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3章 长恨

我被带下去沐浴,一脚蹚进水里,一股突如其来的羞耻感侵袭了所有感官。


我将头浸在温水里,一心寻死,可身体却在挣扎求生,不得不从水里拔出脑袋,大口呼气。抹一把脸,水珠乱蹦,眼眶滚烫,也都满了。  


抖抖索索地摸着新衣服,不知道是什么绸缎做的,滑溜溜的像水一样,又香喷喷的,想必很漂亮。我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服,不免有些笨手笨脚,摸了半天没摸到扣子。


旁边的娘姨哧溜一笑,帮我穿上了衣裳。“这下像个人了。”又捏捏我的手腕,“瘦得跟柴干一样。”  


我感到困惑。像个人。难道我把衣服一脱,就不是人了?那人把我领到一间屋子,并不对我说话,只笑道,“云珠姑娘,我把人带来了,姆妈叫你好生带着。”  


我战战兢兢挪过去。她走过来,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钻进鼻子里。“我听说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小瞎子?”她的声音很特别,绵柔轻颤,还有点沙沙的哑。  


我点点头,云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哟,真够小的。”


她笑道,“想不到姆妈也要用这种残疾孩子招揽生意了。以后如果能成气候,想必比其他姑娘更吃香些,就看她能不能成器了。”


我听不懂。


她解释给我听,“瞽妓(1)知道吗?苏州那里,专有人蓄养漂亮的小女孩,教了歌舞,养到十四五岁,弄瞎一双眼来招客人呢。”她有些好奇,点了点我,“小东西,看你不曾戴墨镜,是安了假眼么?”  


她伸手向我脸上摸,我惊恐万分,从头发梢到脚趾头都冷透了,慢慢结了冰。


弄瞎眼睛?安对假眼?那些女孩儿是被人生生挖去双眼的?


刹那间毛发皆竖,我捂着眼睛,拨浪鼓似的摇头,直直后退,恨不能退十丈远。然而没有地方能让我退。我抵着墙,浑身发抖,只想着别挖我的眼睛!


云珠咯咯地笑起来,像个妖精,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我寒毛竖起,猫着腰侧身躲开,她也无所谓。


“不错,确实挺乖的。虽然怕得很,也没有闹。”她的声音带着愉悦的笑意。


我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的!心里又气又怕。


我鼓起的莫大勇气,被她这么一笑一拨,迅速融化。到了嘴边又打转,成了吞吐。我跪下来,哀声道,“姐姐,我能不能,能不能专门伺候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是眼睛不好。我不想接客。”


“我又不是你的客人。丫头,进了这里,哪由得自己做主。”云珠根本不理会我,“你以为,这里的姑娘愿意做这一营生么。”绝望涌来,失魂落魄。我忍不住低泣。


“哭什么!姆妈最讨厌小姐脾气,若要进小黑屋吃苦,就尽管哭。”她道,“不用我再解释小黑屋了吧?”


我收了声,不寒而栗,赶紧抹了抹眼睛,知道此刻不同以往,没有人会顾及我。她不消说,我也不愿知道。


云珠沉默了一会,道,“实话告诉你,既然你来了,就要从这里的规矩。乖一点,精一点,讨了妈妈和客人的欢心,才有机会少滚点泥,不至于不吭不响地就沉下去,连骨头茬儿都没得留下。”


说了那些话,她终于不耐烦起来。让我给她卷根烟,我从没做过这活,笨手笨脚洒了烟丝,云珠倒也没责怪我,只嘲笑道,“看罢,连根烟都不会卷,还要做娘姨呢!娘姨就是好做的么!”


我默默,不敢应声。听她和我掰扯规矩。这里叫莳花馆,是宜城最大的一等烟花地。宜城也就是安庆,素有内陆“小上海”之称。这里虽与莱县同省,但也相隔很远了。


这里的姑娘们都是年轻漂亮的,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接的客人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富家少爷,但一旦年纪渐长,就会被卖到西郊的二三等院子里去,年老色衰就直接流落成巷陌流莺,或者暗门子之流,成苦力的消遣。


“姐姐,我怕。”我的腿在不由自主地打战。


“在这里的姑娘,谁不是怕着呢?好了。”


她让我摸她手里的竹篾条,头子削得尖尖,云珠轻轻点了我腰间一下,呲溜一阵痛楚,电流一样钻进衣服下的皮肉里。我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记住这疼,以后犯了事,有的吃呢。”她哼了一声。


此刻我还能怎么办?哭也哭不出,只能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磕了个头。“不敢,一切都听姐姐的。”  


云珠又笑了,听上去似乎很满意。“好,新来的小驹儿省事,不哭不闹,也用不着再给你套笼头了。你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也不能不管你。去吃饭吧,吃完饭规矩也要立起来了。”    


既然有了名儿,过去的一切就都作了废。无论美好的,还是糟糕的,在走进这槛门后,都一笔勾销。可我还不大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总是呆愣愣,迟了一时片刻,方反应过来是在叫我。被云珠狠狠一骂,头上挨了几巴掌。


我与飞白过去种种,怎能说抛弃就抛弃?


