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46章 释然

她们的生活日趋平静。所住的二进院子陈设素雅,远不及之前公馆洋房富丽。但经过飞白与小黛的精心打理,一草一木,一瓶一罐,连院落里的草木也沾上生活中的烟火气,只觉可喜可爱。


自从搬到这里来,除了日常事务之外,飞白与小黛更是如胶似漆。每日里形影不离,言笑晏晏。渐渐地,小黛也开始颦笑自如,一洗胆怯气。


“小姐和黛姑娘的气色比之前好看了许多。”尔冬笑吟吟走到院子里来,手搭在宝恩肩头。“到底江南水土养人,你说是不是,宝恩?”


宝恩是个老实孩子,闻言细细看着她们,点头笑道,“尔冬姐姐说得是。”


娟子活泼泼的声音也插来,“都是托小姐的福,就连我们也跟着长胖了一圈啦。”


她和宝恩打扮得差不多,都是雪白撒花小袄,青绫阔腿裤子,头上扎长辫儿,系着红绸子,彼此一动一静,花开两朵。


飞白也不由笑了,半晌又感慨道,“这才是个像样的家呢。”


小黛依偎在她怀里,抿嘴微笑,不过一会,又和她咬耳朵起来。不知说了什么好笑话,只听飞白噗的一声,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直到被小黛喂了一嘴桔红糕,方才止住。


“可回来了,小姐叫我做的事也都办得差不多了。”


鹞子大步走来,一进门就带来一阵凉风。她大咧咧坐在两人对面的石凳子上,从怀里摸出一块烧饼就啃。


“你们瞧瞧,一个假小子回来了。”飞白见她长衫大帽,系条围巾,甚觉有趣,不由调笑。


鹞子满嘴芝麻,伸手欲抹,尔冬看不过,一伸手摸了块手帕丢到她怀里,她一笑,方抹了嘴。


“是我想做男人打扮么?还不是小姐的主意。”她从鼻子眼儿里哼了声,“谁愿意做个臭男人了?”


“好,知道你辛苦了,正要犒劳你。”飞白和蔼道,“厨房里还有些肉卷饼,我让尔冬给你热一热。”


“小姐,让宝恩娟子去罢,倒不是我偷懒,我给她热饼子,只怕她又要拿乔!”尔冬摇着手笑道,“这位爷难伺候着呢,喝粥也要高尖米,不然便闹,我可是怕了。”


鹞子不恼,学着文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向她躬身一揖,“有劳尔冬姑娘了,请多放些辣椒酱,最好夹些葱丝儿,小的感激不尽。”说得众人都笑了。


“算了罢,我可不敢当。”尔冬一侧身,轻俏地走开,莲青色裙裾一漾,如细浪摇曳,荡漾到鹞子的眼睛里。


“这次有劳你。”飞白正色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些琐事罢了。”鹞子耸耸肩,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从襟子里摸出一张盖了官印的地契,笑道,“叫我和中间人打探好的情况也都清楚呢,喝了好些酒,那人也都竹筒倒豆子地说了。这些都是好地。有了几十亩良田,小姐从此也是个女地主了。”


飞白接过看了。立约人姓名、卖地原因、地界、中间人、买地者姓名、价钱,都写得清清楚楚。


“当真辛苦你了,若不是为了省却麻烦,断不会叫你扮男人。”


鹞子不答,径自拿了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滚茶,吹了热气。


“小姐这么精打细算,若是有心做生意,也一定赚得红火。”


“做生意哪是这么容易的?”飞白苦笑道,“一个女人处处抛头露面,少不得狂蜂浪蝶来扰人,倘或闹起来,可怎么办呢?何况货源是什么?要如何经营?谁来负责跑货?谁来管财?没有三四年劳心劳力,生意怎么能做起来?”她道,“何况我如今也没这心思,只想着与小黛厮守,安心做个富家翁就好。”


鹞子啜着茶,慢悠悠地道,“也是。女人外出,总有数不清的麻烦,安顿下来也未必不好。”


“是这个道理。”


她们漂泊在外,没有权势和家族庇护,就彻彻底底成了无根之木。傍身的钱财,更是一块令人虎视眈眈的肥肉,总要有个男人作为倚仗才稳妥。


飞白心下筹谋着置地安家,女子又不能出头露面,因此,鹞子便做了她们的“男人”,去办几张假的户籍文书来。


“不愧是小姐,处处想得周到。”


在鹞子看来,一个女人,要是总犹犹豫豫,就不够清爽可爱。顾飞白要这权势,就想方设法去讨男人喜欢,要杀仇人,就精打细算埋伏个彻底,要洗尽铅华,就甘心舍了泼天富贵,将过去抹得一干二净,叫谁也寻不着,行事委实痛快。


这点尔冬随她主子,精刮得很。


她忍不住一笑,下意识去揪脑后的小辫子,但只摸了一手空气。


鹞子啧了声。为了办张文书,改名便忍了,要剪头发就有些不大情愿,偏偏要一张照片登记。难道戴假发就不行?她行事虽然不羁惯了,却从来没将自己视为男人过。


当时飞白不勉强她,只笑吟吟道,“那好,叫尔冬去也不是不可以,略一打扮,也是个秀秀气气的小伙子。”


她不由失声,“小姐怎么想出来的?让尔冬去扮男人?就那小模样,说话柔声细气的,扮男人?”鹞子笑道,“扮个兔子差不多。”


飞白笑道,“你这张嘴!小心她听见了,非捶死你不可。”


“捶就捶,我还能怕她不成?”


