她聲音不大，卻清晰劃破整個議場。

那一刻，她身上名為「花帆」的王者氣場，透過「梢」的容貌猛然釋放，像光一樣擴散開來，形成讓人無法違逆的光環。

「如果我們的會議繼續浪費在字句與拖延上，等明年人民回憶起這一年，記得的就只會是──我們眼睜睜看著菜價飛天、民不聊生，而不是誰開過多少次預算小組會議。」

她掃視四周，語氣一轉，冷冽得像一把斬斷冗言的劍。

「所以從今天起──開會時間上限三十分鐘。超過，不再審議！」

全場寂靜。

然後──

啪。 一聲掌聲響起。

啪、啪、啪。

從最保守的老貴族開始，啪、啪，接著啪啪啪啪，最後全場起立鼓掌。

「公爵閣下英明！」

「這才是王國的改革希望啊！」

「太美了……不只外貌，連話語都如此果決優雅……！」

「公爵閣下終於開口了！這才是我們期待的力量與效率！」

「我等願獻出家族三支軍團，追隨公爵閣下的改革！！」

「唉？」

花帆（梢身體）本來以為會有人反對、有人冷言冷語，但──完全沒有。

全場如臨王命，如中神諭。

貴族們紛紛站起來，激動得快要流淚。

從來沒聽她說過這麼多話，她是不是……對王室決策不滿啊？

我原本覺得她只是禮貌性出席……結果今天直接把我講得羞愧難當、一文不值欸！

你不覺得……她今天有一種氣勢……像是……像是王者？

……她是不是、想奪權！？

那些聲音刺痛著腦袋，貴族們沒有說，可花帆（梢身體）聽到了。

不是耳朵，而是像水波滲入腦海的心聲雜訊。

她一直知道「梢」有這樣的能力，能聽見不被說出口的想法。

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梢」她累了，而「花帆」被保護得多好，這是一場無法關閉的心聲浪潮，一場言語之下的沉默風暴。

那些話像針一樣，一句一句刺進來。

她呆站原地，心中浮現的不是勝利的快感，而是奇異的空洞感。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胃裡空空蕩蕩的，不是餓。

一種叫做悲傷的空洞，緊緊地、黏黏地，沾染貼在心口。

……原來，只要是「這副臉」強而有力的說出來，就會被聽見嗎？

她發現，只是在「梢」的身體裡說了一句話──這一切就成了「公爵閣下的決斷」。

她不是被認同，而他們也不是不懂，只是懂了，也不會回應，只得等她說得足夠「清楚」，不能再裝聽不懂。

她借用了那個本該被認同的人的外貌與名字，才讓眾人聽見了「她的聲音」，而她真正的心意，反而被深深的吞沒在「誤認」、「扭曲」、「轉述」、「誇大」裡。

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明白，「梢」的悲哀……

她想辯駁，想把心意掙扎著從扭曲抽拉伸直──這不是「梢」的意思，但是現在花帆（梢身體）就是梢，說不是，然後呢？

這些解釋、這些話語尚未出口，就知道會再被加蓋另一層誤解。

「梢」之所以沉默，從來不是因為冷淡，而是因為太明白──說出口的話，總會被誤解、轉化，甚至用來攻擊自己。

「梢前輩，你一直以來……到底，是怎麼忍下來的？」

現在花帆（梢身體）只想趕快見「梢」，她要站在「梢」的面前──

她不能坐下，要不然像是要被這個無邊無際的壓力擊倒似地，這是她的戰鬥──她要擋在「梢」的身前。

藏在袍子下，手指攥緊，指甲深深刺痛心靈，但不能握得太緊，「梢」的身體會受傷，她已經夠苦了。

會議已結束，紀錄愉快蓋章已簽署。

「對王城市場菜價平衡機制」

紀錄內容：

歐托穆尼公爵嚴正指出王城菜價失衡，直指現行菜價應對天災制度存在重大偏頗，呼籲即刻調整預算優先順序，並主動要求重啟王城市場菜價平衡改革案。

摘要：

──言詞銳利，極具主政意圖。

──展現稀有領導魄力。

──建議列為核心改革主案。

眾人還在鼓掌。

只有她知道，這場掌聲從來不是為她而響，也從來不是為真正的「梢」而響。

明明一直挺直背脊，被貴族們夾道歡送，花帆（梢身體）走在掌聲中，卻只覺得耳邊無聲。

沒有勝利，只是穩穩當當的夾著會議紀錄，迅速穿越長廊，在殘陽即將落入的湖邊見到梢（花帆身體），才抱緊紀錄，垂下肩膀像隻拎著檢討書鬥敗的小兔子。

「梢前輩……」

刷地披風籠罩住花帆（梢身體），「來，先不用說話……花帆辛苦了喔。」

梢（花帆身體）將花帆（梢身體）擁入懷中，說真的自己的臉實在親不下去，除此之外給予支持她還是做得到，就像「花帆」一直為她所做的──保護她的心。

「……不辛苦。」

跟梢前輩比起來，真的不辛苦。

「不乖喔。」

花帆（梢身體）被捏住鼻子，憋氣。

「嗚……嗯我、我好累……我知道的……你知道我很努力……所以我想再撐久一點。可是我好怕你會難過，所以、所以才不敢說……」

反對無效，花帆（梢身體）實話實說，獲得一個溫暖的擁抱。

「嗯乖孩子。」梢（花帆身體）摸著她的腦袋瓜，一下又一下的安撫。

「那個……梢前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覺得不能再拖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梢（花帆身體）翻開那張會議紀錄，唇角微微勾起，語氣更溫柔一點。

