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36章 祈愿

闲来无事,飞白便携了小黛去寺庙上香。


鸡鸣寺是金陵古刹,一年四季香火不绝。小黛一直念叨着想拜一拜神佛,讨个吉利。


飞白却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的,但经不住小黛游说,终究带她去了那里。


“哪怕有一点灵验也是好的,我们向菩萨娘娘求个缘罢,来世也要在一起。”小黛笑握她的手。


想到她不能常常出门,在家里也只能枯坐半天,飞白也舍不得不依她少得可怜的愿望。


她自己是不喜欢寺庙的,那里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但她只和小黛挑些轻松的故事说。


年关将近的时候,太太领着小姐们去庙里祈福,她看见众多香客,花花簇簇,总是女眷多些。她们所求的很简单,无非求一个好姻缘,好家庭。求公婆贤良,妯娌和睦,丈夫怜惜,子女承欢。千百年来,女人的期盼也只有这么多了。


飞白才不屑许这些愿。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和男人一样在外面有自己的事业,做个厉害人物。


趁人不注意,她撇了大家,悄悄穿梭在大殿里,从正殿一路走到偏殿,她觉得还是看金漆佛像来得有趣。


这个是菩萨,这个是天王,那个又是罗汉,还有佛陀,都眯着眼俯瞰她。没人的地方静得可怕,静得可以听见世人的心事。


飞白四处晃荡,每到门槛前总用她那双绣鞋踩上去,再轻轻一跃,看自己的百褶裙旋开一朵花。


“嗳哟,大姑娘,踩门槛可使不得呀!”刘妈眼尖,像八哥一样叫着,急忙赶来制止。她越是拉拉扯扯,她越是退退避避,于是,一个追,一个跑,越发荒唐了。


“大姑娘,你这样会冒犯神灵的。你一个大家小姐,又不是乡下丫头,更要讲究礼仪,不然名声出去了,谁还敢娶你?”她只好用这些话劝说她。


她倒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做个淑女。每每听她八哥喉咙聒噪,一准头疼。“哎呀,我知晓啦。”少女身影不耐烦地一晃,又钻进狭小的穿堂缝里。等那个矮个儿妇人好不容易从后面追上她,大冬天的也冒了汗。她提着衣角跨门槛的时候,浑身的肉哆嗦着,活像一个皱巴巴的球滚过去。她看了也生出一点同情。


她便安静下来,乖乖等刘妈来,听她源源不断的啰嗦,飞白强忍不耐,终于拉下脸。“什么嫁不出去?谁要嫁人?我稀罕么?”她咬了咬嘴唇。即使穿着深色袄裙,她也依旧像一朵火辣辣的野花,向人挥舞着她的刺。


“不嫁人?不嫁人大奶奶也不会叫你在家做老姑娘。就是庙里的姑子,也还要向人化缘哩!大姑娘,你这坏脾气要收一收,不然以后有你受的……”刘妈仍旧絮絮叨叨,一心牵挂她的前途。飞白听得直叹气,拿她无法,背过身去。


她生活的地方少不了人,拥挤,聒噪,琐碎,没完没了。刘妈还在拽着她,要不是在佛堂里不好施展身手,她保证用竹竿挑一条白被单,装神弄鬼吓唬吓唬这个小老太太。


“那后来呢?你这促狭鬼还有没有得逞?”小黛抿着嘴笑,将飞白挽得更紧。


“后来啊……”飞白拉长了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再没有啦。刘妈后来回乡下去了,也都散了。”她想了想道,“没了她,我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反而不习惯,像少了些什么。”


她是怎么下乡了?连一个诀别也没有就散了。这么多年,她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影子。太遥远了。


而她自己呢,也匆匆嫁了人。十七岁的生辰才过,飞白就草草结束了闺阁生涯,连私塾也立刻断了。再拖下去,她就成了老姑娘,不免连累了底下的弟弟妹妹。


顾夫人不教养她,也是不愿给她置办嫁妆的意思。等她尾大不掉,要拖累家人了,又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甩掉。她做了姨太太,就用不着置办嫁妆了。她带着一份薄薄的妆奁,还是她母亲变卖了许多东西凑了给她的,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小黛兴致勃勃,本以为会是很精彩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她轻轻哦了一声,多少有些失望。飞白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想什么呢,还真以为我天不怕地不怕,只会皮得人嫌狗憎,惹得一身腥?”她笑叹,“刘妈虽然说教可厌,不过在那个家里,她对我也算是有些真心了。”