这么说着,她便看见尔冬抱着被子,从厢房里盈盈走出来。她挽了一根长辫,垂在腰际,白绫褂子罩玉色马甲,系着一条莲青百褶裙,实在素净得很。


太阳光落在她眉睫上,将一张脸照得雪白干净。鹞子默默,只见她展开被单,齐齐整整挂在绳上。一缕发丝从耳边垂下,她伸出手,很自然地将那缕短发别在耳后——


鹞子抖了抖,不知道哪里起了风,好像是那根头发丝吹进了她的衣裳,浑身起了痒,丝丝缕缕,要钻进骨头里去。


她定在那里,呆愣愣看着。尔冬衣带当风,举止娴雅,和江南女子如出一辙。不过,似乎还少一条黛蓝色的头巾……


她搔了搔下巴,并不知道什么是岁月静好,但忽然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聊了。


鹞子忽然起身,大步走了过去。尔冬抬头见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唯恐避之不及,点个头,轻轻一笑,让她以为之前的凶相毕露都是假象——她本该如此温柔才对。


“过来,尔冬,帮我个忙。”尽管放低了声音,她的话还是这般硬邦邦的。


“你这人……说罢,又让我做什么?”她无奈一笑。


“帮我剪个头。”她看着尔冬纳罕的眼睛,微微笑起来。


“剪头发?我可不会。”她避开她的炯炯注视,笑道,“万一给你剪坏了可怎么办?就你这脾气,还不得把我给拆了呀。”说着自己也笑了。


是要拆骨入腹的。鹞子目露笑意,嘴上却说,“剪坏了就剪坏了,也不怪你,再长就是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路边那些剃头匠,脏兮兮的,叫人浑身不得劲。”


尔冬失笑,“原来只是这样么?”她一打量她,莞尔一笑,“小姐让你扮男人也不是没道理。”她一指身侧的小凳子,带几分揶揄道,“请坐罢,鹞老爷。”


鹞子的眉毛顿竖。若是旁人敢这么说,她早就让他尝到厉害了,可偏偏是尔冬。这丫头。


她给她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却仍想笑嘻嘻凑过去招惹她。偏偏这冤家,始终软硬不吃,就不肯开窍,可叫人好气。


尔冬扯一扯她的小辫子,又试着梳开,并不疼,却不妨碍她哎哟几声,唬得尔冬不敢用劲。


“你…就知道拿乔。”她发现她只是瞎叫唤,不由嗔她。


“不拿乔,怎么叫你看到我?”这下轮到尔冬怔了。


她一语不发,散了她的头发,用梳子轻轻梳理她乱糟糟的齐肩头发,鹞子也不说话了,由她打理。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好声气。”


“之前……”尔冬垂下眼睛,轻轻道,“抱歉,我不是有意那样对你,那时候心里委实不自在。”


“嗐,我知道。”鹞子道,“那时候,就连小姐也不好过。”


尔冬不答。


“这里或是个安生地方,你是怎么想的?”


尔冬侧了头,只用手指在她耳朵后面比划一下,“到这里么?”


鹞子点头。太阳照在脸上,暖意融融,舒服得让人也变懒了,她松了身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尔冬的手触上来,并不细滑,却让她颤了颤。


从未触动过的心肠,被那人手指轻轻一拨,便动了弦,微微一荡。


尔冬指间衔一簇发,略一踌躇,就剪了下去。


“没关系,不过是拍个照点个卯,等过半年,又能扎起来了。”她在她耳边悄悄地道。


“唔。”鹞子敛了戾气,竟也可以温顺起来。


丝丝缕缕的发掉下来,痒得她直想抓挠。尔冬伸手掸去那些发丝,一些碎发便轻轻吹去,却没平息那阵痒,反而长出葳蕤的草,风吹草动,一阵温热,几乎要让她跳将起来。


她刚想要说什么,脑袋就被尔冬轻柔地按下去,“低头。”


她就乖乖低头,就连自己心里也纳罕。她莫不是故意的?


