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迹
小黛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简单。她的思想简单,爱恨也简单,所有简单在脸上呈现出一种白水般的清和浅,一眼就能让人看个分明,连杂质都没有机会生出。
飞白爱她的简单,但这种简单,渐渐让她们都察觉到一些隐蔽的痛苦。
这天她们吃午饭时稍微晚了些,然后听到了敲门声,来人的声音像母鸡一样咕咕咯咯,充满喜庆。飞白说她们正在吃饭,请她进来坐一坐,又要请她吃茶点。她忙不迭推辞,只在门口和她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忙忙走了。
等她再回到桌上的时候,碗里已经堆了满满的菜,好在还没凉。飞白端起碗,筷子顿了顿,用挑出米饭里的菜青虫似的口气对小黛说道,“这李家婶子。”
她安静地听,知道她要说的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整天想着做媒的事,就从没见她闲下来过。”她叹了口气,带着点厌烦。“这不又和我说媒来了。”
小黛刚咽下一团米饭,它突然在嗓子里梗了一下。她不去想李婶子与她说了些什么话,慢慢啜着鱼汤,沉默了一会,又笑道,“这也难怪。飞白又漂亮,又聪明,处事又大方,谁见了会不喜欢呢?”
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倒,也许是因为刚刚那团硬饭的缘故。
“吃醋了?”
“是有一点。”
“一点点?”
小黛垂着眼睛,不说话了。她们才两相结发,就有人要为她张罗对象,尽管知道飞白绝不会答应,可那失落还是像潮水一样涨开了。
她们就是大张旗鼓和人家说她们是眷侣,往那里一站,一个苍白荏弱,一个美丽大方,谁会相信啊?她就是真喜欢女人,也不该选择最寡淡无味的一种才是。
她沈黛到底有什么好处?旁人想不通,她自己也未必清楚。美貌与她无关,智慧也没匀到一分半点,勇气在她身上更是稀缺品,她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个可爱又可笑的小累赘。她但凡是个健康的人,皮糙肉厚些,起码也能帮她挡些灾难,少受些气。想到这里,她的喉咙缩紧了。
“没关系,你不用顾及我……拂了人家的面子,总归不好的。”小黛喃喃着,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发现自己总有把事情弄糟的本事。芝麻大的事,经她的嘴一说,全都给搅个稀里糊涂。
飞白定定看她,用力握一下她的手。小黛知道她并没有嗔怪的意思,可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是一个习惯性的认罪的姿势。
她的怜恤让小黛觉得自己更是个小肚鸡肠又缩头缩脑的女人。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像一个合格的妻子。那些该有的学识,涵养,眼界,谈吐,她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样高贵的东西,那是她这一辈子都没能碰到边的。
这二十多年来,她所擅长的美德是缝补,忍耐和祈求,像头温驯的小母牛,既愚钝,又纤弱。忠贞倒是忠贞的,叫拉货就拉货,叫耕地就耕地,被抽几下鞭子也不会尥蹶子反抗,只会微弱地哀鸣几声,再流着眼泪将一切宽宥。
飞白捧起她的脸,将她眉眼里的愁绪看个分明。我让你很自卑吗,小黛?
她的黑眼睛默默对着她,光都被吸收了,沉淀着无所适从的忧伤。
飞白想说她也带给她许多慰藉和快乐,但最后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姑娘偏偏生就一副敏感的自尊心肠,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心里引发一场大地震。她需要有人引导,可是又该从哪里引导?
痴人。她是爱她的啊,爱她孩童般的稚拙和天真,她根本不需要她变得强硬或圆滑,即使她懵懂不谙世事,一张纸般的空白也由衷让她喜爱。那绝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轻怜蜜意,而是另一种沉沉的渴求。在她们玉帛相见的时候,她用力地握住她软绵绵的手臂,贴近她,覆上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胸腔里,成为自己血肉筋骨最柔软的一部分,而不必用其他杂物填补。
她情愿和她一天天躺在帷帐里什么事也不做,也不想与外头那些妇人们打半点交道。即使她会是她们最喜欢的那一种人,可她为什么平白要讨她们的喜欢哪?
