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11章 还乡

零星冰晶,几点霜白,窸窸窣窣落了些雪珠儿,就是皖南的冬天了。


莱县乡下来了个富贵女人,长挑身材,身着紫缎旗袍,外罩紫貂裘,脚踏一双紫缎高跟鞋,走起路来,便是艳紫的流动的雾。


一些妇人猜测也许是哪家失宠的姨太太,被发配原籍看管,她们见得多了,也不奇怪。


“喂,大娘,”她就站在她们身前问,“请问沈麻子家在哪里?”


“姑娘找那家人做什么?他们家人,只剩一个疯婆娘了。”妇人道。一抬头,眼前忽地一亮,见这姑娘生得花朵儿似的,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家——没人了?”


“可不是呢。”


“那么,烦请你细说。”女子将几个银钱递过去,妇人老树般的脸乍然一亮,也不和她推辞,手往袖子里一抄,话也更亲热些。


“姑娘,你可不知道,这一家子,几年前就完啦。”


她听她说沈麻子死了。为了逮一个小偷,反被地痞打死在田地里。麻子老婆哭了一阵,去找胡家的少奶奶,结果被胡家人撵出来。


“他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小女孩么,现在在哪里?”妇人叹口气,“那小女孩被牙婆拽走了。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哭得嗓子都哑了,看着是真可怜。”


飞白脑子一空,好像一根秧苗被连根拔了起来,不由昏乱。她忙稳住自己。


“您知道她被卖哪儿去了么?”再开口的时候,她觉得她嗓子眼里含了块炭,说话从来没有这么艰涩迟缓过。


“那谁知道?经了牙婆的手,还能有好的?卖到外地去,不是给人做了小老婆,就是送进窑子里受罪。”


她痛苦地喘了一声。盲女小黛又浮现在眼前,个子小小的,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稀稀拉拉的短辫子搭在肩头,偶尔鬓角簪一朵小花。


她总呆呆的杵在一边,从不主动吭声。因为营养不良,眼睛也被饿大了,是一双雏鸟的眼睛,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罢嗒罢嗒地眨,永远能滴出泪。


算命人说她面相不好,泪痣,泪涡,短眉,薄唇,又是水命,是命蹇多危的薄命相。飞白的心头一震,“你胡说!”她眉心攒紧,两只大眼睛怒视着算命先生。“那我呢?”她问道。


他含糊地看她一眼。“小姑娘,你命好。”


她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大眼睛亮闪闪,“怎么个好法儿?”


“富贵姻缘还不好?”他笑了,山羊胡子一颤一颤,“算得你十六交春,红鸾星动——”


“呸呸呸,什么好姻缘,在未嫁小姐面前说这个!”


飞白年少气盛,才不理会,拉了小黛就走。小黛在后面磕磕绊绊地跟着,跑得气喘吁吁。


“小黛,你别信那个山羊胡子的话,定是捞钱的江湖骗子。他要是能算出自己的命,早就改了楣运,飞黄腾达做官去了,怎么还会这样落魄,去算别人的命呢?”飞白蛮横道。她素来伶牙俐齿,不占理也能扯了三分理来。


小黛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一下搂住飞白,脆生生道,“飞白不信,我也不信。”她露出一脸憨直的神色。于是飞白的恼怒一下烟消云散,笑着刮了一下小黛的鼻子。她们嘻嘻哈哈的笑,谁也不当一回事。


小黛是个乖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驯的面孔,只有在飞白面前会稍显出孩童活泼嘴碎的一面。她黏着她,飞白的身后多了个小尾巴。


飞白一直护着她,好像农夫护着地里一棵瘦弱的秧苗。渐渐地,看着小苗颤颤巍巍成长起来,也生出许多怜爱来。“这是我的人了,我要保护她。”


在这之前,街坊的孩子就喜欢欺负身上有残疾的人。凡是弱者,和青蛙鸟雀一样,都是他们玩乐的对象。


有孩子扯小黛的辫子,或是伸脚绊倒她,拿小石头砸她。不为别的,就是要看她惊慌失措哭泣的丑态。反正欺负残疾人,大人们也会跟着笑,只有在这个时候宽容,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小黛被他们追着,赶着,跌到湿地里,滚了一身的泥,回去又少不得一顿揍。她也曾试图反抗过,但一个失明的盲女,怎么能敌得过一群有备而来的人?反而被哄笑,欺负得更厉害。


