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19章 布局

经过细心地矫治,林林的脚已经恢复了原状。若不细究,和常人的脚也并无区别。她的鞋柜很快焕然一新。搭扣的小银皮鞋,系带漆皮红鞋,缎面绣花拖鞋,甚至还有一双描金樱花的日式木屐,琳琅满目,都是为她定制的。


她睁大了眼睛,手捂着嘴,轻轻地发出一声“呀”,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拥有这样多的鞋子。到底小孩子脾气,林林一双一双拿出来试着穿,在落地镜前走来走去,摆出各种姿态,像从来没有走过路似的。她的心里充满新奇的,重生的快乐。


走着走着,她又脱了鞋子,抬起脚,抖了抖,一点儿疼痛也没有了。她甚至不敢相信这双直条条的脚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她看了半天,手术将她蜷曲畸形的骨头给掰正,连带精气神也给挺直了。林林走了大半天,有些不耐烦了,又陷在床上看杂志去了。


在飞白身边其实少了很多繁琐规矩,小黛又待她亲切,比在家里自在许多,一切都是和家里不同的全新体验。


女孩子走路轻,心思也轻,像一只小八哥,活泼泼地啁啾着,誓要飞出那用黑布遮着四方笼子,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飞白也带她出门体会世面,莱县虽不如安庆繁华,但也算是五脏俱全。咖啡厅,电影院,百货商场,梨园,饭庄,应有尽有,不落后于时代,是个现代的新世界。


林林睁大眼睛,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那样眼花缭乱。她一抬头,就看见一幅窄银框镶着的彩色广告牌,上面立着一个无袖旗袍的鬈发女人,雪白,腴丽,伸出纤纤玉手,指着身侧三个大字,“自由魂”。


那些新时代的红男绿女,歌舞升平,目不暇接地落到眼前,林林的心思渐渐松动许多,再看了些宣扬新思想的书刊报纸,飞白与她三言两语一交谈,倒让她憎恶起自己的旧式家庭,恨不能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


飞白就喜欢她的天真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到底没见过世面。不过几天,便将她的脾气爱好摸了个清楚。


顾夫人三番两次找过林林,再三相劝,说得舌敝唇焦,想将她扯回家去。飞白不置可否,林林的态度却很强硬。“妈妈,我不回家去!”顾夫人急道,“傻林林,顾飞白哪里安的好心?她分明是想挑拨你我关系,你自己看看,现在哪里收的住心!”


林林梗着脖子道,“我并未和母亲生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姐姐为我放脚,送我去学校受新教育,给我最好的吃穿用度,也是挑拨离间么?”


“呵哟,你信她!”顾夫人冷笑道,“说得好像你在家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没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么?还是没请先生教你识字算账?什么重活儿累活儿都不叫你做,哪一点短了你的?”


林林一听,也不言语。是的,他们确实没有亏待她,只是用规矩将她锁起来,要她做个符合古典规范的女结婚员,待出阁时,再找个金龟婿呢!他们的算盘,打得哗哗响,可惜骗不得她。


林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鼓将出来,叫道,“我看你们是想把我关在那个笼子里,一辈子也不放出去,要不然大哥他也不会——”


长春一向是顾夫人隐痛的忌讳。一个巴掌甩过来,林林脸一歪,身子向后一倾,架子上的一个甜白釉瓷花瓶滴溜溜打着转,跌到紫灰色的地毯上,一声闷响,花枝四散。


“哦,母亲是怕了么?”她挺起身子,捂住自己的脸,同样冷笑着。女孩目光雪亮,像是磨了很多年的刃,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如今看来,大哥才是家里最有远见的人,早早就走了,不用被逼着娶一房媳妇传宗接代。你们卖了大姐姐,逼走二姐姐还不够,将来只怕还要卖我,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我也跟着大哥海阔天空干大事去了!”


