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温存
转眼又是一个月光景。庭院中树影婆娑,洋梧桐下堆满茸茸的毛絮,入眼皆是一片浓金鲜绿。
小黛蹲在花坛里的一个小土坑前,将准备好的一些草木种子撒下去。摆弄花草,浇水松土,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娱乐。
尔冬看她忙忙碌碌便问道,“姑娘累不累?日头这么辣,不如歇会罢。”
“没关系的,尔冬姐姐,我还不累。”
夏天的太阳很毒辣,如淌了一地的蜂蜜,化开了,黏黏稠稠地浇在身上,使人冒汗。尔冬去屋里拿了一把遮阳伞来给她挡着,见小黛两手握着脸,以为是太阳晒伤了她,慌得细看了一番,发觉并没有发红的迹象,才舒了一口气。
小黛动了动腿,发觉蹲得久了,脚有些发麻,才要起身,两条腿却不像是长在她身上的那般,歪歪扭扭使不上力气。拽着尔冬才勉强站起。
“真是辛苦你了,尔冬姐。”她叹了口气,砸一砸腿,懊恼道,“这两条腿净不听我使唤了,真和老人家一样了。”
“都是姑娘蹲久了的缘故,纵是身体稍有起色,也不能不仔细保养。”尔冬看着那一片翻新的土,问道,“姑娘种的什么花?”
小黛笑了,“有栀子,蝴蝶姜,百合,还有茉莉,飞白一定喜欢这些。”她将双手一合,笑道,“倘若能长出来,那真是热闹了。一簇簇喷香的花儿,无论是剪下来放瓶里养,还是戴到襟子上,都是好的。真想亲眼看见才好呢。”
尔冬听她说得有趣,也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小黛看不见,忙凑趣笑道,“可不是?小姐可是最喜欢花儿的了。便是冬天下了雪,也要在屋子里放几盆水仙腊梅,暖气一熏,满屋子都是清香了。姑娘也好雅兴,小姐定会喜欢,只是这些花儿都是素的,未免清淡些,为何不多种一些茶花玫瑰之类的呢?”
小黛好奇道,“素色又是什么颜色?我原以为它们香气那么浓,自然该五颜六色的。”她低了头,忽而晕生双颊,含羞笑道,“就像飞白那样漂亮。”
是向旁人夸赞爱人的小儿女口吻。尔冬从未见过她的娇羞,倒有些怔了,半晌才笑道,“倒也不是不好看,素色也有素色的雅,只是小姐觉得有艳色更热闹些。”她这时候才觉得她有些可爱,也由衷为她的眼睛感到可惜。
“姑娘的眼睛……”
“老天让我看不见,也实在没办法啦。好在也习惯了,并没有什么难熬的,耳朵鼻子也还算利索。”
她惘惘地想,为了这双瞎眼,飞白也费了不少功夫去寻医问诊,都是药石无医,天生的残疾,实在无法医治。飞白仍不甘心,她反而安慰她,一手摸索她的面颊,“我都知道呀,这是飞白的新月眉,桃花眼,水滴鼻,樱桃嘴……飞白那样美。”
飞白的轮廓,气息,语态,脚步,都是刻进骨子里的,可是唯有面容始终是一片空缺。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爱人的长相,也想象不出。
“小黛也美。”飞白轻声道。
“飞白骗人。”小黛赧然地摸了摸脸,“我哪有飞白漂亮?而且,有皱纹了,不好看的。”
过去那些苦日子把人熬干了。接客,挨打,流浪,饥饿,受冻,无边惊恐,让人变得沧桑。她的皮肤是粗黄的谷皮,有细小的裂纹蔓延在眉梢眼角。残留的一点清秀,都被粗糙的黄色掩盖了。暗黄的皮肤,杏黄的嘴唇,褐黄的牙齿。她是个萎缩干瘪的小老太太,印象里没有少女的青春,娇俏,和浪漫,也许有过,但也转瞬即逝。
她才度过幼年,一眨眼未老先衰,比旁人提前几十年,就到了暮年。
“你不老。”飞白十分心痛,捧了她的脸道,“还是很显小,小孩子也有抬头纹呢。你看上去还是像个小姑娘。”
小黛捂着嘴笑。羞涩,又感动,说不出话,一种甜丝丝,暖融融的感觉充盈着心脏,像发了酵的面包,才出炉,软茸茸地胀大,满是香甜酥软的味道。
她小声道,“那等我们都成了老太太的时候,飞白还是最美的老太太。我就是个小老太啦。”小黛故意瑟瑟一抖,夸张地弯下腰,“哎,也不知道我这身子要驼成什么样,也许要趴到地上去了。”
飞白也被逗笑了,也天真起来,“别胡说,真要有那时候,也一定是八九十岁了。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叫尔冬来做证人。”
“我做证人,自然是没问题的。”尔冬在旁听了个清楚,忍笑道,“只是到时候,一群驼背弯腰的白头发老太太佝偻在那里,聋着耳朵颤巍巍问几十年前的事,我倒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
“听你说的倒像是老妖精,哪有这样不堪!”