「你是怎麼做到讓那群人鼓掌的？」

「唉？」

「咦？」

你看我、我看你的。

「我說啊，那些人，觀察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站起來拍手呢。你用了什麼魔法？」

花帆（梢身體）歪了歪頭，「……抹茶草莓多更多可麗餅？」

梢（花帆身體）笑了，笑得很真像個孩子，可用著花帆的身體有種不符可愛氣質的妖異美感。

「原來那才是關鍵詞啊。看來我的報告書裡語氣還不夠甜……不過我還是想把甜留給你就好。」

咚咚，心口一緊，花帆（梢身體）摀著胸口，突然吸了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

「梢前輩……你一直是怎麼撐過來的啊？我只是去了一場會議，就覺得心好累，好想躲起來……可是不能躲，我必須站在那裡……可是我又想為什麼這麼弱小呢……我不能保護你的沉默，我的力量太弱小了……」

梢（花帆身體）靜靜地看著她，輕聲說：「這個世界會選擇『相信誰說的』，而不是『聽見什麼內容』。但你知道嗎？」

「……嗯？」

「你今天說的話，是你真正想說的……即使是在我身體裡？」

「……是。」

「那就足夠了。沉默是我選擇的自由，呵呵……我最想要的，就是你能說出那樣的話──不需要是我，說的人，是花帆，這樣就好。」

擋在身前的小小身軀，不知不覺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了啊……正因為如此，現在我能夠安心的沉默了。梢（花帆身體）偏過頭看到不遠處奔來的人群，「而且花帆，你遠比你所想像的更強大，更厲害呢……」

「花帆さん！」「殿下！」「花帆殿下！」

沙耶香帶著一群人跑過來，本來是朝著梢（花帆身體）迅速接近，但一靠近停下來，滿頭疑惑然後轉向花帆（梢身體），明明是興高采烈圍上來、但一靠近又遲疑。

「唉奇怪……啊對，花帆さん現在在梢閣下身體裡……」

一瞬間腦袋混亂後，沙耶香馬上穩定態勢。

「報告，王太女冊立典禮的會場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

「嗯那些花花，綴綴也幫忙了～」綴理剪刀手。

「徒町也有幫忙布置喔！」小鈴敬禮。

「是的。」沙耶香撓了撓臉，「在彩排之前想先給你看看哪裡需要調整……雖然現在身體不同就是了……」

「嗯謝謝沙耶香ちゃん、綴理ちゃん、小鈴ちゃん……」

那個人我知道，一個一個掃視在場的人，喊出大家的名字。

嗯沒想到她也在，花帆（梢身體）她想，那是平常遠遠看著的禮儀官，明明最重視禮數，可是跑來的時候竟然有那種興奮表情啊。

「非常感謝在場的大家幫忙。」

奇怪，明明是公爵閣下在道謝，為什麼給人感覺像殿下那樣，真是讓人高興嘿嘿。

遠遠看起來，公爵殿下給我的感覺真像殿下呢～說話都不像是命令，如果真要說──簡直像是邀請呢～

說起來前幾天護衛殿下，她的笑臉真治癒，明明我只是一名護衛，她卻說：「這樣就能一起回家囉～」……真的，我只想拼命保護她。

溫柔的心聲，緩緩流入心中。

這是在場的騎士們、布置典禮的禮官與文官漏出的心聲，那些溫暖治癒的聲音，讓她高度繃緊的弦緩了下去。

花帆（梢身體）望向背後走來的梢（花帆身體），那臉上驕傲的表情就像在說──「這就是我的花帆。」

這不就是想追隨一個人，最自然的感覺嗎？

不是因為花帆什麼都會，而是因為知道──她不會自己單獨跑走，一定會回頭邀請你，等著你、帶你一起飛。

「你不需要是我，你早已有了力量。」

是這樣嗎？她明白了──原來我不用模仿梢前輩的沉穩，我自己，也早已經擁有了讓人跟隨的力量。

「花帆。」

她們走進了王太女典禮的紅毯中央，騎士們在外面護衛著巡邏，不會有人打擾，兩人望著窗外，漫天星空不知前途如何，可是如果是這個人──

花帆（梢身體）牽著梢（花帆身體），雖然一低頭看到的是自己的臉，卻一點也不違和。

她知道，這不是鏡子裡的花帆，而是「她的梢前輩」──那如同下雨般濕潤的眼眸、聲音裡的細微語調、抱起她時的氣味、溫柔的呼吸方式，那些都不會錯。

所以，當那雙「自己的手」牽住她時，她只覺得安心，沒有一絲怪異。

在這寂靜如銀河鑲滿繁星的夜晚，心跳的片刻，她們彷彿感覺──有一條透明的線，靜靜地從心臟延伸，輕輕連結上了什麼。

「……謝謝你與我相遇，花帆。」

「我也是，梢前輩……梢，我愛你。」

「花帆……嗯……我愛你。」

──我們要一起走下去。

那一瞬的親吻，那一刻的擁抱，產生一種無需形體、靈魂相擁的共鳴。

彼此信任理解的靈魂，在命運的中心，碰觸、輕輕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