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绕床弄青梅
那确实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苦里带着甜。
年幼的沈黛伏在母亲身边,拽着母亲的胸脯,母亲的乳干瘪下垂,牙齿陷进肉里,没有乳汁,只有淡淡的血腥味,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她用力地吮着。
饥饿。饿!唯一的感觉在肚子里蠕动!
小黛又趴在破席子上,看上去还没一只小麂子大。由于过于饥饿,啼哭也有气无力,只好又躺在母亲身边,闭上眼睛,过一会再睁开。
小黛困惑不解。母亲的身体为什么那么凉?为什么不像以前有奶水给她吃?她也不像之前那样抱抱她。她伸出小手晃一晃母亲。嘴里含含糊糊喊着妈妈,母亲还是不动。
“你在干嘛?”有人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小人儿咕咚一声跌下炕,仰起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凄惶。
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皱眉看着她,不过五六岁,也是面黄肌瘦。贫穷让她迅速早熟。她呵斥道,“妈死了,你还赖上面睡懒觉!”
那是她的姐姐。小黛不知道什么叫死,什么是睡懒觉,只知道伸手去拉她满是补丁的破裤子。“我饿呀,姐姐。”她细声细气地叫。
小女孩伸手将她一推,“走开,给我忍着点!”五六岁的孩子,足够懂一些世事了。天公不作美,这些年粮食收成不好,交给了户主做了白花花的米粮,他们自己的口粮就成了稀罕物。
眼看又多一张嘴,小女孩更讨厌这个小累赘。本来食物就稀缺,还要再匀出来给她吃。
小黛是宣统三年出生的,那时候清帝退位,民国将立。这时候只要有枪有人,就可以割据一方做个土皇帝,四处狼烟,人心惶惶,一家人急急卖了地,拖家带口,从北方来到稍微平静些的皖南,给地主做了佃户,才算安顿下来。母亲生了小黛,家人都失望,偏又是个丫头。
小女孩摸摸肚子,她也饿得慌。爹和哥哥没回来,还没到吃窝窝的时候,只好舀水喝,一碗看不见几粒米的汤水灌进肚子里,总算也有点饱腹感,尽管也撑不了多久。小黛在一旁罢嗒罢嗒地眨着眼睛,舔舔嘴,又不敢要,越发蜷缩了身子。
她呆呆地看着母亲被人拖走,身上还裹着一卷草席。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小黛歪着头思索,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面对分离。她的妈妈走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她都没有回来。她很快便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到底年纪太小,还来不及懂这人生中的残酷,辛酸,和悲哀。
另一边一个十几岁的麻子少年沉着脸,手里拽着个年纪稍微小些的男孩子,将他硬往家里拖,男孩一挣扎,他挥手就给他一个耳刮子,“你不帮家里做事,又跑到人家学塾外面搅和。你算什么东西,别他妈做读书种子的梦了!”他在顾家做长工,累死累活一整天,看见弟弟杵在学塾外,不干农活,顿时火冒三丈,给了他脑门一下子。
男孩的眼珠子里火光乱冒。他最讨厌自己这个兄长。他只不过是抽空趴在窗台前,听了一小会先生讲课,自己拿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结果就被他给连拖带拽地拽回了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挥开老大的手,怒道,“你少管我,你以为你是我哥哥,我便不敢和你打架么?”说着从他手里扯回衣襟,抬脚就走,直把麻子少年气个脸红脖子粗。
小黛颤颤巍巍地过来,抱住男孩的腿,家里只有小哥哥沈彻待她温和一点。大哥哥凶,姐姐又不愿带她。
“哥哥,我饿。”她像嗷嗷待哺的幼鸟,那双眼睛被饥饿撑大了一圈,黑眼珠也要比寻常人大些。
“没办法啊,小黛,我们也吃不饱肚子的。”男孩子摸了摸小黛的头,她那稀稀拉拉的黄头发让他突然心酸起来,想了想,便从怀里摸索,半晌摸出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麻雀。是他好不容易捉到的家私,等着偷偷吃的。他将麻雀裹了泥,放火上烤,脸上闪过一丝不舍,不过他还是喏了一声,将伙食让给了小黛。
一层焦泥裹着皮撕下来,即使没有油盐,也是香的。沈彻掰了一只麻雀腿,抽出骨头,塞进她嘴里,“别让你姐看到了——哎哟,乖乖,你慢点。”
小黛真的饿极了。她太小了,不会啃骨头,只知道张大嘴,胡嚼乱咽。沈彻皱眉,怕她噎着,只好把肉撕碎了,一点点塞进幺妹嘴里。
把麻雀的尸骨处理了,沈彻便抱起她放到门口晒太阳。他道,“你自己先玩一会,我还有事。”
他又匆匆走了,不知干什么去。他自有他的“大事业”,和顾少爷长春一拍即合,走得很近。他在学塾听书,因长春和先生打了招呼,还不至于被赶走。他沈彻就是反骨生在脑后,偏要读书!