我这么想着,闻到饭菜香,不由大口吃着饭菜,十分惊奇。竟然有馒头精米,有肉有蛋,还有一碗甜汤,我忍不住将汁儿也舔得干干净净。


之后就开始学习。云珠懂得很多,她教我弹唱,背诗,唱戏,还教我如何讨客人欢心——譬如怎样说话,怎样甩手帕,怎样垫高腰肢好承欢。若不是眼睛不好,她还要教我跳舞。


馆子里有跳舞厅,鬈发旗袍的姑娘们,语笑盈盈,粉光艳脂,踏着高跟鞋,哒哒哒,哒哒哒,走到身边闻得一阵暗香浮动,高高的开叉露出柔嫩肌肤,就是这里的姑娘们。


吹拉弹唱于我来说,稍微有些难度,因为看不见,所以拨哪根弦就得用手和脑子记。云珠很严厉,稍微错一点儿就用竹板子打手,不过疼痛并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笑。  


云珠让我笑,我才被亲人抛弃,又失去了飞白,心被浸在三九天的雪水里,又冷又涩,怎么能笑出来呢?


她便劈头盖脸地打,死拧耳朵,不许我跑。不许哭,非要我笑。抿嘴笑,微微笑,启唇笑,露出四颗牙的笑,咬着筷子笑——要甜,要媚,要大方自然,讨人喜欢,笑到最后两颊酸痛,筋都在跳。


云珠还是不满意,说我笑不好,整个屋里的姑娘都不许吃饭。性子泼辣的姑娘当即跳脚骂我,什么市井字眼都用上了。


“小贱/人,自己没本事,反倒连累我们!看我不给你好看!”说着就跑过来啐我一口唾沫。云珠也不阻拦,只不让她们打我的脸。“哭什么哭,来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小姐么!”姑娘们叫骂着。


我内心痛楚,眼泪滴溜溜在眼眶里攒着,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和唾沫。云珠的竹篾在等着我出错,我只好提着嘴角,忍着痛,眼泪扑簌簌落下,颤颤地笑唱着曲儿。


我的夫啊,我爱卿卿,又把卿卿恨。


听上去风月无边,谁知世人最心狠,哪有那么多情丝缠绕,谁会对一个烟花女子动心动情?


飞白,我止不住地想她。想到她如果也如我这般遭受折磨,我又忍不住抹着眼睛。


云珠却呵斥我嫌苦,“穷人姑娘哪个命不苦!老娘十五岁开脸(2)的时候还没有哭哭啼啼呢!给我好好学,学不出来丢了老娘的脸面,仔细你的皮!”她猛然一拍桌子,吓得我浑身一抖,两腿颤颤,往后一退,不慎踩到了裙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众人都笑了,云珠却道,“这丫头是个笨的。”


我不敢吱声,有姑娘悄悄说云珠是被土匪带大的,我不知真假,也不敢问。怕吃藤条和竹篾。  


除了吹拉弹唱,还有喝酒。这才是重头戏,一杯杯,云珠一股脑儿地往我嘴里灌。


涩而辣的液体,那不是酒,是镪水,冰凉凉从嗓子眼滑下去,然后砰得炸开,烧得内腑滚烫,劲头猛得很,胃囊被酒水撑开,颤颤抽搐着。


一杯又一杯,永无止境。脑袋天旋地转,一张嘴,就哇哇吐了。我扶着桌子,要把五脏六腑也要呕出来,于是奄奄一息求她,“姐姐,真的不能再喝了。”


云珠恨铁不成钢,狠狠擦我嘴边的秽物。“我是怕你不能喝酒,以后出条子(3)客人要逼你喝酒怎么办!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海量!闻闻,吐了我一身胆汁儿,还没找你算账!”