小黛曾说她是流水。没有什么形状,流到哪里,就映出与周围相近的颜色。在人群里摸爬滚打十来年,她身体里有棱有角的骨头都生生被搓平揉软了,需要长袖善舞的时候就拿出来招展招展。于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称赞她是个会做人的女人。
男人们是喜欢她的。她知道自己不乏追求者。可是他们喜欢她什么?是摇曳生姿的裙摆,裹在绸缎下的饱满胸脯,从袖口里探出的白莲藕般的手臂,抑或只是那张看上去美丽端庄的脸?他们哪里知道这具皮囊下盛着的是一个燃烧还是凝固的灵魂啊。
女人们也大多喜欢和她做朋友,这是难得的。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和谁都能亲亲热热打成一片,无论对面是一群文明人还是野蛮人。毕竟人的软肋无非就那么几条,钱财,配偶,子女。她真要感谢弘武,是他手把手教会了她和人真真假假虚与委蛇的本事,也得亏她自个儿也是个天生的好戏骨,祖师爷赏饭吃的那种,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就平步青云了。
在这方面她无师自通。在该她贤惠的时候,便是温柔体贴的解语花,该仗义的时候,她比谁都有一副豪侠的热心肠。倘若需要微笑,全身的肌肉怎么着也能挤出一丝笑纹,需要眼泪时,她也能拿出孟姜女的气势来哭个情真意切。
自从来到这个小镇上,她的身份是个性子爽利的小姐,从不与人端架子,有时候会和她们开些市侩玩笑,又给她们的小孩子带来新鲜点心和玩具,渐渐他们便和她亲密无隙了。女人们对她也有嫉妒,但终究还是放心的,她们有什么苦水都会和她说,整条街的秘辛她能听一耳朵。
说到她自己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犹疑——她是明珠暗投的小姐,遇人不淑的妻子,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桩桩一件件说得绘声绘色,她自己也觉得惊讶,这么个巧言令色的本事,不用来唱戏真是可惜了。
听说她的丈夫酗酒如命,宠妾灭妻,殴打妻儿,她还没怎么表态,她们先为她的往事义愤填膺了。当人们得知她最后与丈夫和离时,与她更亲热几分。
她笑着,听她们一声声感慨。如果她是个一生顺风顺水的女人,那她们是绝不会与她亲近的。这些人不过借此抒发她们无处安放的感情。是不幸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不然要怎么维持她们的生活呢?人们向来爱听话本子里的团圆,却对别人的团圆生活不甚友好。
可惜你遇人不淑,偏偏碰上那无赖的恶棍,老天真是不长眼。她婉丽一笑,看不出半点怨怼。她的确是掉在粪坑里一段时间,但她终究爬出来了,她还是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狗屎淹死,还有什么值得唏嘘的?
没关系,你这样的人才,不愁遇不到更好的,再嫁也不是难事。她们说。她咯咯笑起来,一张脸潋滟生光,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的痒筋。
她一点也不想把余生嫁接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她有自己的爱人,已经拍了照成了婚,有了肌肤之亲,其他什么好的坏的香的臭的男人女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不打算再与他人成家的。她倦然笑道,很认真地对她们说。男人啊,都靠不住。
她们这下子真的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一个主动休弃丈夫的女人是勇气可嘉的,可是自此誓不嫁人就未免荒唐了。这仿佛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是自梳,也要一群姐妹义结金兰才能立足呢。
顾小姐,不是我说,一个女人家,在外头独立门户不是容易事哦。你趁着年轻,赶紧找一个靠谱的才是正经。
她点头,温柔谢过她们的好意。她们只当她说了一句玩笑话,仍孜孜不倦为她牵线,以回报她平素的热心肠。当然或许也有些别的心思,她才懒得去探究。对于这些媒人的热情,她不是很喜欢,他们也只当她是寻常女人的扭捏,并不在意。
她们倒也替她寻了些体面男人来。有家境殷实的商户,大夫,老师都拉来了,都是经历过婚姻的,或者家里留有几个失恃的孩子嗷嗷待哺。毕竟她不是什么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了,也只有在填房或者晚娘之间挑个更中意的。然而她根本没想过要个男人傍身做她的饭票,也不想做几个娃娃的后妈。
