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醋意
聚众斗殴的事件惊动了学校,看着打架的学生们一个个乌眼鸡似的不肯服输,最后将涉事的人都停课一周,以示惩罚。林林陆坤自然也在其中。
她用帕子擦拭陆坤的伤口,眼里有点嗔怪的意思。“值得么?”结果话一出口就软了。陆坤的怒容因为她的眼神而柔软下来。“没什么。”
林林惆怅地看着他,明明是她引来的祸事,偏偏他却要搅和进来,逞着少年意气,赤手空拳,以一敌众。真将自己当成了以一当百的英雄?
“我只是看不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而已。”他道,这下子却是欲盖弥彰。“你——你当真不是个淑女。为了这个,你当初还向我发怒。”
她羞红了脸,只听陆坤嗤的一笑,故意道,“女孩子还是温柔些更好。”引得她又要蹙眉嗔怪。
“我拼谁的命?还不是只为你。”林林撅了嘴。
“看不出你这样好。”陆坤笑了。
“我还有更好的呢,诶,想不想知道?”
“嗯……有点想。”说着他的眼睛已经溜了上来。
林林见他精神尚好,也就将那一纸薄薄的文书抛到了爪哇国。两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面对面,眼神交缠,挨得这样近,什么都忘了。
花枝颤颤,林林的眉渐渐舒展开来,将陆坤揽得更紧。他蜻蜓点水地一吻,痒到了心里。
不去想那些虚缈的未来,她只要现在。迷惘暂时褪去,前面该怎样走,一脚轻,一脚重,她已然顾不上,不过走一步算一步。
而另一边的金公馆也是热火朝天的闹腾着,只听房里好人亲亲,欢声不绝。团花暗粉地毯上,滚着一对哼哼咻咻的欢喜兽。
都在忘我地恣纵。
长泽从不得志的落魄少爷,转眼变成了拆白党的花阵头领。名流子弟看他不起,他自己也结交不上,便专门在阔太身上伏低做小,甜嘴蜜舌。他年轻,漂亮,八面玲珑,为人也乖觉讨喜,因此得意起来。
得了钱,他都用来挥霍,狂嫖滥赌,将他当初不得志的气发泄在窑子里,要不就是赌场上。也亏他时来运转,三番两次,赢钱不少,眼瞅着就要青云直上了。
舒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来,正是心甜意洽的时候。他特意去理了头发,将油头梳理整齐,鼻梁上再架一副玳瑁眼镜,这么换了新装,倒也显得是个金玉皮囊,风流俊俏,自不必说。
渐渐地在家里不觉也趾高气昂了,只有顾夫人不免疑心,问了句这钱从哪里来。
他呵呵笑道,“大娘就别担心我了。倒是林林,都跑到餐馆子里做招待员了,低声下气地招待客人,我好心问她是什么情况,她支吾着,也不肯说。”
他说着,不免幸灾乐祸。想着林林那丫头不是傲么?飞白转眼弃了她,怎么又肯做这些活计了?林林端来冰食,他伸脚一绊,汁水溅到她身上,他故意地拿乔,将林林训得面红耳赤,偏她只能忍气吞声,含羞忍怒,又被领班一阵呵斥。
顾夫人面色当即就变了。“林林在哪里?”她问。
林林终究被母亲扯回了家,她嫌她丢人。林林挣开手,气咻咻,终究没和她在大庭广众下吵起来。
若是一切都好好的,她又何须放下身段去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被人知道了,反而丢了她淑女的面子。如今不过是忧心学费没了着落,稿费又难解眼前之急,才暂且出去囫囵谋生。
这份工作也是托了熟人主编才得来的,下午结了课便能赶过去,偏偏撞见了顾长泽那瘟神……遇见他总是坏事!
既回了家,她本欲向母亲道个歉,好言求助一番,结果又挨了一顿训斥。林林本就一肚子委屈,听她数落,只有垂头丧气的份儿。
“你不是听顾飞白的话?现在又怎样了?”顾夫人冷笑道,“我告诉你,既然要回来,那你就给我收了心思,哪儿也不许去!就你的心眼儿,能唬弄过谁?”见林林隐约不屑,她更加重了语气,道,“之前跑掉的纯纯,还要找工作呢,八成是被人骗做了伎女,你知不知道?”