小黛赧然。“只是听着好玩。你到底还有多少故事,都说与我听听,好不好?”小黛巴巴地晃着她的手臂,缠着她要听故事。


飞白笑而不言,半晌只道,“好是好,只是小黛要拿什么和我交换呢?”小黛正被她吊着胃口,不由软语相求,憨态可掬,直逗得她满心舒朗。飞白咯咯笑,将她吻了又吻。“你太可爱了。”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直到进了寺院正门,小黛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她很少出门,所以非常好奇。


“我还是第一次来庙里拜菩萨呢,以前都是在家里,摆个神位给菩萨娘娘,每逢初一十五,要给菩萨娘娘烧香。”小黛轻轻说。她对于外界的印象很有限,只留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小庙会,鞭炮锣鼓,极尽热闹。


“嘘,听,和尚们在念经呢。”


沉缓的诵经声,仿佛从洪荒太古涌来,一声声接连不断,丝毫没有人气。小黛静默了,并不懂那些诵经含义,只是心里陡然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敬畏。


鸡鸣寺依山而建,地势不平。知客领着她们去药师佛塔,飞白走得慢,只为让小黛跟上她的步子。一层一层,不见尽头。


“慢些,跟着我就好。”飞白紧紧拉着她的手,一阶一阶地沿着逆时针方向的木梯走上去。她们恍惚觉得这是朝拜。


小黛的身子骨还是弱,走一会便觉得累,微微气喘,放松下来头晕目眩,天地都在转。她踉跄一下,很抱歉地摆手。


这是老毛病了,稍微累一点就冒出头。小黛咬着牙,抱着扶手歇了好一阵。飞白心疼,干脆将她背起。“飞白,没关系的,我可以慢慢走。”小黛叫道,坚持要下来,与她一起走。


“别说话,我背得动呢。”


越走向深处,香火气就越浓。她们终于来到塔顶,走进壶门,迎面可见正中央一尊铜铸药师佛像。两边朱漆描金的架子上点着一排香烛,半明半昧,将金漆映得更加深沉,那是一种陈旧的,属于回忆的色泽。


小黛捻香,毕恭毕敬跪在蒲团上,她跪了好久,又拜了一拜,再起身时眼里蕴泪,只默默用手抹了。飞白亦神色肃穆,不再嬉笑。


“想让菩萨发发善心,再给我个十年八年,安安静静和你过半辈子,我也就满足了。”小黛喟叹一声,突然伤感起来。“其实我要的也不算多。”


“你又说这些丧气话了。”飞白心里一揪,默默凝视小黛。


“你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苦尽甘来的。”半晌她捧着她的脸,喃喃道,“你尽说这些,叫我可怎么办?”


小黛垂了头,勉强笑道,“嗯,和飞白说好了,我们都要活到一百岁的。”


她埋于她怀里,神色落寞,渐渐地成了哀婉。一阵阵心酸涌来,反而激出她的胆气,小黛忽然一反常态,主动攀上她的颈项,将自己贴了上去。


这一吻,两瓣唇顿时迸出哔剥作响的星火。情丝露了头,就再也难以斩断了。她们甚至忘了这是在佛塔里,飞白将她抵在柱子上,急切地吻她。横竖周遭无人。


她们简直像戏文里久未见面的情人,若不加以控制,接着就要跌在这磨光雕花的青石地,滚到这蒲团竹榻上,把眼儿瞧着,把嘴儿咂着,把身子缠着,如鱼得水,抵死缠.绵。


小黛两片苍白的脸颊热腾腾烧出胭脂一样的红晕,她浑身发抖,双手胡乱攀在飞白身上摸索,现在什么也顾不过来了,只想让一切都丢在脑后。原来自己还是不甘心的。


她这样的孱弱,如同风里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每一次想起,都是恐惧。她死了,她该怎么办?