如此这般,别别扭扭许久,直到尔冬放下剪子,道一句好了。


“你怎么不说话?若是不好,我可是要反悔的……”她嘟囔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一面小镜子摆在她面前。尔冬抿着嘴笑,“看不出来,你这模样也挺俊。”


鹞子随意瞥一眼,辨不出美丑,但觉利索许多。听她说俊,她便信。于是又得意起来,戴上男人宽檐帽的时候,不禁对着尔冬吹了声口哨,活脱脱是个青年了。


那姑娘倒没横眉怒目,只是斜了一眼,笑道,“才说你俊,一开口又毁掉了。”


鹞子爽朗一笑,露出雪白雪白的牙。尔冬不由自主望着她,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好啦。和人打交道,记住不要露出这般痞气。百事检点些,凡事三思后行,切勿冲动。”最后她只温和微笑,将她的衣褶抚平。


“去保长家可别灌太多黄汤。不怕你露馅,就怕你醉了,做出什么得罪人的事来。遇见人家,多少礼让些,也不会掉块肉。”尔冬叮嘱她,一不留神就殷殷嘱咐许多,说完才觉似有不妥,登时缄口,但也晚了。


鹞子已经揽一揽她。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再恣意调笑,只正色道,“好,你说的这些,我记住了。”


“去罢,早些回来。”


“其实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的,尔冬。我虽不能像小姐待沈黛姑娘那样……却也是真心的。”鹞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认认真真地望着她。“我这人顶不喜欢撒谎,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也是真的讨厌。”


“我想和你说……我喜欢你。”不待尔冬作出回应,她便大步走了,逃跑似的。那一字一句,落入她耳中,听得分明。之后她待她如前,只是尔冬却时常出神,很有些恍惚的模样。满脸犹豫,又有隐隐喜悦,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


鹞子想着和她的诸多温情,对飞白道,“不知小姐可否帮我个忙?”


“你说便是。”她凑来笑道,“可是让我做红娘?”


“妙妙。小姐可是个水晶心肝。”鹞子咧着嘴笑了,又拉着她嘀嘀咕咕。


隔了一日,飞白问尔冬,“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也好帮你筹谋筹谋。还有,我多嘴一句,你对鹞子是怎么想的?”


尔冬摆弄着腰上的香袋,忖度了一会,道,“我不知道,小姐。我其实不讨厌她,有时候甚至想您的话,她如果是个男人……”


“她现在就是男人。”


“可纸能包一辈子火么?小姐,人言可畏。”


“那我便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了她的念想,如何?”


“才不要呢,小姐可忘了我说的话?我并不想嫁人。”


飞白失笑。“怎么,不愿意了?”


“也不是。小姐,我总有许多顾虑,有时候越想越闷。”她叹气,“小姐到底爱沈黛姑娘什么呢?”


她爱她什么?


飞白恍惚着笑起来,“我爱她,难道还需要理由不成?倘若真要说的话,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精明算计的?小黛是有些迂,但我偏喜欢她这点迂。”


一番话令尔冬若有所思。


飞白低下头,柔声细气道,“她是我的初心,也是我的始终。倒是你,尔冬,爱对你来说,又是什么?是筹码,是交易,还是真心?问问你自己,我不能给你答案。”


说着小黛唤了她一声,她便急着走了,独留她一人僵立在原地。


尔冬还没理清心绪,一天天的,颇有些不自在。一出门,难免有街坊邻居来搭话,从这些妇人的嘴里,尔冬听见鹞子成了姚庆,她忍不住一笑,却又听旁人叫她姚太太——她眉毛一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她就成了鹞子的媳妇?


尽管惊怒,面上不露,她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回去之后直言质问鹞子,她却只是笑。


为什么要羞愧?这些说穿了都是假的。她的姓名,性别,身家都是捏造的,便是这夫妻关系也未必是真,若她不在意,那也只是废纸一张。


鹞子又道,“你若有看中的人,他肯对你好一辈子,我二话不说成全你们。要是做不到,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脸上开个果子铺。”说着“咯儿”一声打了个酒嗝。


“你又说什么痴心邪话?”尔冬叫道,慢慢地又惆怅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只是气你不曾与我说……便擅自做了主张……”


“没有关系,来日方长。顾小姐和沈姑娘有时间,我们也有。你说好么?”


她不答。过了半晌,鹞子只当她不愿,嗫嚅着道,“你如果真的不愿。那我便撂开……”


一只手轻轻牵住了她。尔冬笑道,“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先试试。”


想到尔冬说的这句话,鹞子欣然笑了,眼睛亮得像两盏灯。她笑道,“那么,这个送给你。”


尔冬不解。却见鹞子从袖子里一摸,摸出一方蓝印花布的包头巾,飞快塞进她手里。


“我看周围的姑娘都那般打扮,配你那莲青色的百褶裙,肯定也很好看。忍不住买了一条,正打算送给你。”鹞子道。


“你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她诧异。


“只是兴起而已。”鹞子笑道,“若不喜欢,扔掉好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尔冬皱了皱眉,接过那方头巾,将它慢慢展开,看见缠枝莲花纹的一瞬间,豁然开朗。


她笑了。“很漂亮啊,我很喜欢这个花样。所以,能不能烦你帮我戴上?”


尔冬浅笑,看见鹞子带笑的眼睛,这下不是两盏灯了,而是一对在天光下闪烁的星子。


如此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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