日光落在身上,暖丝丝得使人犯困。小黛坐在门槛上,渐渐地睡着了。又被兄长的大吼惊醒,跌到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怕挨打。
小黛身子骨弱,又经常挨打受气,秋天的时候突然生了病,来势汹汹地发热。请不起大夫,只能用土方子处理,吃下许多奇怪的东西。几天以后,烧是退了,只是她的眼睛也被烧坏了,先是疼,后来光也看不清了,再有一天醒来,再见不着光。
她的天,永远地黑下去了。
谁也没想到会多一个瞎子来。穷人家里的小孩子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男孩割草,犁地,抬粪,给牲口换水,女孩就要挑水,洗衣,烧饭,还要学做针线。
打骂声里,小黛日渐敏感畏缩。虽盲了两眼,还是得努力作寻常人那样,要不然就会挨打。她渐渐忘了什么是颜色,亲人又是什么样。眼前只有虚无,连黑色是什么,她都已经忘却。她习惯了失明的日子。
就在某一日,小黛摸索着去井里打水的时候,遇见了飞白。
七八岁的孩子,拉着满满一桶水,身子撑不住,眼看就要栽进井里,被人眼疾手快拉住。只是桶没能拎上来,咣当一声又摔下去,水花四溅。
对方也是一个小姑娘,见状吁了一口气,道,“可吓死我了,你是要投井么?”
小黛魂不守舍,缓了好久,才小声道,“谢谢你救我。”她顿了顿,又道,“姐姐,对不起,能不能烦你帮我把桶拎上来?”小黛说着,脸上蒙了一层黯灰色,“不然我回家又要挨打了。”
那女孩好奇地看着她,“你多大啦?有没有五六岁?这么小,就让你来打水?”女孩子歪头打量着小黛,觉得她身量不足,和小老鼠似的,又邋遢,又可怜。
她支吾着说不出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女孩叹了口气,“把绳子给我。”她只盛了半桶水,也好让她拎。“谢谢你。”小黛不住道谢,女孩子放下桶,本要走,鬼使神差地,又转身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呢?怪眼熟的。”
小黛呆呆的,反应慢了半拍。女孩子眉头一皱,刚要挖苦一句,意识到她看不见,便笑道,“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横竖也没有事,不如送你回家罢。你家在哪?”
“我叫沈黛。家就在村口第一间,走一两百步也就到了。”她道。
她想起来了。“哦,你就是沈麻子家的那个小瞎子么?”小黛轻轻嗯了声,只觉得女孩说话当真又快又脆,像铃铛一样,叮叮当当,教人反应不过来。
女孩子唔了声,似乎在出神。之后她拉住她,小黛一惊,刚想挣脱,她已经握住了。这个小姐的手像一朵云,飘了下来,柔软地裹住她的小鸡爪。小黛怯怯缩了手,自己的手脏兮兮,沾了泥,指缝里塞满黏黏的污垢,会把她的手也染脏。
“我叫顾飞白。”她道,“我认得你们家的人,你那两位哥哥,经常打架是不是?”