林林听她疾言厉色,硬是给她吓怔了。
顾夫人也不说话了,社会上鱼龙混杂,专有一起人,装成慈眉善目的模样,以介绍工作为由拐骗少女,将她们卖进窑子。年轻人不经事,被骗进了火坑的比比皆是。她什么也不懂,尤其在人心险恶的方面,实在道行太浅。
沉默半晌,林林的中气不那么足了。“那我的学业怎么办?”
顾夫人冷笑一声,“学业?不是我说,你如今念的书能当饭吃?毕了业能做什么?一个月只有几十块的女教员,还是家庭教师?读书认字也不过如此。你情愿不嫁人,和那些老学究一样把冷板凳坐穿?”
顾夫人根本不理会女儿,她自有她的道理。老一辈的经验还能坑害她不成?但她却不知,她的经验早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筑了藩篱。
“说了她没安好心,想把你往坑里推,你这死妮子还和我犟!”林林不吱声,盯着脚尖出神。自己才看到更宽敞的一角,怎能又被锁在这里由人决定未来?在这里总是死气沉沉,像口偌大的井,人沉在水里,一个动静都能发出很大的声响。
井?她一个激灵,忽地发起抖,不觉叫道,“我就要继续念书,妈!您看看现在家里乌烟瘴气的,再留在这里,只怕什么时候死了也不知道!”
“你胡说些什么!”
“我可不曾胡说!您不信我就算了,可若是逼急了我,我也绝不会留在这里受罪!”她吼叫道,“我还是要念书,上大学,找工作,谋个出路!”
顾夫人只觉太阳穴里的筋突突跳,仿佛敲锣打的闹将着。她自觉衰颓,再一次伸手,林林很灵活地避开,一扭身就跑了,竹帘子上上下下地晃动,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将投在地上的光筛得四分五裂。
下了几场雨后,终于奄奄地出了太阳。
小黛正坐在窗前做针线。为了飞白一句话,她急忙赶工去做,已经做好了一个,还有一个小荷包已经初具雏形,粉红色的缎子,缀着两三颗红樱桃。
她对针线活很是熟稔。虽然眼睛不能用,到底手巧能弥补。她习惯性地将头低垂,看上去像一只畏缩的小动物,十几年的习惯,被打怕了。
雨后的阳光特别地好,身上晒得暖洋洋,连骨头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这一天她倒没有戴帽子,想让头发晒晒阳光,好长得快一些。也许是身体薄弱的缘故,新发长得也慢,几个月了,还是和毛刺猬一样。小黛放下手里的活,摸出一枚生姜片,抹一抹脑袋,听说对长头发很有效果。
她正拿起香袋,一双手忽地轻轻围住她的颈,再然后是熟悉的气息和重量,柔软地贴近她,包裹她。
“在做什么呢?我瞧瞧,是在做香袋么?”
她默默点头。
“咦,还有樱桃,衬着这底色,倒很是娇艳。”
小黛微笑,也不知说些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可是在生我的气么?”
她摇了摇头。飞白闻到她身上药草的清苦气,一阵歉疚涌来,她轻轻道,“那天我弄疼了你罢。”
小黛过了许久才道,“都过去啦,没事的。”她道,“我没有生气,真的,飞白。”说着又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
“喏。这个给你。”她想起自己已经做好一个小香袋,摸出来递给飞白。“放了一些草药,是去湿气的,可以挂在身上。”
飞白将香袋放到手心里,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黑黄相间,威风凛凛地瞪着一双大眼睛。鼓鼓囊囊,塞满了香料末子,闻起来也是香喷喷的。
“真可爱。只是怎么是个老虎?系在腰上,别人看了,肯定要笑话的。”她捏着小老虎的脑袋,微笑着问。
小黛捂着嘴玩笑,“你可不就是个老虎么?”
飞白也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虽是玩笑,到底没能释怀。她道,“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你那样坏。”
小黛垂着头,顺势靠在她肩上。“我都忘了,偏偏你又提起。”她心里酸楚难言,又不肯在飞白面前作哀伤色,只好勉强笑着,“不说了。我坐了半天,心里有点腻烦,想去房里歪一会,养养精神。最近一连下雨,潮气太重,腿脚关节也有些不利索。”
“我去拿热水袋来。”她当即就起身,小黛连忙拉着她道,“这时候不必。”她怔了会,才轻声道,“飞白……要是你心里头过意不去,出门的时候给我带些点心来,好不好呢?”
