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复仇
“林林在家里过得不好。我打算接了她走,教她去学校住读,也不让母亲费半点心,为何偏不愿?”
“你用不着与我装好人。”顾夫人冷笑,“她好不好,总与你无关。带走她?你是她什么人?你敢摸着良心说你是为她好么?”
她直勾勾望进她眼睛深处,星火一闪,似乎要勾出她心里的魑魅魍魉来。
飞白不恼,只叹道,“我就是吃了亏的,不想让她再重蹈覆辙。谁知道这自诩书香门第的家,私下里却做着龟奴鸨儿的勾当呢。”
“顾飞白,你莫要放肆!”顾夫人把桌子一拍,也冷笑,“你纵是百般花言巧语,瞒得住林林那个傻的,也瞒不过我!你不过是想离间我们母女,我告诉你,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我绝不会让她跟你鬼混!”
飞白气定神闲挑着指甲,“我真要使坏,也犯不着费心离间了。弘武正缺人呢,若得了风声,定是跟我一起来见见你这位岳母,到时候就是亲上加亲的喜事了。”
“你——你听你说的是人话?”顾夫人叫起来,她的声音紧张而尖利,瞬间划破平静。
“你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当初若不是我好心认了你——你早就和你娘一样进窑子里了。”她指着她的脸,浑身抖个不休。
不,绝不能教她带走林林,顾夫人心头乱跳,若是给林林放了脚,她的心也就野了,迟早走上长春的老路。风筝断了线,便飘出了她的手心。
她温柔贞静的女儿,是莱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怎么能和这个小蹄子一样野?她本是个窑子货的女儿,她的女儿,怎能由她这般败坏?
哦,长春,把他当顶梁柱养,给他去学校读书,做大学生,预备给他留洋,回来做个体面的文员,结果呢,接触了新思想,他就转眼跑了!
顾夫人恨极了这些新思想,随之就是深深的恐怖。就是因为新思想,不知道毁了多少人的生活!谁来赔她杳无音信的儿子呢?想到这里依旧心痛难耐,四处打听,音信全无,只当他死了。林林若要再不听她的话,她以后还能指望谁?
飞白道,“您的好心,我自是深深感念,无一日不敢忘。”
她望着她,眼睛越发大而黑,像被井水湃过的葡萄,泛着冷冷的奇异的紫光。
她冷冷地笑道,“只是大哥哥却不曾领会您的苦心,一心要追求什么开化,平等,理想。不肯去西洋逍遥自在,偏要为寇为匪,做那等骚乱的事,将家人也弃之不顾。啧,多么狠心的人!”
飞白眯着眼,伸手摩挲着唇上的胭脂,眼前忽而闪过男人们的厮杀。
陷于泥土下抽搐的手,被打碎带血的牙齿,破碎的不似人形的残躯,一排被枪决的尸体,死不瞑目的眼睛……
战场上滚热的腥风又扑来了。
顾夫人惊疑不定,又一阵心慌,赶紧捂了胸口。许久没得知儿子的消息,如今居然从她口中听见。飞白却偏偏顿了口,只闭着眼,不再理会她。
“你告诉我,他怎样了?”
“他虽没死,可也早改名换姓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轻轻一句,顾夫人却如闻轰雷,气噎喉堵,心中大痛,捂着脸,手指痉挛,说不出半句话。她心里有数之不尽的怨恨,此刻都成了锥心之痛。丈夫没了,儿子也不肯回来,她不顾眼前的是她恨了二十年的情敌女儿,想要开口发泄,想为自己鸣不平,然而她恐怖地发现,她眼眶发热,却落不出泪。
一日日,一年年,原来将眼泪都磨光了。
她只是喘。气急败坏,颜色颓唐地苟延残喘。
飞白冷眼旁观,也不让她有平复心情的机会。她静静地道,“林林我便接走了,我会好好教养她。”
“站住!”