这小畜生!她的嘴在脸上无声抽动,她伸手指着她,喉咙颤颤,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听听,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这就是她受的新教育!她心里恨毒了飞白,又恨女儿这一副无知无畏的蠢相。


失夫失子,她唯一的倚仗就是林林这个女儿,但她因为尝了点甜头,竟要和她反目!嘴说不出话,只好用手说话。她抬起手就向她招呼。


林林一面躲着顾夫人的巴掌,一面哀哀哭泣,一声扯得比一声高,闹得不可开交。


“打你也是该的!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高枝儿了,我看以后摔不死你!”顾夫人把脖子都气紫了,手抖抖着,恨不能将手指戳到她眼睛里。


“妈,我是你女儿,不是你的仇人!再说,姐姐也是你女儿,你有善待过她么!”林林大吼,地板也被跺得咚咚作响。


“我的小姐,你现在倒会替人说话了?真能耐了!”


从楼上到楼下,大呼小叫不停歇,正如滚油锅里进了水,一阵狼烟直冒。尔冬急急赶过来制止,“您们这是在做什么!”


没人肯听她的。


她看了看林林的神色,对顾夫人仍好言笑道,“夫人,小小姐有做不妥当的,您大可好声好语教育她,何必一来便拿刀动杖的?”


她又对林林道,“小小姐,夫人再怎样心急,到底也是您的母亲。哪有小辈对长辈叫嚷的道理?快向夫人道个歉,各退一步,也就完事了。”


林林还要说话,尔冬连忙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火上浇油。


顾夫人喘着气,想着她的女儿还没一个丫鬟识大体,心中恼恨,而林林兀自发着呆,被自怜自艾的情绪裹挟着,泫然欲泣,难道这就是她的命不成?


她根本不怕在风雨浪潮里窜来跳去地冒险,只怕在死水里歇泊着,最后烂掉底,沉下去才完事!被尔冬这么一说,心里委屈出不来,干脆放开怀了,像个含冤的小孩,呱呱大哭,闷头不顾。


尔冬心乱如麻,犹自劝道,“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都是亲骨肉,怎地和仇人一般了?”那里小黛才吃过药,刚刚躺下休息,谁知这对母女因为一点琐事又闹成这样。小姐要知道她身上有一点儿不虞——她有什么脸面见她?


她急得冒了汗,明知这动静瞒不住人,偏偏沈黛竟也拄着盲杖慢吞吞从屋子里挪出来了。


尔冬跺一跺脚,急忙迎上搀扶她,低声问道,“姑娘可是不舒服了?”


沈黛摇摇头,问道,“尔冬姐姐,这是怎么了?”


尔冬正愁着怎么与她说,想了想,便放缓了语气道,“姑娘莫要担心,不过是夫人与小姐起了些口角,过两天气消了,也就罢了。”


小黛默默点头。


“林林,你且听我说。”她招招手,抚一抚她的背,又摸出手帕给她拭泪,“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也不能对母亲那样的态度。顾夫人疼你,你那样的态度,肯定伤了她的心。”


“那她就不伤我的心了?”她哽咽道。


“天下父母亲,都会为子女着想,夫人见你和她生分了,才会生气。你听我的话,好不好?给顾夫人道个歉,彼此消了气,有话慢慢说,夫人会理解你的。”


“黛姐姐,你不知道,我飞什么枝头,攀什么高枝?有母亲这样说女儿的?实在是不堪!”林林抽抽噎噎,又不服气,盛气之下口不择言,“难不成是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我做了她女儿,来索债了?”此话一出,顾夫人面色大变。


“林林!你切莫说这样的话!”她嗔道,“换成夫人说这样的话,你也能受得了么?”


形势所逼,林林不情不愿地道了歉,然而顾夫人却别过头,毫不领情。


只听她恨恨道,“你宁肯听外人的话,也不听你母亲一句劝。好啊,到时候有你好果子吃,阴沟里翻船,可别来指望我!”


说着她又扫了小黛一眼。飞白从小就和她鬼混,这两个小蹄子做什么营生她太清楚了,她们俩一唱一和,给她点甜头,她就颠颠地喊她们姐姐了。


“妈!”


