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萍
安徽庐州城的街头上从此多了一个盲歌女。盲姑娘背着月琴,拄着拐杖,在人多的地方坐下弹唱。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又会评弹,民调,拨着琴弦唱着盲词,声音十分清婉。于是行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乞丐的名字。
盲姑娘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衣服纵然打了补丁,也穿得齐整,辫子也给梳得服服帖帖,尽管看上依旧寒酸,至少不让人讨厌。她很温顺,低着头,垂着颈,露一点笑,说着俏皮话讨人开心。
每当铜钱叮当落进小破碗里,她便一点头,微微福身,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好心的太太先生,祝您身体安康,诸事顺遂!”
盲姑娘温顺乖巧,众人也都容得下她。走到茶馆前,偶尔唱一曲儿,再怯生生向人问好,于是大多数人就生出怜惜,都愿意掏出几枚钱,让她弹唱。
盲姑娘一天要换好多个地方,茶馆,酒楼,街头,都能讨一些生计钱。并不是没有流氓寻衅,只是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卖唱的瞎子,总会有仗义的人。她靠着那点好心的仗义活下去。
白天尚安稳,晚上却居无定所,盲姑娘怕被当成旅馆里的流莺,那里的男人在谈话,有时候会对着她吹口哨,让她心有余悸。她不漂亮,但还年轻,只要是个独身女人,就要面对无穷尽的危险。
她只好找一所破旧无人的寺庙,在隐蔽地儿找个角落,铺上破席子被褥将就过去。门口系着一根绳子,有人来便会发出响动。
盲姑娘心里也惴惴不安,手里一直攥着一枚钗子,头磨尖了,若有歹人来了,可以当利器用。自然解决不了对方,但是可以送进自己的喉咙。
盲姑娘卖唱,也绝非容易的事。奔波一天,也就零零碎碎数十文钱,一天的生计都勉强,还怕面对地痞路霸的讨要。
若逢不便出门的下雨天,她就只好缩在庙里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听风呜呜吼,将门窗砸得咣当响。兜里准备了些粗烧饼,若是饿了,就拿出来吃。盲姑娘啃着硬饼皮,吃得艰涩,就着一点雨水咽下去,沉沉靠在席子上蜷缩起来,一天两天就过去了。
等不下雨了,她便再出去卖唱。她没有忘记寻人,总会问一问是否有人知道飞白。
盲姑娘不通文墨,又不知怎样描述飞白,她支支吾吾,只道我叫沈黛,安徽莱县里的,找一个叫顾飞白的人,嫁她给了一个姓何的旅长。大多数人听了个云里雾里,都茫然不知。
就是寻人启事也该有个明确的范围,可盲姑娘沈黛只知道莱县顾飞白。问她名讳是哪几个字,沈黛如何知道,只伸手胡乱比划,也不知道怎么说。“什么旅长团长,天下军爷的女眷多了去,要找就是海底捞针!”有人不耐烦听她比划,直接一把将她推开。
沈黛这下当真无计可施,也不知道飞白如今还是不是何旅长的妻妾,更不知道他行军至何处。她想回莱县去顾家问问,又羞于回家乡。被人指指点点。可心里到底还是想飞白想念得紧,便将自己卖唱的钱拿出来算上一算,数百里路,还不够雇一辆车的钱。
身无长物,傍身的琴是不能卖的,沈黛咬咬牙,干脆卖了自己留了十几年的长辫子,总算凑够了雇车的钱,余下的全买了菜饼子做口粮。一旦回去就没有退路,但她再顾不上。只要能得到飞白的消息,她就满足了。
坐在车上,风吹过来,透过薄薄的衣衫,当真侵肌裂骨。她不胜寒地缩了缩头,将包袱抵到胸前以抵挡寒意。
如今很难有人再当她是女人了。她完全是个乞丐模样,剃了平头,脸染灰泥,身上罩了件补改过的男人穿的粗布棉袍,脚上趿拉着破草鞋,面目全非——怕被熟人看出来,更怕生人起了歹念。
她终于回去了,脚步有点蹒跚。那不只是近乡情怯,是巨大的恐怖。
她在顾家门前像只鼠儿般徘徊不定,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下了决心去敲门。
“你找谁?”仆人上下打量,看着这乞丐衣衫褴褛,不由得恶声恶气起来。
沈黛赔笑摸出一些碎钱递给他,还没说明完来意,反被仆人一把推到地上。他骂道,“大小姐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找她不该来顾府!这年头打秋风也这样明目张胆了?”说着就要关门。
沈黛急忙上前,用肩膀顶着门,哀求道,“大哥,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我只是要找飞白。我想问问,她是否来过这里,有没有什么消息,她在哪里?告诉我一声,我这就走!”说着就带了点哭音。
“都说了我不知道!大小姐的名字也是你配喊的?哪里来的叫花子,还不滚呢!”