三人都撑不住笑开了,嘻嘻哈哈的笑声零落在风里。飞白的脸庞因为喜悦而温柔起来。她们都年轻了,成了女孩子。
笑够了,尔冬便有些出神。小姐很少这样发自内心地微笑,平时脸上挂着笑,眼睛却是死的。和小黛在一起的那一刻,终于又能好好地笑一场了。她若有所思,悄悄地对飞白道,“小姐倒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呢。”
飞白笑道,“我方才想着,有小黛和你在,纵有遗憾,也没什么打紧的了。”
她一怔,只听飞白絮絮叨叨,“倒是你,什么时候能有个心上人,我也算彻底放下一桩心事。这么些年,虽说咱们是主仆,情分却不比姐妹差了。”
尔冬摇头笑道,“那可难了。我是做不到像小姐那样,对另一个人无微不至的。”
她想了想,又吞吐道,“其实有些时候,我也羡慕小姐……经历那么多事,还可以爱着姑娘。”
爱情本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是富贵闲人的消遣,偏偏不是她们这些人的必需品。世间多少痴情恩爱,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谁敢笃定一见钟情不是色起意?日久生情又不是权衡利弊?
她心中始终摆着一把算盘,啪嗒啪嗒拨上拨下,把一切都算得分明。她看着沈黛那样娇弱,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附于飞白,吸取着她为数不多的养分,她岂会懂得小姐所经历的那些苦?可是,渐渐地,看着她们恩爱不渝,竟如赤子,她不免动摇了。
“尔冬姐姐,可否麻烦你帮我递一下盲杖?”小黛的声音转瞬将她唤回神。
“姑娘还要再走么?这么久了,进屋歇歇罢。”尔冬道,“大毒日头底下站久了,地上又有暑气蒸着,仔细晒脱了皮。小姐她大概要晚上才能回来了,姑娘要不小睡一会?”
小黛想了想,也就依言回屋,尔冬却仍未休息,又令仆人们将家里打扫一番,地板新打了蜡,光溜溜地能映出人影来。窗明几净的,看着也让人高兴。
不知是不是因为暑气,小黛心里闷闷的,调弄一回鹦鹉,又躺到床上去。房间里只有她,空落落的,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
她决定她是困了。脑袋埋在枕头上,她闻到一点淡淡的熟悉的香,是飞白身上的气息。小黛嗅着,在一室安静里慢慢地合了眼。
“飞白……”她咂着嘴,翻了个身,又没动静了。
尔冬说她到晚上回来,可又是折腾到黎明才散场。一连串的应酬,大都是些党政要员,飞白也要为弘武打点人际,不像在莱县时能免就免,全依着自己的性子。
飞白当真倦极了,等走出去时,已是蟹壳青的黎明,一枚月亮挂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车上,她才彻底放松了,只觉浑身筋骨都泛起了酸劲。她不觉念叨一句,“这些老家伙倒是能熬,个个都是老妖精不成?”