“别喊我妈!你要想去学校读书就随你去罢!我是老了,也拦不住你,只当没生你这个女儿!”她满心愤懑,眼眶红了一圈,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冒了眼泪,用帕子擦了。“我才是上辈子造了孽的!长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是倒了楣,生了一个两个的孽障种子来折磨我。为人父母,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


这下轮到林林坐立不安。她望着她,多少有些愧疚,忍下怒气,去拉她的手。“妈,我不会不管你,等我念完书,有了工作,挣了钱,在社会上有了地位,可不比嫁人更好,也能照顾您?”顾夫人一言不发,甩开她的手,一阵风走出去,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林林犹疑不决,神色怆然,尔冬和沈黛好劝一番才勉强好些。


“母女哪有隔夜仇。夫人不过是一时气不平。索性迟两天,等夫人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尔冬笑劝,林林勉强一笑,闷闷地点头应了。


顾夫人雇了车,正要回家,只见迎面停了一辆汽车,飞白从车里探出身来。她心里暗恨,不觉咬了咬牙,两人相见,只当是空气。


飞白进了门,递与林林一封信。她紧紧捏着,看了一遍又一遍,方才驱散一些忧愁。听她告诉自己是中学的入学通知,经由飞白的四处打点,竟连入学考试都不必准备。林林心中一阵狂喜,又连忙道谢。


要去学校,飞白不免多嘱咐些,“你还穿这样老气的衣服,这可不行,到了学校,比不得家里随意。刚好我教人替你做了几件衣裳,你过去看看,不知可合身?”


林林懵懵懂懂,走进房间里,便看见一柜子的绫罗绸缎。一件件的旗袍,洋装,礼服,睡衣,长的,短的,绉纱的,真丝的,朦朦胧胧,赤橙蓝绿,彩虹似的展开在眼前。


有哪个女孩子不爱华服呢?她几乎要移不开眼了,忍不住一件一件抽出来看。再一扭头,看到红柚木的小圆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堆在一起。打开一看,胸花,耳坠,戒指,手钏,这个是珍珠,那个是钻石,五光十色,晃得人眼晕。林林此时只有啧啧咋舌的份儿,然而心下不免疑惑,去学校又不是比美,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衣裳?


“难为姐姐为我这样费心。”林林对飞白道,“可是姐姐,我只是一个学生……”


飞白咯咯笑道,“你不知道,这学校里的公子小姐,个个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成天攀比不休。偏有一起贱嘴巴小人,见你打扮朴素,以为你好欺负,定要出言怄你,教你出乖露丑的好看笑话。再者,你既是我的妹妹,也该表现得大方些。”一席话说得林林心服口服,顿时应了。


她给林林理了理衣领,她已穿戴齐备,时不时抚摸她的新校服。湖蓝色斜襟布短衫,黑色及膝皱裥裙,白棉袜,黑皮鞋,越发显得朝气蓬勃。小皮箱交与林林手上,飞白如长姊殷殷叮嘱。


“学校未免有不周之处,若短什么,告诉尔冬也是一样的。”林林着实感激,想着自己无以为报,只有读出些好成绩来,才不至于白白辜负姐姐的心意。


“真羡慕你这样年轻,我们那时候,女子哪里能随意出门,更别提男女同校了。”她笑道,“去和你黛姐姐说一声罢,她也会高兴的。”


小黛正坐在墩子上绣花,听她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握住她的手。“林林,我肚子也没什么墨水,只有一点嘱咐你,好好念书才是真的。若有好攀比的同学,别理会他们,也别随着别人凑热闹。平时要注意休息,别委屈了自己。”


“我明白的。”


“做人的道理,老师以后会教给你。只是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浮躁。”


林林虽不大明白,听她言辞恳切,却也感激地点点头,这个少女还不明白她话里的痛楚。


“我知道了,黛姐姐。你真好。”林林真切道。


小黛笑笑,又垂下头捏了针线。她想起如绣,这也是她交给她的道理。


在她们一别后,再无相见之日。之后托了飞白去寻,打听回来也是石沉大海,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心里便有了数,长叹一声,再不提寻找的事。飞白询问起来,她只道,“她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子,断不会在那腌臜地久留。”说着便红了眼眶,勉强道,“她一直将我当亲妹妹照顾着,不然我也逃不出去。可是她却没能逃出去,这辈子,也再来不及向她道谢了,只盼下辈子,我们都能投个好人家。”飞白闻言,也叹息一回。


小黛咬掉线头,久久不语。一朵折枝玉兰花在紫色缎子上初具形状。她想,如绣便是这样一朵玉兰,身入风尘,心却高洁,纵是零落成泥,只有幽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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