沈黛再次跌倒在地上,浑身都要散架,勉强爬起来,只砰砰砰敲着门。
“求求你!我问过就走,绝不会留在这里!”她凄凄切切地叫着,半晌又哽咽了。
“你找谁?在门口叫嚷些什么?”一道懒洋洋的男子声气从门缝里传来。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少爷。
沈黛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她抹了抹脸,连忙道歉,哽咽道,“我是来问问,飞……顾大小姐如今在哪里,如果她还和您有联系,我想留封口信给她。”
他抱着双臂,打量她半晌,“你喊她飞白么——”他想了很久,终于回想起一些昔年旧事来。“哦,莫不是沈麻子的妹子?知道沈家出了事,才要找飞白接济?”
沈黛呆若木鸡。只听那少爷顾长泽说戏似的,沈麻子被地痞给打死在瓜田地里,只剩下他的老婆带着那儿子过日子,后来,儿子出了意外,也就彻底绝了后。沈黛虽然震惊,却没有多少难过。毕竟时隔多年,兄嫂又寡恩无情。面对他的调笑,她百口难言,只是努力而徒劳地解释,“我只想留封口信给她。”
“我劝你还是死心罢。她和我们少有书信往来。”长泽冷冷道,“何况现在哪有精力管一个叫花子的闲事?若是要讨钱,倒是可以给你。毕竟旧相识一场,将你撵了出去,倒让别人说我们顾家啬刻。你去拿几个吃饭钱给她。”
沈黛心里一寸寸凉下去,原先还有点期待的心又咕咚跌了下去。她不敢,也不愿意回沈家,可就连顾家人也厌恶她,以为她是打秋风的乞丐,连一封信都不愿让她留下。
“我不是要饭的。”她喃喃道。“我想和飞白说句话,能见到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算是她的什么人?也配见大小姐么?”嗤笑声响起。沈黛也无言,只有满眼乱转的泪。
她靠着墙,抹着眼睛,一声儿不言语。她无法开口告诉他们,飞白是她年少时依恋的青梅,是她最想要相守一生的爱人,是她身陷绝望泥潭里的火光,是一个伎女最干净也最美好的过往。
仆人将钱扔给她,沈黛混混沌沌接过,撑着盲杖,一步挪着一步走了。
麻子老婆也认出了沈黛,毕竟长泽的声音不小,有心把她当成花子戏耍。她看见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咬牙切齿恨地恨小姑,骂她们是命硬的娼.妇。失夫失子之痛,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在沈黛身上。她上来就给了她一个耳刮子,又要捶打她。粗俗不堪之语从女人一开一合的嘴里冒出来,沈黛忍着忍着,先尽量躲开,后来实在忍受不得,回身将她嫂子狠狠一推。
她头一回撕心裂肺地大吼,“你们卖了我不够,还要想方设法折磨我,你们摸摸良心说,这一切,是我的错么!”