我晕头转向,又被逼着喝了一杯。肚子很胀,几要失禁,只好靠在床上歇一会,一声声喘着气。“让我歇一会罢,姐姐。”声音几乎挤不出来。她勉强应了。


后来,我跟在云珠的身后见客,听她收了戾气,言语婉转和客人谈笑,我一边得弹琴唱曲,一边得记着她语气腔调。不管情不情愿,倒也学了一些东西。


这里的人对着客人管我叫小先生,叫云珠大先生,区别只在于有无破身,这个称呼,也算是我们的一点遮羞布。  


半年之后,云珠说我歌舞弹唱都学的差不多了,终于也轮到我单独接待客人。妈妈说该梳拢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梳拢,让其他女孩子嘲笑一番。“你以后就要破瓜,开了脸,就成一个女人啦。”我听了,恐怖至极,浑身打战,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拽着带走了。


要好好打扮一番,织金锦缎旗袍穿上身,畏畏缩缩,皱巴巴得像个穿了人衣服的小猴子,姐姐们噗嗤笑,说是沐猴而冠。


没办法,只好又换成夹袄褶裙,一双绣鞋套在脚上。幸好还没烫发,仍编着辫子。我最不喜欢鬈发了,云珠也是烫了头的,好好的头发,烫得弯弯曲曲,何苦来?


她给我描眉,抹上脂粉,打理好辫子,随即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我好看。我知道她是为了不让我那么害怕。可是好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成了他人的玩物?我摸着衣服,只想在飞白面前好看。 


“去罢。”她摸摸我的头,语气居然很柔和。


“凡事忍让着些,别呆头呆脑惹恼了客人,小东西。”


好多姑娘都叫我小东西,比起钏儿这个花名,反而有种亲切感。  


虽然练了很久,但我还是很怕,一颗心七上八下,要跳出嗓子眼。还没走几步,又出了状况,裙子下面腿肚子一抽一抽,怎么也伸不直。急得云珠直喊我祖宗。我反倒微微地笑了,萧瑟的。


此刻我大概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半死不活,还在抽着鳃,勉力挣扎。云珠给我喂了点糖水,总算好了一些。  


我混混沌沌抱着琴,被人扶了进去,我的新房间。


那一日的时间无比漫长。


客人说什么,我便乖巧应着,巧笑嫣然地调笑,给客人倒酒,捧着酒盏一饮而尽,任由双手在我的杏红衫子下凶猛逡巡。


最后他像一条狗一样扑过来,咻咻着用它潮湿的鼻子闻着食物,腥热的气息弥漫开来。它开始撕扯血肉,我心里泛起憎恶的痉挛。


也不知是哪个暴发户,浊臭逼人,远不及飞白身上幽香。她喜欢人间草木的气息,在襟子上别个小花球。瓣肥香浓的栀子花,细长幽静的兰花,小巧重瓣的茉莉,香气腾腾,连带着我也认得。  


“爷……”我欲言,他却急不可耐,将我当成了一颗蒜,伸着手,一层层,一片片地剥开。


我浑身僵硬,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热还是冷,只觉喉咙里有一枚小刀片在刮着嗓子,只有痛。


我忍着眼泪道,“求爷看我还是初次待客,多少怜惜则个。”


但他火气正旺,我这幅狼狈模样更取悦了他,他那么粗蛮地长驱直入,竟如捣蒜,我尖叫一声,伸手乱抓。


我成了一个能随意撕扯的玩具,哀求声反而使他越发暴虐起来。


一番折腾,我早已成了死去的尸,漂着,肿着,流动着血和脓,不堪设想。  


可还得笑,还不能像木头疙瘩一样一动不动。不然会被教训。“爷,钏儿……钏儿伺候得可还好?”


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刻意模仿着媚态的声音响起,不由吃了一惊。我搂住那个男人,呆愣愣地面对他。  


“好。”男人沉沉睡去,还不忘记紧紧箍着我,似乎要将我锁起。他的鼾声时浅时深,酒气熏人,我睡不着,摸着耳朵上的水滴坠子想飞白。那个女孩儿温暖的怀抱,干净的气息,柔软的亲吻。


人在艰难时总要有个想头,要不然天天油锅里煎着刀尖上滚着,谁能受得了。  


只是,我恐怕再也等不到飞白啦。她成了军阀妾室,而我只是一个在红尘中倚门卖笑的脏姑娘。  


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躺在榻上,枕头渐渐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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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瞽妓:《中华全国风俗志》中记载:所谓瞽妓,即龟鸨选购漂亮女孩,教她们歌舞应酬,等到十四五岁,毁其双目,另装假眼,戴墨镜以掩饰。这些盲女以卖唱为业,既分辨不了客人的老少美丑,也不会逃跑,只好对那里的人唯命是从!
  
  (2)开脸:用绞合的双线绞去脸上汗毛,剪齐额发和鬓角,修眉毛扮妆的仪式。意味着一个姑娘从此不再是处子。
  
  (3)出条子:烟花女出外陪客人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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