她乖顺地点头,她将她带回家,道,“下次别那么莽了。看你傻乎乎的,话也不会说,被拍花子拐了也不知道。”
她心想,怎么会有人拐一个瞎子呢?但还是忙不迭道谢。想到自己家招待不了客人,小黛的脸不觉红了。
飞白看这一家家徒四壁,皱了眉,也没说话,一径告辞。
因为沈家是佃农,男孩子又从小做她家的长工,飞白经常从家里窜出来玩,两人也逐渐相熟了。她们性子南辕北辙,但并不妨碍她们亲密。
每每她来,小黛的姐姐沈莹都很殷勤地招呼她,“顾大小姐,可要我帮忙做什么?你找小瞎子么?她在里头纺纱呢,天天偷吃犯懒,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是不改。”
她说着,偷偷望一眼这个漂亮小姐,看看她身上的绸缎棉袄,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粗麻布衣裳。飞白和小黛的亲热她是知道的,见她又常常为她送吃送穿,她看着,心里便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那个小瞎子,既不漂亮,也不聪明,如何能让这傲气的小姐看上了?
飞白干脆扭了头,根本不想理会她。沈莹自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坐下。
她知道沈家困窘,口粮都不够吃的,于是常常给她家带点吃食。用油纸包了豆腐,火腿,糕点等物,还有自己穿不上的旧衣裳,头绳头花等,偷偷用包袱皮裹了送给小黛。喜得小黛直唤大小姐,要不便是姐姐。飞白道,“我也没比你大很多,听着姐姐,倒有些不自在。”
“飞白。”她轻声道,“我可以叫你飞白么?”
“这可好了!”她拍手笑道,“听着顺耳呢。连长春也不喜欢人家少爷少爷的叫他。”
她坐在她家,一坐便是半天,也没提出告辞的意思,小黛难为情地提出留饭,飞白走到后厨,看见锅里煮的野菜不见影,倒是漂上来一圈黄土似的的糊糊。
“这是什么?”飞白疑心那是土块,两只眼睛蹬成了铜铃,“我的亲娘,你平时就吃这个哇?”
小黛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解释只是他们吃的面糊糊。她急忙为飞白煮面条,用一个搪瓷碗端了上来,是清水面,一个鸡蛋浮在上面。
飞白吸溜着面条,故意吃得响亮。实际上味寡而涩,少油少盐,里头甚至还有沙子,咯嘣硌了牙齿。她倒吸一口气,怕小黛为难,大声说,“好吃!”但还有小半碗面,委实难咽。
剩下的一小碗汤面,被小黛拿到厨房偷偷吃了干净,再出来,又对她笑,嘴上一点汤水泛着光,飞白只当不知。
她是小黛黑暗中的一缕光,而飞白也找到一个放心诉说心事的人。她说她的父亲是如何窝囊到可恨的地步,大母和晚娘似的处处刁难她,她的亲生母亲蓝姨娘受了多少苦,可惜她是妾室,也不能进顾家。听着小黛柔声细气的安慰,她的心多少有些安慰。
飞白说着说着,起了兴头,当即就决定带她去她母亲那里。小黛大窘,慌慌张张,带了几块自己绣的手帕过去。
蓝姨娘如飞白所说,是一个秉性温柔的江南女子,见小黛乖巧懂事,小小年纪盲了双眼,也不由疼惜,将她搂在怀里。“可怜的囡囡。”小黛手足无措,被人这样抱着,久违的温暖让她泫然,又强忍着。她在她身上闻到妈妈的味道。
“小黛是个好孩子。难怪阿白也喜欢你。”她抚着小黛的额发,“看着你们这样好,像是亲姐妹一样,我心里也高兴。”听到阿白,小黛噗嗤一声笑了,想到隔壁叫阿黄的大狗,总哼哧哼哧追着人,她很怕。阿白——她又偷偷抿着嘴笑。
飞白本没什么,可是小黛的笑让她浑身上下都别扭起来。她假装拉下脸,扭扭身子,长长的一句“妈——”尾声拖得黏腻。“我大了,不应该再叫阿白。”
“她不高兴了。好好好,飞白是个大姑娘了。”蓝姨娘笑,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纵然日子过得凄凉,可见两个小女孩在她身边谈笑,都是无依无靠的小生命,也生出些承欢膝下的欣慰来。她摸着小黛的头发,对飞白道,“你要照顾好小黛妹妹,可不许欺负她。”
飞白的眼睛瞪成了灯笼,哼笑道,“我欺负她!”