她们将热心话说了一箩筐,她相信她们有一部分也许是为她考虑,但更多的或许是圆自己的红娘梦。越是年纪大的女人,越爱撮合人。
她和小黛道,“那些男人尽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我都记不得他们姓甚名谁,有什么让人记住的地方。他们要的是一个贤惠的好妻子,那可是找错了人。”
她根本想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样,隐隐觉得都生了一张或严肃或温和的老实人脸,并且大多不善言辞。倘若他们其中有个轻狂浪子,她也能对他稍有印象。她也不记得自己当时穿了什么衣裳,梳了什么头发,只记得得按流程保持端庄模样,微笑笑到两颊发酸,喝口茶再继续寒暄。
她不知道男人竟然也能这样絮叨。他们的家庭,爱好,经历,未来的规划,她是一分钟也没能听进去。说着话的功夫,她的目光忍不住游移到窗外,看见烟蓝色的天,灯笼在屋檐下一晃一晃。好想打个哈欠啊,她睁着眼睛,却昏昏欲睡。这个时候她应该枕在小黛的肩上,然后她会伸出细瘦的小手,穿过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或者喂她一块块切好的水果。
痒丝丝的甜。
“顾小姐。”
“唔?”她含笑望向说话的人,十分认真。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谈到孩子的事。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我确实很想要个孩子。”他们说,她含笑点头,然后在心里替他们补充道,“最好他是个儿子,等他长大成人,也好继承家业。”
他们好像觉得孩子就只是奶牛乳.房里的一股乳汁,很容易一桶桶量产出来,再不济用力挤一挤就能呱呱坠地似的。他们并没有过问她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的,谁在享用牛奶的时候会过问奶牛的意见啊。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个毫无诚意的女人待在这里和无趣的老实人笑脸相迎,荒谬得像一出无厘头喜剧。她想她的,他讲他的,彼此各不相犯。她微笑着摸着杯盏,不可抑制地想小黛,她茶杯柄一样的耳朵,娇小的身体,给她甜蜜的欢愉。
“我和他们说了我的情况,也许将来很难生育,他们的态度一下子就淡下来了,就好像磁器上被冻裂了一条细纹,接着碰一碰,就彻底碎了。”她一五一十地对小黛道来,“好在都不是愣小子,也省了我许多精力。”
她婉转地表达了她的态度。不然呢?直说她是被男人蹂蔺到子宫损伤的残花败柳么?但即使婉转,在那一瞬间,空气里还是生出些微凝滞。要结束了,她在这凝滞里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意。
惋惜也好,轻鄙也好,该感到羞惭的绝不是她。之后他们又说了几句,彬彬有礼地握手告别,她也只是轻飘飘地贴了下他们的手心。他们是守礼严谨的好人,她又没有不得体之处,他们会像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对她的隐疾闭口不提,这点她还是很相信的。她虽不介意向人袒露她的过去,可也不想闹得满城皆知,尤其是给那些多事妇人再添话料。
再会,再会。她客气地将他们打发走了,心情轻快,胭脂重新鲜艳起来。
小黛道,“真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飞白吻了吻她。“知道你在等我,所以只想回来和你在一起。”
她终于浅浅地笑了。小黛握住她的手,静默半晌以后,像是鼓足了很多很多的勇气,才开口道,“飞白。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不知道你怎样想。”
“你说。”她有些诧异。
“是这样的。”小黛局促地搓了搓手,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不由先红了脸。还没等飞白开口,她自己先竹筒倒豆子地将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她细声细气道,“虞大夫前来听诊的时候,我听她说,这里有个专门收留盲人的学堂,那里的学生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读书学习。她有个妹妹在那里当老师,所以……我也想去那里见识见识。”
飞白心里一动,见她仰着小小的脑袋,因为渴盼和紧张,令那张习惯顺服的脸显露出与从前不同的光彩来。这是她第一次想要主动争取。
“我想念书,飞白。真的,非常想。”她说着,一双眸子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