到底岁数上来了,坐了半天便觉这儿酸,那儿胀的。她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想到以前和男孩子打架的情形,那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打架也觉酣畅,不觉叹了口气。
车子转瞬到了门口,听见动静,一只狼狗瞬间汪汪狂吠。它是弘武养的宠物,性子凶得很,从来只听弘武的话。那个男人只向它恶嗟一声,登时就偃旗息鼓。因为它实在太凶了,见人便追,弘武不得不用笼子关着它。小黛怕极了它,飞白干脆让人放在门口看门。
“叫!你再叫一声试试看?”飞白厉声道。嫌它吵闹,狠狠将笼子一踹,顿时咣当一声。那狗也知道女主人心情不好,再叫怕是要挨鞭子,干脆往后一退,趴在地上呜呜噎噎着,待她走进去,没人注意,也就不吭气了。
小黛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将自己睡了个饱。洗漱完等了半日,不见飞白回来,又昏昏默默地睡了。凌晨的时候,她听见门口的狗吠声,猜测是她回来了,于是穿了鞋,一点点挪着步子,拄着盲杖去寻她。
飞白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黛站在楼梯上,一手提着盲杖,一手抱着扶手,战战兢兢伸腿,下一级挪一步。
“小黛!”
飞白登登几步上去,“天还没大亮,怎么就要起来?”她皱眉道,“是不是那狗吵了你?真是的,非要给这畜生一点颜色,天天吵闹,搅得人不得清净。”
“不要,飞白。不关它的事。”小黛连忙拽着她,“我听见外面停车的声响,想着也许是你回来,想着便起来了。”她轻声道,“睡了一天,倒也没了困头。只是你不在,到底不太安稳。”
飞白叹了口气。小黛将脸埋在她身上,嗅着衣服上的味道。脂粉淡淡,并没有酒味。她抚着她的头发,没有作声。
房间里一时静谧无声。弘武不在,她的胆子便大了。先是耳鬓厮磨,后来便渐渐檀口相含,唇齿相依。
小黛像迎风的蜡烛,慢慢倒了下去。两只手臂渐渐滑落下去,身子泛起簌簌的痒。
飞白吻得更加急切。
渐渐颊生桃花色,半是羞涩,半是热。她们倒在床上,迤逦相偎,只觉野火花噼里啪啦烧到了她们身上。
小黛方从雨点般的吻里脱身,喘着气,探寻着她的耳垂,轻轻舔一舔,试探地咬一咬,换得飞白低低的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
热意缠身,她扭了扭身子,一颗颗解下衬衫扣子。灯下小黛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泪痣颤颤,要飞将出去。
“飞白,热。”她轻轻哼了声。
“哪里热?”飞白循循善诱,只见她衬衣大敞,雏鸭色的小褂怯怯贴着胸脯。她正要伸手解开。
忽闻咕噜一声。
她们怔了怔,小黛先笑了,“飞白饿了。”
“是啊,那儿的点心根本是哄人的。”她一笑,忍不住抱怨。与太太们消遣,虽然有宵夜提供,但那些冷餐精致归精致,终究抵不得饱。她拥紧小黛,附耳笑道,“见到你便饿了,饿得想把你吃掉。”
“可是,我又不是点心。”小黛呆了呆,故作不懂。她在她怀里,粥似地温柔。
“谁说你不是点心?”飞白笑道,“你就是点心,最能饱腹。”
小黛咕咕笑了几声,执了她手道,“别闹啦。”
“知道你回来会饿的,我一早便煮了牛肉羹留着。”她摇摇脑袋,露出一种邀功的小孩神气。“你先去洗澡罢,我去热一热与你吃。”
“这种事叫她们来就好。你该好好休息的。”
小黛摇头道,“这并不是难事,何苦再叫醒她们?再说……”她悄悄地道,“我啊,一直想要给飞白洗手作羹汤呢。”
想要为你洗手作羹汤。
“慢慢来,小呆子。”飞白温柔凝视她,“你知道么,你可真像个小妻子的模样了,”
小黛又羞红了脸,忍不住笑了,“飞白也是我的妻。”
她吻了吻她,道,“当然,我永远,永远都是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