顾夫人还要阻止,她身后穿着青绸短打的女侍从便拦在她面前。这人深目削颊,眼珠乌蓝,黑黄肤色,有原始的野气,总之是不属于文明人的做派。
顾夫人的手腕被她紧紧攥着,挣开不得。眼见飞白早已漠然离开,女侍从手一甩,她便登登退后几步。
“夫人,刀剑无眼,小心伤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犬齿,使她那张淡赭色的脸更像一只野兽的面孔,虽是戏谑,也带着凶性。
野蛮人手一抬,只听咚的一声,刀身直没桌面,只露一截刀柄,嗡嗡晃动。
她们连粉饰也不愿意了。顾夫人脸色惨白,一个人失了力气,跌在藤条椅子上。女侍从大步走了出去。过了许久,她才僵硬地扭了脖子,看见窗外大红大紫,金丝交错。她一惊,居然是黄昏了?然而霞光已是黯沉沉地坠落下来了。
她挣扎着起身,却不知她能去哪里,能做些什么。
“造孽呵……”她喃喃道。
飞白接了林林来,第二天就带她去了医院,只是医生说骨头已经扭曲成型,放开走路更疼。除非得像当初裹小脚那样再把脚裹回来,或者直接做手术。(1)
“就手术罢。裹回去也太痛苦了。”飞白直接为她做了决定。林林从手术室里出来,靠在床上,精神蔫蔫。飞白深知她孤寂,特意令人给她找了一叠书来,都是学校的教材,还有时新的杂志。林林露出喜色,真心实意地向她道了声谢。
飞白摆首,“不必。”她看着林林,笑道,“你自己好好钻研些罢,过一段时间,安排你去学校读书。”
“姐,我可以么?”
“这丫头真呆了,为什么不可以?”飞白噗嗤一声笑了,“你不读书,难道还留着伺候我么?还是留在那个家里等着生灰发霉?”
意外之喜冲上头脑。她真心实意叫道,“多谢你,姐姐!”
“这有什么呢,你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拘束什么。想吃什么玩什么,告诉尔冬一声便好。”
“劳烦姐姐费心。”林林敬服她,也知道投其所好。飞白对小黛亲近,她便也待小黛敬重。不久之后,小黛也将她视为自己的妹妹,亲亲热热地招呼着。
她对长姐交好的女人十分在意,留意观察一阵,只有一肚子的纳罕。那失明女子既谈不上美丽,也看不出聪慧,除了温柔敦厚,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旧时的玩伴能这样好?
母亲说飞白悖逆人伦,毫无教养。她并不相信,以为只是母亲憎恶下对她的偏见。谁知姐姐竟真有磨镜(2)之癖——还是和一个烟花女子?
飞白并不避讳林林,一个小丫头,翅膀还没长成,头脑也稚嫩,能做什么事情出来?遮遮藏藏,反而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似的。何况,她若是个不识趣的蠢笨人,她也绝不会收留她。
林林若有所思。女子间的相悦,倒也不是罕见的。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的光景。
她的丫鬟阿娣爱上了一个家生女儿,跪在母亲身前挨罚,一张紫棠脸落了霜。母亲当时大发雷霆,狠狠一掷,一个东西登时砸到脸上。她好奇地瞄了眼,只见是个细长小布包,鼓鼓囊囊的,像个香肠,两边系着带子,上面还沾了干涸的血渍。(3)母亲双目喷火,指着阿娣说她该天打雷劈。林林惊骇极了,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羞得不敢再看,脑子里却翻腾不休。门下细细的喘息笑声,她只当是女子间的玩笑。
阿娣当即被几个粗壮仆妇打得鼻唇出血,几颗牙扯着血丝迸在地上,棋子般在地上蹦跶着。
林林瞪着一双眼睛,死抓着门框不敢吭声。那时候她才不到十岁。她们的关系很亲厚,并不像一般的主仆。她俩曾合睡一张床,阿娣拥着她轻声哄着,因为她怕雷。自从缠了脚以后,她再不能走远,都是她背着自己,柔声哄劝。她从没深思过她和素月的关系,见了面,不过点头一笑,因而也就没见到她们眼中的情丝成茧。
那时她心有不忍,刚上前求情就被母亲喝退,叫老妈子将她扯进闺房,不然就“眼睛里会长肉刺”。
她还是偷偷地看。阿娣匍匐在地上,披头散发,挥手扇着自己的脸,左一下,右一下,再用流血肿胀的嘴嘶声叫着,“是我不要脸,是我败坏家风!是我——活该!”她的声音像是被捣碎的磨砂纸,充满了绝望。
啪啪的巴掌仿佛打在每个人脸上,林林听着,抖成一团。阿娣打着打着,亮晶晶的眼泪鼻涕和着血水淌下,令那张本就高高鼓起的紫棠脸更加不堪。
“我是咎由自取,只是夫人,求求您,看在我自幼服侍小小姐的份上,求您善待素月!”她翕着充血的鼻翼,嘶声道,“她是无辜的啊!”
素月是家生女儿,生得美丽,本是准备给少爷的通房。母亲冷笑,“无辜的?她要是真的无辜,能和你做出这等没羞没臊的事儿?自身难保还不忘记对家儿,你们倒是有情有义。”林林默然偷看这一切,心里着实滋味难辨。
素月扑上来,想替阿娣求情,却又被老妈子拉走。“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母亲对素月说。
“夫人,我们真的——是真心的……”素月满面泪珠,哽咽着说不出话。
阿娣的委屈心酸并没有能说出口,就被人灰头土脸地拖拽出府去,等着她的是被发卖的命运。“你们去对牙婆说,随便怎么处置,只有一点,把这带坏了小姐的东西卖到外省去,再不许回来!”
