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别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民国十七年十二月十七日,那一天,我彻底失去了林绍。等了半年,由冬入夏,毫无暖意。
镯子由他人递交我手中。缠枝莲的花纹,金属冰冷的质感,再无戴在腕间温润的感觉。
年轻的军士声音低沉,说是林绍让他带给我。我听闻来人不是林绍,心已是猛地一缩,却还不愿深思他话中的含义,深吸一口气,向他一礼,勉强笑道,“他不能亲自前来,是受伤了么?”我多希望他能说出林绍还活着的消息,然而又不敢听。
人间与地狱只隔着一张嘴,启唇就是判决时。我听他发落。
“他……牺牲了。”军士也不愿多说。“他留有书信,教我将镯子转交于姑娘。还有一部分东西,也是留给姑娘的。请节哀。”
鬼头刀当头砸下,耳膜震得嗡嗡直响,剧痛瞬间从四面八方穿透心脏。我木呆呆伸手,可是手抖得这样厉害,小小包袱重逾千斤。掉到地上哗啦一声,想是银圆撒了出来,镯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我想大声质问,想放声嚎哭,想愤怒否认,可是心脏紧紧蜷缩起来,一旦放开就是淋漓鲜血。我开口,奋力扯出来的,却是游丝般的哭音。“你说谎,他对我说过,会活着回来的!”
他难道也学了白相人,嘴上信誓旦旦,转身就忘了说过的话么?
不过,如果他是白相人,我反而能好受一点——他还活着!只是将我忘了。我情愿做那个被骗的可怜的傻子……只要他活着!
“你让他回来……把林绍哥还给我呀……”我拽着他,大口大口喘气,一时站立不稳,那名军士赶紧扶我坐下。“他说,他很抱歉。”他的声音也很哀悯,低低划过我的耳际。“他让姑娘不必守节,另觅良人。”
不必守节,另觅良人——
字字如凌迟。
我呆呆地站着,被人绑在刑架上,皮肉被刀尖揭开,露出嶙峋的骨头,接下来就要开膛破肚,摘去我还鲜活着的心肝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双手捂面,心痛不可自抑,只好发出一声惨叫,来缓解钻心刺骨的疼痛。
林绍啊林绍,你竟然比白相人还狠!白相人只能骗了我的身家去,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你……可你却将我的三魂六魄也带到了阴曹地府,只剩下吊着半条命的躯壳。你竟又让我另觅良人!
我五内俱焚,绝望也充满了四肢百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走了,他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飞白——我也再等不到了。
我抬脚欲走,却毫无力气。全靠一口气勉力挣扎着,脚步虚浮,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要飘上去。很多年前算命先生的话又浮现出来,半晌竟哧哧笑出声。
老天待我何其残忍!林绍是好人,却为何偏偏让他死去!
为什么不把我给带了去?用我的命,换他的呀!情愿他好好的活,从此忘了我!
为什么给我一个飞白,一个林绍,却又从我身边生生夺走?
为什么要将我从捱日子的行尸走肉变成一个抱有期待的人,最后又将我推向痛苦的深渊?
我本来可以忍受无尽的黑暗,如果从没有遇到太阳的话。
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林绍哥——你走得冤啊——”我终于悲泣出声。立刻就有人骂我,“鬼哭狼嚎什么!”
我怀有愤恨,一股脑将桌上的珠花胭脂通通扫落地上,一阵乒乓响动,也如雨下。女佣人嗑着瓜子劝我别拿无辜东西撒气,我浑身打战,东西无辜,难道我就不是无辜的!
我也曾是,良家女。
窗外的瓢泼大雨狠命抽打着世间万物。唯一的声响就是雨打风吹。
突然之间一个炸雷,把我吓得一个哆嗦。坐了一会更觉得胸闷气堵,咳了几声吐不出痰,喝了水也不见好,干脆躺在床上休息,心神不宁,晕沉沉中仿佛有人在唤我,是细柔的女声。
“小黛,小黛,你别哭了。”是谁在喊我?飞白么?