飞白最是嫉恶如仇的姑娘,见小黛泪水涟涟,不声不响地练了弹弓。别家小姐的素手,都用来穿针引线,或是为自己临镜梳妆,飞白偏不。


她拉开弓弦,“嗖嗖”出弓,石子飞出去,一打一个准。熊孩子吃了疼,被砸得满头大包,嗷嗷乱叫,连滚带爬地跑了,飞白这才得意于自己的战绩。


“乌龟王八蛋,下次再来,非打瞎你们的狗眼!”她将弹弓绑在腰上,叉着腰站在那里泼口大骂。人人见她秀眉倒竖,美目圆睁,一身煞气腾腾,也没人再敢惹她。


但是顾大小姐自此坏了人缘,再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她也不在乎,只和小黛一起玩,翻花绳,捉迷藏,斗草猜谜,也很快乐。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泼辣一敦厚,竟相处得很是和谐。


“飞白像女将军,威风凛凛的!围个大披风就更像了!”这些流言蜚语小黛是不知道的,只扑到她怀里,歪着脑袋笑,“说书先生不是说,将军见到敌人,手里板斧一抄,嘴里嚷着‘呔,来者何人’么?”说着她举起双手乱挥,张牙舞爪。


飞白笑得打跌。她一定是听了李逵的故事。“哪有抄板斧的将军?还不如挥一挥鞭子抽马屁股,骑在马上,那多神气呀。”小黛知道自己说了笑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埋在她怀里,怎么喊她都不抬头。飞白忍不住吧唧亲了她一口,她更害羞了,扭扭捏捏抱住她,干脆黏在她身上。


拿鞭子的将军么……飞白想起十多年前的稚童笑语,刚忍不住一笑,却又慢慢地顿住,一下子怔住了。


太阳下的河,粼粼泛着波光。她盯着河水,忽觉陌生,甚至疑心是一条巨蟒,正蠕蠕扭动,闪着银光的是它青灰色的鳞片,她的影子破碎,它将她吞进肚子里消化去了。


她呆呆地望着,直到河边洗衣服的姑娘哼着小曲,才叫醒了她。飞白心头一动,梦游似的喊了一声“小黛”。


“咦,你找谁?”浣衣女惊讶,一张小黑脸儿,眼睛大大的,眉间颇有戒备。


不是她。飞白立即失落。


当年小黛也在河边洗衣服。飞白双手托着糕点,小黛就着她的手吃一点,米粉簌簌地落,雪花似的撒在衣襟上,吃完还意犹未尽,伸着脖子,小舌头舔一舔她的手心。“好吃,真甜。飞白真好。”


飞白望着她,忽地叹口气。她是一只落了单的残鸟雏儿,张大着嘴嗷嗷待哺。绒毛还没长齐,就要面对无数的恶声恶气。


老人说不能飞的残疾小鸟,生下来就会被大鸟啄死,掀出窝外,任由野猫或者游蛇叼了去。飞白听了骇然心惊,又生出万分同情。但,弱肉强食,人的世界不也如此?


“还要吃么?”


她点点头,脸蛋从菜色里泛着红。她轻声道,“我想要那个糯米核桃了。”声音怯怯的。


飞白笑着抱她,小女孩在她怀里乖乖地不动,很驯服,很依赖,仿佛是她怀里长出来的小人。她心中有一股奇异的柔情涌动,真奇怪。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怜爱的滋味,像夹着红枣的糯米核桃一样,软绵绵,甜润润将她的心包裹住了。她将她抱紧,又亲亲她,这一次是轻柔的吻。


她摸着她的头说,“下次我回家给你带糯米核桃来。不过,你也不能白吃我的,要给我吹叶笛儿,作为交换,怎么样?”小黛点点头,也笑了。“我给飞白唱曲儿,编头绳,好不好?”