她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扭扭捏捏地道,“在家里总忍不住吃零嘴。不知怎么的,不吃东西,心里就像发涩一样。”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你们没怎么动那些糕点,我一个人渐渐吃光了。真是——我太馋了,净吃猫儿食(1)。”她忍不住细声笑了一下,脸也红了。
飞白愣了一会,再想不到她会把这个当成一桩事。“小黛,你这么说,我心里岂能过意得去?你……就是小时候,还没有和我这般客气呢。”她哑声道,越想,心里就越有一阵抽痛。她的小黛居然这样期期艾艾,一时觉得熟悉又陌生。她知道她饿怕了,也苦怕了,所以爱极了甜食,一刻不停地需要食物来填身心里的洞。
她拥紧了她。“小黛,你不要这么胆怯。这是我们的家,你也是主人。你想吃就吃,本来摆在那里,就是给人吃的呀。”
小黛乖顺地应了。
然而那一次迁怒,还是对她们的关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像是磁器上多了一条细细的冰裂纹,无声无息地扩张了。小黛变得更敏感,更谨慎,更会察言讨好,更像是审时度势的乖巧。
飞白没问她话,她绝不会过问一句。飞白如果站着,她便不太愿意坐下,她要做什么事,一定先过问飞白的意见。
飞白很快就察觉出来,她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小段距离。说了几次,小黛总诺诺答应,但还是怯生生的模样。飞白不敢命令她,但一遍遍柔声安慰,次数多了,味道不觉变了。
她不忍责怪她。可是小黛却越发慌乱无措,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越想做出自然大方的模样,就越是显得呆滞,愚笨,一旦哪里风吹草动,就惊吓不已,简直像个被虐待惯了的丫鬟。之后就连尔冬都发现了,问她,“姑娘怎么这样小心起来?”
飞白不解,又痛楚。“小黛,你莫不是——莫不是在怕我?”小黛身子一抖,立刻站起身去拉她的手,露出柔柔的微笑,“没有的事,飞白,你别多心。”
她这么急切。飞白的心一沉。她怕她,刻意要用亲密掩饰。什么时候她也需要她讨好了?那她——和她曾经虐待她的客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的客人?她竟沦为她的客人了?如同平地起惊雷,飞白一连退后好几步,又不敢置信,有点眩晕,只好扶着墙。这是她的错,可是,要怎样弥补,小黛才能原谅她?
“我该怎么办?小黛,你告诉我,你不要怕。”飞白轻轻地说。
她的心里也有饥荒,需要对方同等的爱。感情上她是个饕餮,需要那些热烈的,纯粹的,信赖的,乃至盲目的爱,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被需要着。只有小黛是她的解药,让她不至于完全地对这世界麻木。
飞白细细密密地吻着小黛,几乎是哀求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小黛,我求你别躲着我,我们还和小时候那样,好么?”
她不答。醋意让飞白癫狂起来。洪水滔天,她在和一个影子在巨浪里翻腾争斗。那个影子也许是林林,是其他人,是十年前的自己。
小黛闭上眼睛,眉毛扭成八字,嘴角向下垂着,愁苦的气息迎面而来。她伸手摸索她的脸,额头,眉梢,眼睛,不知那双琉璃眼,是否蒙上一层尘世的灰。
“飞白,先让我缓一缓罢。”小黛才低声道,“真的,我不怪你,也不是生气。飞白,你过得太苦了,这些我都知道的。我只是太害怕。”
她恐惧。
飞白的怒火让她听见“砰”的一声,是她的心瞬间碎了一地。她捡起那些碎片,勉强拼凑成原来的形状,只是再承受不起外力的一丝触碰。
飞白狠狠攥着她,又甩开她的手,她从没有经历过她的打骂,惶惶不安地哆嗦着,想着这一切温存也许只是一个美梦,一醒来,温柔可亲的飞白便不在了,她又被弃如敝履。
她真怕,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飞白,渐渐陌生了。
她稀薄的快乐都存在梦里。梦里有飞白,有云珠,如绣,一些活泼的女孩子,她们曾给她温暖,还有个男人——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飞白是深沉涌动的海,她沉浸在其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便是一座小岛,给她一夕清凉和绿茵,但很快又被风雨吞没。若是他还在,如今又是怎样光景?
她大吃一惊,一阵剧痛蓦然穿过身体,小黛不觉蜷缩起身体。
她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难道一颗心能掰碎了分给两个人么?小黛咬着牙,咯咯地颤抖。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所有人,尤其是飞白。
原来是她辜负了她!是她对不起飞白!她却还苦求她的原谅!
她听见一声啜泣。好大一声响,耳膜都震痛了。
小黛痉挛着,抽搐着,失去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忽然跪倒在飞白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