我没哭呀。我哭不出来。眼泪堵在心里头,也没力气哭。
“你再哭,我五脏都要碎了。”
哦,飞白,飞白,你来啦?我偏了偏头,手指微动,你在哪里?你也在为我心痛么?我伸手摸了摸四周,空荡荡的,这里没有,那里也是空气。遍寻不得,不由焦躁恐惧起来,大声喊飞白的名字。
“小黛,你要保重,我走了。”她哀哀地对我说。我满头冷汗,绝望地喊着不,双手四处乱摸,不慎摸了个空,连人带被子都滚到地上,又裹到我绑了结的绳子。
我鼻子发酸,颓然捶着地,终于忍不住哭了。
不要走,抱抱我,好不好!
只有一片死寂。
从来没觉得余生这样漫长,以后,就真的是自己孤栖一人了。我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抱着被子爬上床。方才一番哭泣,胸腔更痛,火烧火燎地蔓延开,还有剧烈的恶心。我拉了小痰盂出来,抠着嗓子眼吐,可胃里空空,除了水,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实在头昏脑涨才作罢。
如果,如果我是家里那匹乌云踏雪的大黑马就好了,被人牵了去,既能陪伴飞白,大抵也能得人几分疼怜。我喘气涩笑一声,意识逐渐恍惚起来,最后只有越去越远的雨声。身子一软,便堕入沉寂。
我生病了。
似乎是上次烧退后,就落下了病根。不知道是什么毛病。精神倦怠懒散,呼吸稍微重点就牵连着胸口,连带肋下都胀疼。
月事也不准,来的时候小腹剧痛,经血滴滴答答缠绵大半个月,或者就干脆不来。怕是有喜,急急让大夫量了脉息,说什么气滞血亏,肺气太虚,是虚劳之症,复又叹息。
我听不大懂什么阴阳血气,却明白这是心病,是要我放宽心。让人抓了药吃,一时半会的总也不见效。虽然生病,却还是要接客见人,于是更累,疲态显露出来,又怕讨人不喜,只好强颜欢笑。
林绍走了,不过是浑浑噩噩捱日子罢了,不知昼夜,不知生死。
我偷偷给林绍烧纸,连带着那两双做好的白棉袜也烧掉了。小娘姨为我望风。不敢被人发现,只好嘱托她想个别的说辞。纸钱在我手里渐渐蜷缩皱起,烫了手也不愿松开。风声呜咽,我无声落下泪来。我的夫郎,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娘姨将我褂子裙子拿出来,什么首饰也不戴,只编了辫子盘起来,簪了几朵白花,像当初那样,就当是悼念了。醉醺醺的客人仍夸口说我素丽,拉着我就要行欢。盘扣解开,裙子褪下,他哪里知道我的哀楚心碎。
百般不愿,然而身不由己。头发落在背上,他的嘴在我脊梁骨上游走,又让我跨坐在他腿上,摩挲我才剔刮过的那地方。我成了一条狗儿,他却不急着索欢,仍让我给他弹琴唱曲,我觉得耻辱,他偏爱我的屈辱。
一番折腾后,又让我打水来,依旧不叫我披衣踏鞋,非要我赤身光腚地给他擦身。又说口渴要喝茶,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好容易端来了又寻我的错儿,让我用嘴喂给他,一晚上总不让我安歇,等他熟睡之后我才敢放松些。想到林绍,顿时心如刀割,我背对着他啜泣,恐发出声音来,只好咬着帕子无声呜咽,真不知何时才能天明。或者已经没有黎明了。
诸般折磨让人更加疲倦,日头上来更昏昏沉沉,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竟睁也懒得睁开了。林绍怎么会知道,以后怎么会有良人可言——我既不是美貌的花魁,也没有皮里阳秋的本事。风尘沾身,又身子孱弱,谁会愿意赎一个赔钱货?