下次?她俩想的真美,再没有下次了。她背着书包从私塾里回家时,一顶花轿要接她送进旅长的公馆,银闪闪的大洋算是聘礼。她顿时身价百倍了。一身军装的副官对着她陪笑敬礼,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唤她“太太”。她再想不到她的美貌给她带来了天大的祸患。


“恭喜呀,小姐遇见贵人了。”丫鬟们这样说。


她看了看,转身就走。丫鬟拦住她,登时一枚簪尖悬在她喉咙前。她身子一软,被飞白扶住。


飞白眼里火光四溅,推了那丫鬟一把,尖声道,“去,告诉他们,谁要逼我,我死给谁看!”


可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小黛又哭了,紧抓着她的衣服不放,眼里泪花乱转,可怜巴巴地叫道,“你不要走!”


飞白吻了吻她,一瞬间想要带小雏鸟一起飞走。可是飞往何处?如何栖身?怎么护着她?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四面楚歌,岌岌可危。


飞白逐渐冷静起来。她想了个办法,要把小黛作为她过门的丫鬟,然而被沈麻子一口拒绝。


“顾大小姐,你和我家丫头非亲非故,哪有让外人陪嫁的道理?”


理不在她这儿,她也没了主意。这样的兄嫂,她走了,小黛的日子只会更加凶险。飞白愁眉不展,只恨自己想不出两全法。


她被迫戴上沉重的凤冠,脸上涂抹浓艳的胭脂,像个假人。少女垂着眼睛,毫无喜色。她穿着火红对襟褂子和百褶裙,裙带上系着一串串小金铃铛。爆竹声噼里啪啦,唢呐声呜呜噎噎,也听不见铃铛声了。


“新娘子可真美。”她听见她们嘀嘀咕咕地笑。“旅长是真在乎大小姐,就是小老婆,也给了大礼,全了她的面子。要是其他姨奶奶,做了外室,只在夜里悄悄将小轿子送公馆里去就完事了,哪还有这般大张旗鼓的?”飞白又别过身去擦着眼睛,不愿听,不愿看。


空气里洋溢着爆竹燃尽的硫磺味,人人都在笑,飞白却恨不得擎一桶滚水,将他们通通烫死。


喜婆要送她上轿,她也不顾斯文,手一推,登登登几步,将那喜婆推了个趔趄。小黛颤巍巍扶着她,直到进了轿厢也不肯松手。


“回去罢,乖小黛。”


小黛犹疑着,半晌慢慢地松开手。


她的心又沉下去,忙掀了帘子去看她,看不够地看。一声起轿拉得长长,唢呐声骤响,吹出狂喜的嘶吼,又像白事的奏乐。两个女孩都哆嗦起来,惊恐欲绝。


她奋力叫着,等我回来接你呀,小黛!结果声音淹没在人群里,再也听不到了。


那一年,她十七岁,小黛十四岁。


飞白坐在轿子上,一晃一晃,四四方方的轿身,她觉得恐怖。她穿着龙凤褂,坐着龙凤轿,如同坐在个红棺材里。他们抬着送路,连笑也是哭丧。


她掀开盖头,从帘子里望出去,外面到处黑压压的人,哪一个是她的小黛呢?她看不见,但她听到了。那一声声哀泣,在鞭炮唢呐声里,四面八方逼过来,刺入心里,扎出一个个的血洞。


飞白咬着唇,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靠在轿厢里呜呜地哭,胭脂也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两滴……仿佛一生也流过去了。


她也只能哭了。敢和祝英台一样去死么?她不敢,她不能,她也化不成蝶。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轿子停了。登登登的脚步,打桩一样踩在飞白心上。副官还没来得及开口,旅长何弘武就已经掀开了帘子。


一双老鹰爪子探进来了。新娘子浑身一震。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没穿戎装,马褂外披了件玄狐大氅,弯下腰来看她。透过半透明的盖头,飞白用泪眼死劲钉他一眼,只见那人光溜溜的头,一张黑黄长方脸儿,颧骨突得很,像塞了两块顽石进去。


他扯了她的盖头,上下打量着,满意地笑了,露出一颗金牙来。飞白蜷缩得更厉害,她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全堆在一起。眉毛一扬,欢喜也带着凶狠气。


他比她要大很多。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盯着她。好像她是一块才出炉的粉蒸肉,即将颤颤地送进他的嘴里。


以后这人就是她的丈夫?他们把她卖给这样一个人?