她登时瘫软如泥,忽然大叫起来,“素月,素月,你等我!就是我死了,也会回来看你!下辈子——”她被老妈子们用布巾堵住了嘴,呜呜噎噎地远去了。
她等不到了。林林心说。素月一双眼睛红肿如桃,默默垂泪,听到她们要将她配给某个男仆,连聘礼都给置办了,就是逼着她嫁人。素月尖叫一声,魂飞魄散。她听见素月的惨叫,“我不嫁!我不嫁人!我不要嫁给这男人!”上去老妈子,要将她拘于耳房,她不肯俯就,红着眼睛,咬着阿娣送她的簪子,眨眼就投了井,一缕芳魂沉在黑洞洞的井水里。
突生惊变,母亲捞也不捞,只怕晦气,让人填了井,做了法事,她的身与魂就永远地留在地底。林林自此再没靠近过那井。
她揉揉发胀的额角。混乱暗沉的记忆。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谈何保护身边人呢?林林又撑起拐杖,忍痛行走。她看着自己的缠在纱布中的脚,什么时候能拆线?
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飞白道。
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小黛也不再动不动像之前那样打寒战,发烧,干呕,腹泻。只是仍懒于进食,飞白便令她少食多餐,小厨房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一会煮牛奶,一会又准备蛋羹,送来各种开胃的小点心。
还有药膳,药浴,药枕,小黛里里外外都浸透了药的味道。“哎哟,真成了药罐子了。”她苦笑道。
飞白柔声安慰,时不时捏一捏她的手腕,又陷入沉思。这细瘦的骨头,太硌人了些,怎么能承受她的相思燎原呢?
小黛依偎在她怀里,听飞白说,“今天想吃什么?”
她沉吟片刻,笑道,“我想自己下厨,给我们俩做碗长寿面。好么?”她早就忘了自己的生日,但若将她们重逢的那天定位生辰,也是好的。
“好,那我给你打下手罢。”飞白没有犹豫。她温温笑着,那笑意如春风化雪,散了戾气,还原本来面目。
两个姑娘在厨房里忙碌,飞白刚分好物事,见她系上围裙,慢慢切着葱丝,一切秩序井然,难为她一个失明的人,能将这些收拾得齐齐整整,忍不住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黛不懂这文绉绉的话,不过其中的欢喜也传染给了她。“我是飞白的妻么?”她扭头问道,小鸟喙的鼻子沾了一点面粉,显得尤其可爱。
“怎么,不愿意么?”小黛连忙摇头,将面条下到锅里,想了想又道,“那飞白是我的夫?”
“不是夫。”飞白乘势衔住她的手指尖,吻了又吻。“记住了,傻丫头,我也是你的妻。”小黛笑了,主动探寻着,在飞白脸颊上落下响亮的一吻。
她们不知何时像面条一样缠在一起,若非还想着锅里的面条,只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小黛急得直扭身,又推不开轮椅,连连跺脚,慌不择路,踩在飞白脚上。
她惊慌失措地叫道,“面还在锅里呢!水都要烧干了!”盛了满满一钵。小黛将碗推给她,不许飞白咬断一根。
满满一大碗,吸完嘴唇也要肿胀起来,飞白不觉骇笑。然而小黛摇摇脑袋,嘟起嘴,“咬掉了就不是长寿了!说好了要和你长长久久的!”她执着于和她的长寿。
飞白笑起来,连声答应。“好,好,都依你。”她吸溜一声,将面一根根吸进嘴里。面条经了风,已经稠了,软塌塌失了嚼劲,她就着汤水,囫囵着吃下。
结果一顿饭因为她们的打趣玩笑,吃得泼泼洒洒,满桌子都是汤水,小黛伸手划着脸皮笑道,“吃得连我还不如,飞白羞不羞?”她恼恨起来,于是咬住小黛欺身不放。
“好飞白,饶了我罢!痒死人了!”小黛最怕被她挠痒痒,咯咯笑起来。飞白的手指头扫到胳肢窝里,她浑身乱扭,笑得泪花四溢,最后只好哎哟着,连声哀求,“是我不对,不该说你不如我,我再也不敢了!好飞白,你疼疼小黛罢!”
她的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是姗姗来迟的少女气。“要是飞白不疼我,这世上还有谁疼我呢?”这下让飞白一叹,不舍得再捉弄她了。谁说她憨头憨脑呢,这般狡猾,只对着她了。
“你呀。”她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这时候却是个吃了蜜的小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