这辈子缘分到底有限,只能将期盼寄给来世。当然,来世不要再做女儿身了,不要再将半生苦乐都由他人。她又哭了,眼泪纷纷落下,情难自控。


远处钟声乍起嗡鸣,一声一声,浑厚悠长,水波般荡开。


“别难过,小黛。”飞白勉强笑道,“我们还有好多时间呢。”她紧握她的双手,“无论如何,我总和你在一起。” 那几乎是一种深沉的誓约了,就在神前,字字句句,掷地作金石声。


小黛浑身一震,要挣出头来。飞白按着她的头,喃喃自语,也在安慰着彼此,“这里的祈愿很灵验的,别太灰心,小黛。”


她整顿衣裳,也在神前跪下,双手合十,郑重许愿。这还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下跪,头磕在蒲团上,再抬起。她情愿将自己的寿数匀一半给小黛。


之后她们走到塔顶的平座上,金陵的山水便收入眼底。山峦在雾里透出一点秀气的淡青色,房屋,水田,零星的人,还有牛,变得很小,有种虚飘飘的感觉。她一一说给小黛听,绘声绘色,小黛聚精会神,时不时笑说,她就喜欢听这些。


知客问她们要不要去观音殿求签,飞白摇摇头,她不信谶语。上签也罢了,若要抽了下签,只教人心里不爽快,小黛又是个心思重的。


飞白极尽所能地与她温存,问道,“我们去听戏好不好?”


这是她们的好时光。与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好时光。


她们去附近的戏楼听京戏,戏台上的悲欢离合经由飞白细细道来,上演的是一出《白蛇传》。小黛虽听不懂唱词,但有飞白做讲解,又听西皮快板声声紧促,也很喜欢。唱至紧要关头,鼎沸的喝彩声里,池子里的票友一挥手,手帕彩花乱飞,都给了台上的新角儿。


“报仇雪恨下江南,救姐姐,出磨难!”扮小青的角儿倒演出了青蛇的韧劲儿,双剑一挥,杀气腾腾。


小黛也被这复仇的烈焰传染了。在飞白的鼓励下,凑趣地掷了一枚金绿猫眼戒指,由手帕包着,随着花团锦簇掷向台上,青衣的眼神一转,越发婉转风流。飞白看她兴高采烈的模样,自是十分喜悦。


“喜欢么?”她低低问她。小黛用力点头,紧握双拳,显然很兴奋。飞白便笑道,“之后我让掌班叫那唱小青的小旦过来,给顾太太道个谢才是。”


顾太太?“做什么大张旗鼓的,若让别人知道了……”小黛忸忸怩怩,然而声音里有极深的喜悦,又有一种隐秘的期待。既希望有人称她一声顾太太,但又不敢大张旗鼓让所有人知道。


那小青衣卸了粉黛,果真来向她们道谢。是个清俊白净的少年郎,姓柳,十七八岁,身段十分潇洒,像棵拔节的竹子。


“多谢小姐们的打赏,改日专为小姐们唱一出堂会。”他细声细气向她们作揖,一双眼睛泛出明媚秋波。


“我家小——”飞白才开口,腿上就被小黛急急点了一下,隔着木桌子,很难被人发现。她的眼里冒出乌浓的笑意。


她便悄悄伸腿,缠住对方的脚,小黛试着一挣,居然没挣开。圆木桌下打起了腿脚官司,你来我往,小黛从颧骨烧到耳朵根。


“我家小妹很喜欢柳老板的戏。”飞白忍笑道,“以后柳老板若是出堂,记得留两张好票给我们。”少年连声答应,规规矩矩地垂着眼睛。


待他走了,飞白才笑道,“他定然没看到。”


“真是胡闹。”


“你亲口说的,是我的太太。”她悄悄道。


“唔……”小黛捧着脸,“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她想入非非,不免惆怅。


“总会的。”飞白轻声道。待走出戏楼,她不想让汽车跟着,早让司机回了家。坐在车上总要拘束,有时觉得像个铁盒子,远不及在黄包车上一颠一颠的,腿脚贴在一起亲密有趣。路边的车夫早已殷殷跟上来,“两位小姐,要去哪里?”飞白拉住小黛的手,就把她抱上车。


“你——这又要去哪里?我们不回家么?”她又惊又笑,飞白总是风风火火。


“天色还早呢。今日正得闲,也不专门去哪里,带你在城里兜一圈风。前面就是五洲公园,荷花也开了。”飞白的声音,在絮絮的风声里听得真切。


“顾太太,这回还要再赖掉么?”她吻她的耳朵,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出来了,总该尽兴才是。”


“飞白简直是像土匪。”小黛吃吃的笑,又慢慢伏在她身上。“不过,我喜欢的。”


“好景不可一日看尽。”她抚着小黛的发。


“我们慢慢来。”铃铃的声音里,她们握紧了手,十指紧扣。


一年四季的好时光。春花,夏日,秋月,冬雪。她们永远都在一起,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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