不是不怕的。飞白哆嗦着,牙关咬得紧紧,脸颊乱抖,刹那间五官都要被抖落出去。她向轿厢里缩了又缩,但他彻底掀开了帘子,探进身,一阵风来,把她堵得透不过气。


他抱起她,少女一僵,立刻挣扎起来,但也是无用功。她被扛到屋里去了。中西合璧的小公馆,灯火通明,没有宾客酒席,只有一些亲兵护卫向他敬礼。她被他一路抱到卧室,一张红漆雕花拔步床张着血盆大口,就等着吃掉她。


只是纳妾,又是外室,省却了许多事。弘武欺身而来,她用尽力气挣扎,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她发了狠,什么都用上了。他伸手打掉她的发钗,她张嘴就咬,被他掴了一掌,重重磕在屏障上,目眩金星,顿时软倒下去。他轻轻抚摸上她的脸,倒不是出于怜爱,而是摩挲着新鲜的猎物。


罗纱锦缎落了满地,她眼里的光彩也一点点,一点点地淡了。


那张黑黄长方脸儿更近地凑近,在她脸上身上胡咂乱嘬。他的手肆意摸索每一个角落,简直像西北的狂风夹了沙子,将她剐下一层皮来。在混沌的晕眩中,她恍惚想起母亲为她洗头搓澡的玉手,那是润物无声的绵绵细雨,生怕弄疼了她的温柔。一滴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再一滴,又一滴。


妈妈,我疼。


他如饿虎扑食,飞白紧咬着牙,徒劳哭叫着捶打他。最后精疲力竭,视觉也消失不见。肌骨相叠,只有她被迫承受这一切痛苦。


他将她收拾完了。昏乱中只觉是一头蛮牛,凶狠顶将进去。刹那间,被撕裂的剧痛席卷了她,她是被拖拽的小兽,连惨叫也发不出来,就堕于无底的深渊。


人在痛到极致的时候,反而不再叫了。她瞪大眼睛,珍珠帘彻底断了线,滴滴溜溜,滚了稀碎。一阵冷,一阵热,她在剧痛里痉挛着,抽搐着。


哦,小黛,小黛。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湿漉漉的大眼睛,笑起来露出碎黄米一样的细牙齿,她如同蜻蜓点水的吻,恨不能融化在她怀里的亲密和依赖,她像鬼魂一样浮现在她眼前。


飞白听见一声啜泣,隔着千山万水,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这一刻她们心意相通,都在哭泣,她知道。


她失去她了。这是最后的诀别,她知道。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忍耐到结束,厌恶地偏了头,去拾地上的白绫子小褂,其实遮不遮都一样,但见身上青紫斑驳,只有恶心。


一室野兽恣纵后的腥气。


她勉强爬起,腿间血渍已经凝固了,褥单上也有一小滩猩红,星星点点的落红,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了很久,这是他将她拖入地狱的罪证。


父母与她的身体发肤,都被这个男人摧毁了。


身侧的男人早已睡了。她睁着眼睛,用厉鬼的目光盯着他,无尽仇怨。


以后要怎么办?要是烈女,被人欺负了,就该去跳河吞金,悬梁自尽,用生命彰显自己的勇气,说出去,人人还都夸她一句清清白白的好女子。可她不是。她并没有寻常女子那么严重的贞洁观念,她不觉得是自己脏了。虽流了点血,痛是痛了些,还不至于让她真正死去。


她不想死,她想报仇。要报仇就要站稳脚跟。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只要忍耐,总能等到报仇的时候。


她还要活着,要回去找小黛,要过平静的生活,尽管明知是奢望。他信不过她,只要向门口多走一步,就有交叉的枪杆拦着路。“太太,请回。”赵副官更像个鬼影子似的盯着她,生怕她不经意就寻了短见。她只想笑,为了防止她死,连房间里瓷花瓶都换成了银花瓶。真体贴!


她在他的小公馆里出不去,平日里便叫骂着,这男人也不理,叫累了,他便又和她亲热。


他把她当成一只鹰熬,用富贵喂着,宠爱捧着,就等磨平她的野气,驯服成一个合格的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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