小黛忙仰了脸,柔声道,“姨姨,飞白对我很好,她是热心肠,从来不会欺负人的。”
“她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孩子,心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说的话和刀子一样,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不会的,姨姨,我喜欢听飞白说话。”
飞白咧着嘴笑了,又去牵她的手。蓝姨娘给她们切了一盘子西瓜,飞白拿了一片瓜喂给小黛,她伸头咬一口,又脆又甜,流到心里去。
蓝姨娘是个好人。但因为出身,顾家人始终不肯认她。小黛替她感到不公。
“姨姨那么好的人。”小黛总念叨。“为什么他们不给她名分呢?”
“男人么,都是叫女人伤心的东西!指望他们能气死,你可不许喜欢他们。”她随口一答,小黛若有所思,她推她一下,她才笑道,“我不会的。”
飞白以为她一直都是这么乖巧温顺,但无论如何,她到底没想到有朝一日小黛会为了她和人打架。
小黛发起狠来竟也不要命了,飞白见她时吓了一跳。她的头发被人薅下来许多,一小块头皮裸露在外面,一双眼窝乌紫,鼻青脸肿,脸上开了果子铺一般。
飞白的心缩成了团儿。她止不住哆嗦,眼底喷火。“你为什么——哪个下流东西干的!”
小黛居然没哭,只倔犟地抿着唇。飞白给她上药,小黛疼得浑身发抖,可还是没叫。飞白问了半天,她始终咬着牙不肯说话,于是她脚下施力,“咣当”一声,一只小凳子飞了老远。小黛立刻哆嗦起来。
“飞白,飞白,我说,你不要生气!我和你说。”她摸她的手,这才细细道出来。
“一群下作东西背地里说你是表子养的,没教养,说了许多难听话。”小黛道,“我气不过,就用水泼了他们。然后就扭打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小下来,头也扭到一边去了。
飞白板着一张脸,从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些舌头长疖屁股流脓的坏胚子,你不要理会他们,让他们满嘴喷粪,待我去好好收拾他们。”
不用她说,她也知道是哪些结了仇的野孩子使坏。飞白卷了裤脚,扎了头发,腰里擎了弹弓,一手拿马鞭,一手攥叉棍,气势汹汹扑将出去,如土匪下山,直将那等野孩子吓得作鸟兽散。
一片混乱里,只见叉棍乱抡,谁也近不得她身,又听哎哟哎哟的号叫,一个胖孩子慌不择路,绊倒了,另外几个便是滚了骨牌,接连贴了烧饼,你贴我的胸,我压我的背,抱怨声不绝。
飞白拧着他们的耳朵大声叫骂,又有许多俚语从那张小巧的嘴皮子里掀出来。旁人不由笑,“顾大姑娘可真凶。”
“可不是,到底是私生女儿,没人管教,才成了这幅模样。”
顾家自觉无脸,将她拖回去动了家法,但毕竟又有长春襄助,到底没受多大苦。她又偷偷溜了出来。这下谁也拿她无法了,只暗暗头疼,想赶紧找个婆家给她嫁出去。
但顾大小姐的悍名早就传出去了,人人都对她指指点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闺阁小姐,本来一双大脚就惹人瞩目,行事还和村妇无异,不过只有美貌,谁还敢娶她做正房?人家的心思淡了,飞白自己也不在乎。谁要嫁人?她稀罕男人么?
是她胜了。那些孩子从此见她便跑,她只觉得意。
“谢谢你,飞白。你真厉害。”小黛为飞白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子。
“客气什么。”飞白笑嘻嘻的,仔细闻那方棉帕子,浆洗得发白,带点胰子香。
“飞白真好。”小黛笑道,不觉低了头,含羞道,“就想长长久久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这话直戳心窝子,飞白也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小黛。我才不要嫁人呢,情愿和你在一起。”日光落下来,将女孩的双眸照得亮晶晶的。
“真的么?”小黛急忙追问。
“当然啦。”她勾起她的小拇指。
“那好,飞白,我们拉钩。”
两个女孩子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彼此都笑了。一只蜜蜂从花枝上离开,日头底下,闪烁着一种明快的金色。
小黛浑身笼罩在这浓稠的甜蜜里,不由咧嘴笑,紧紧抱着飞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