只是,我还这么年轻。我才十七岁呀!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在一群男人里曲意逢迎么?他们像蛆一样,附在我的身上尽情吞食我,每每想到这里,身子就越发冷而倦怠。
可是心里还有火舌,一点点舔着我为数不多的耐心。若非还想以后去找飞白,只怕现在我就撑不住了。
有次实在头晕,胸口也疼,还未见客就浑身虚软地倒了下去。妈妈用竹筷子撬开我的嘴,有根管子似的东西塞进我的嘴里,是烟枪。
那是害人东西!我骇然拒绝,试图咬紧牙关,奈何头上冷汗直冒,毫无力气。妈妈的手如铁箍一样,几乎要掰碎我的下巴。
我挣扎了几下,就吃了两个响亮巴掌。沥青一样的烟膏慢悠悠滑进喉管,那东西甜丝丝的泛着呛人的怪味,我意欲呕吐,身体猛烈地抗拒着鸩膏。
被逼着吸食以后,只觉得头脑轰鸣,神思恍惚,魂都要游离体外,走路更是颤巍巍踩在软棉花上。可是等我神智清晰的时候,胸口肋下的痛竟消散了些。可是,这东西虽能止痛,却是毒!
“妈妈,求您饶了我呀!”我泪水涟涟地求她,不住磕头抽泣,“我会好起来的,只求您别让我抽大烟!您若放了我,便是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您也是过来人,也体谅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天天油煎刀戳里过的人罢!”
我已经语无伦次,只知道跪着爬过去抱住她的腿放声号哭,满头大汗,我再也受不住了。要死就死罢。“便是看着云珠姐姐的份上,也发发慈悲给我一条生路!让我歇歇几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心胆俱裂。若是自己真抽了大烟,那这辈子就完了。抽了这个的姑娘,憔悴得很快。憔悴而色衰,便很快就离开了这里,被卖了做野鸡流莺,她们接的客更多。又是烟土又是接客的,谁也熬不住。年纪轻轻就死了。
我不想死!我还要找飞白!我——好死不如赖活,我不甘心!我要活着呀!
虽说每隔几个月妈妈都要让我们去医院打针,可我们都知道那也只是心理安慰,若是真染上了花柳病,也只是拖一拖罢了。
谁不知道花柳病的厉害?即使是道听途说也叫人毛骨悚然。得了花柳病的仍要接客,直到脱了人形——浑身脓疮稀烂,人却还有气儿,龟鸨拿烙铁挖疮,那可是人肉呀!
一时竟不知是长昼的鬼蜮,还是永夜的人间。我听得牙齿打颤,慌忙抱紧自己,以后,若我年老色衰,竟也会变成那副恐怖的模样死去么?
时间太漫长了。不知道是提起云珠还是过来人触动了心肠,我哇哇大哭着,妈妈忽然停了手,叹了口气,竟然也不逼我吸鸩膏子了。原来她也有一点点的慈悲心肠么,我瑟缩在地上不敢去想。
“心肝儿,哪有妈害女儿的道理,只是你这样日渐昏沉,吃药又不见效,只好喂你一点膏吃。若要好了,再不叫你吃的。”
“妈妈,钏儿在这哭叫的,到底怎么了?”忽有清凌凌的一道声音传来,让人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如绣,可是这丫头搅了你休息?”原来妈妈的语气也可以这样温和的。
“这倒是没有。只是路过这里,听这儿闹哄哄的,来问问。”
“这丫头病恹恹的,我让她吃点烟膏涨涨精神。她死活不肯,扯着我闹呢。”
“妈妈可别逼坏了她,到时候还要见客的呢。钏儿乖顺,是个好孩子,我来和她说说看。”
“好,好。”如绣轻盈的脚步声踏来,我迷茫地抬起头。不知道她要怎样处理我。这一辈子,不都是让人决定自己的来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