她浑身发抖,颧骨烧出通红的恨意,抖着手摸出防身的钗子,狠狠刺过去,划开一道血痕,旁人听见一声凄厉的锐叫,“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这下再看笑话下去,是要出人命的。有妇人拉开她们,她将人狠狠一搡,就跌跌撞撞地逃走了。情绪激愤下,心突突乱撞,半晌头晕脑胀,天地也旋转起来。沈黛着实撑不住,身子一软,就跌在路上昏了过去,盲杖骨碌碌滚一旁,草鞋也掉了一只。
但沈黛终究没死成。她被一个货郎救了,在她晕倒的时候,长泽给她的一点钱也被人顺手牵羊摸走了。她只道自己没了命,谁知道还活着。人的贱命,到底比野草还要犟。货郎给她的一点热饭,就将她拉回了人间。
沈黛抱着碗,狼吞虎咽地吃,恨不能将头埋进碗里,将每颗饭粒子嘬个干净。吃完之后方觉自己无以为报,只垂着头,轻声道,“我可以伺候你,先生,你若不嫌厌我……就留下我好么?”她细声细气道,“我不要你的钱,只要让我跟着你,我可以做很多活。”脸有点红,更多的是惨白。
她绞着手指,想了很久,一介孤身的盲女,不跟着他还能怎么办呢?以后还要漂泊到什么地方呢?还有谁可以仰仗呢?哪怕有个卖货的男人,好歹可以暂时扶持呀。她一个人在这里,活不久的。人要是贱起来,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你……”货郎犹豫着,他多少还有些热心肠,不然也不会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但他听到她执意要跟自己走,还是摇了摇头。他本就过得不易,再多一张嘴吃饭更是难事。
“我给你做老婆,我会伺候你,身上也没有传染病。”沈黛咬咬牙,绝望让她终于不顾廉耻,她现在这个样,和旅馆里招揽客人的流莺又有什么区别呢?沈黛淌着泪道,“我虽然是瞎子,可我能给你织袜子,洗衣服,做饭,家务活我都会做。先生肯照顾我一点就是天大的恩情……我愿意跟着你,这辈子死心塌地……”
她跪在他面前哭。货郎不肯要她,她身子骨那么虚弱,又两眼失明,反而是个拖累。这年头谁也不是开善堂的,他只是一时的心善而已。货郎不过是个普通的好人。她得庆幸他是个好人。
货郎犹豫。他并不想要个拖油瓶,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即使卖货为生,想要讨个正经老婆亦是难事。货郎想了半日道,“姑娘,我看你也可怜,这样罢,要不你……伺候我一次,我多给你点钱就是。”
沈黛突然顿住口,露出被人打了一记耳刮子的神情,一张脸紫胀起来。她张了张嘴,顿了两三次,终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她已经一穷二白,如果再没有钱,她该怎么活呢?她该怎么找到飞白呢?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她的老本行么?穷人哪有什么三贞九烈?在她被卖到烟花地的时候,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飞白是她唯一的想头了。
她笑着,半晌将头轻轻一点,面孔渐渐苍凉起来。
狭小僻静的黑房子里,迎面扑上来的温热,泛着潮湿的脚趾气息,在草席上起伏……货郎推着车走了,她拿着那些钱,听着外头一声声的吆喝,静静地哭了。
后来她继续唱着她的曲儿,就在这里徘徊不去。别人再怎么指指点点,她不怕了。破罐子碎了一地,也还原不得,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
会纺织浆洗又如何?乖巧懂事又怎样?心灵手巧又怎样?女人要在这个社会活着,只能先付出尊严呀。她要咬牙活着,她要等她的飞白回来!
沈黛想,她的飞白肯定会回来的,她答应过她的!就算等不到……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故土。叶落归根,活着见不着,做鬼总归能重聚。
她寄居在一处小小的庙庵里,每月交些香火钱,换一个未曾修葺的偏房当作住处。房里空空,又极小,无桌无椅,只有一方破榻铺了被褥,倒还能将就。
有火的时候还暖和些,只是下雨天就很恼人,雨水顺着墙缝滴滴答答落下来,冷得万念俱息。沈黛时常裹在被子里哆嗦,她本就体虚,哪里还经得湿气侵袭,渐渐的双膝酸痛,走路也日渐艰难。
沈黛拄着盲杖,仰着脸,想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混混沌沌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吃苦来的?她想不明白,一年年的,就这样没着落地过去。
“荷花残莲满塘,手剥莲蓬心恨郎,莲心苦莲肉爽,恨郎一去不还乡……”她幽幽唱着《盼郎归》,渐渐地,有几粒絮儿飘落在毡帽衣襟上,她裹好琴,拎了包袱,拄着盲杖,一瘸一拐回住处去。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