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37章 流言

她们比往常更亲密,却也更要谨慎。家里的仆人多了,更是嘴碎,他们向来是嚼舌头根子的好手,因为自己生活的贫乏,恨不能将眼睛长在别人身上。


飞白早为小黛换了新的身份。她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妹,父母双亡,残疾无靠,是个可怜人。顾家不便收留,只好由她接来照顾。


“以后在家里,你便叫我姐姐罢。”飞白想了想道。然而十多年来都直呼彼此的名字,乍一听小黛唤她姊,飞白哑然,心里像塞了个鸡蛋,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听你叫我姊,觉得说不出的怪,倒像喊生人似的。”飞白骇笑,“我是顶不喜欢的。姐姐妹妹,委实叫人恶心。”


她与姨太太相斗数年的苦楚,小黛也知道的。她默然半晌,叹道,“飞白过去真不容易。”


“也都过去了。”飞白低头给小黛修剪头发,这段时间她的小刺猬头长长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面前刘海儿也盖住眼睛了。


小黛道,“我也想不出来叫飞白姐姐是什么样子。飞白就是飞白,不是姐姐,虽然你比我的姐姐还亲,但那是不一样的。”


“哎,总之,我才不要做什么姐姐。”她皱一皱鼻子。


两人默契地笑起来。飞白给她剪齐了发梢,细细碎碎的头发下了一场急雨,小黛连忙闭上眼睛。有些絮子沾到鼻子上,不觉抽了抽鼻子,忍不住伸手去揉。


“小蓬头鬼,别乱动,仔细剪子戳了肉。”她温柔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又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碎发。


小黛咕哝一句,先咬着帕子笑了。她玩笑道,“飞白不喜欢称姐姐,那我以后就叫你阿白罢——啾!”这时候忽地打了个喷嚏。


“叫你胡乱喊,这下可是现世现报了。”飞白吓了一跳,直接把剪子一扔,双手齐攻她胳肢窝乱挠。她也觉得好玩儿,咯咯笑道,“谁是阿白?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飞白,快住手,住手,仔细我不理你了。”小黛最怕痒,被她挠得浑身发颤,仰在靠背上,哈哈笑着,情形一发不可收拾。


她们正嬉闹着,听到门口杂乱的脚步声,小黛耳朵动了动,笑道,“好姐姐,是我说错了话,饶了我罢。”


飞白悻悻瞅了她一眼,这才作罢。但随即又报复似的,手指在她唇上揩了一下,小黛一惊,张牙舞爪,憨态可掬。


“好了,小黛。”她抓住她的手一晃,悄声笑道,“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想怎么闹,都依你。”


厨房里的水烧着,负责做饭的老妈子正在切菜,一个小丫头登登登跑进来叫道,“兰嫂,尔冬姐让我和你说,你之前做的饭菜有些咸了,少搁些酱醋。”


“知道了。”那妇人道,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咯嘣一声。她叹道,“不是嫌油重,就是叫盐多,干脆拿支毛笔向锅里蘸几笔油好了。”她小声抱怨着东家的小气。


小丫头提着水壶笑道,“还不是为着体弱的沈姑娘。太太不嫌味寡,我们还能说什么。”


“太太对姑娘这般上心,倒也不愿另开小灶再做一桌。”兰嫂模糊地咕哝一声。


那小丫头笑道,“兰嫂你不懂,正是因为上心,才不愿各吃各的。”她凑过去笑道,“方才太太为姑娘亲自剪头发,那亲热劲儿,便是亲姐妹也再不能够了。”她笑了几声,拎了水壶就走,结果迎面撞上了一道葱白色的影子。


“你们在这叽叽咕咕什么?”那女子严厉地扫了一眼。


她们一下愣住了。“哦,没什么,尔冬姐。”小丫头机灵,陪笑道,“我是来提醒兰嫂的,让她做菜少放些油盐。”


“一句话要说半天?办个事这样磨叽。”


“尔冬姑娘……”兰嫂讷讷着,只见尔冬眼神一闪,针尖一样,从她们脸上掠过,刺得小丫头脸色一白。


“天气热了,太太小姐吃不得油腻辛辣的菜。”她走到小丫头身边,使劲儿拧了她的耳朵一下,“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这嚼蛆,不想干了趁早滚!我也好省心!”


小丫头忍着疼,听她要赶她走,登时如头顶打了个焦雷,急忙道,“尔冬姐,是我错了,方才不过是和兰嫂胡乱开玩笑罢了。”


尔冬照着她的脸啐了一口,“呸,你也有脸开玩笑?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没规没矩的小贱蹄子,仗着太太宽仁,你就越发放肆了?”


“是我不懂事,信嘴胡说说的,我真不敢了,尔冬姐!好歹饶了我这回罢!”


尔冬冷笑道,“饶你,那也得太太愿意才行。你们这起小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严了抱怨,宽了放肆,背后指不定的造谣,真当没人能治得了你们?我非回了太太去!”


她难得这般疾言厉色,那小丫头魂飞魄散,哀声求饶,尔冬看也不看,便走了出去,谁知偏又有人摇摇晃晃迎了过来,再一看,不是鹞子是谁?


“到哪里去?好久没见你。”她拉一拉她。


“要你操心么?”


人人都有心事,偏她来理论。尔冬甩开她的手,怒道,“拉拉扯扯,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我是见你生气,不过好心一问,又冲我。”鹞子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见谁都是心怀鬼胎,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拉着你!”


尔冬倦极了,叫道,“你放开我!”


她再挥甩,总挣不开那鹰爪子似的的手,太阳穴突突跳,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不觉恼羞成怒。


她听她道,“你难道要嫁人了,所以才总躲着人?”


“你——”她面色剧变,刚要发作,想了想,勉强按捺住怒火,冷笑道,“这话奇了,我嫁不嫁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嫁人永远是她心里的一桩心事。大丫鬟到了年纪,想要出去嫁人并非难事,只是跟着飞白这么久,早也不是寻常主仆,飞白不愿放她走,也是理所应当。可是她的青春经不起蹉跎,左思右想,还是与飞白悄悄说了自己的心事。


她欣然应了,很是热心肠地为她张罗,为她留神找了好些适龄男子介绍给她,军士,医生,商户都有,让她好好打扮了去见面。


有个药材铺子的少东家,两人接触一阵,彼此言行尚还趁意,才有了些苗头,到得谈婚论嫁这一步,见了他母亲的时候却谈崩了。她不能接受他娶个伺候人的丫头回家,那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何况她年纪又大了,模样也不出挑,更没有娘家人撑腰,于是这心意便渐渐淡了下去。飞白劝说未果,也动了气。


“丫头怎么了?我身边的陪嫁人拿不出手么?她模样又好,行事又稳重,又识得几个字,便是寻常庶小姐也不能比她体面了。将来出阁,也是我的妹子,会短了她的嫁妆?”


“倒不是这些事,太太,”他陪笑道,“尔冬姑娘自是好的,只是我不过是个小本生意的人家,只怕将来会委屈了姑娘。”


话说到这份上,飞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将这话原封不动说与尔冬听,冷笑道,“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人家,眼皮子忒浅。”


她气得哭了一宿,自此也死了这份心。跟谁还不是操劳一辈子?情愿跟着小姐做个老妈妈。可没有一个家庭,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她正想着,便听鹞子道,“是,与我无关,可你这副恨嫁的模样,谁还看不出来?他们不稀罕你的好,我稀罕。不如我向太太要了你,凑成一桩美事如何?”


“你又发疯!你放尊重一些!”尔冬又惊又怒,下意识挥了一巴掌过来。鹞子不避不闪,只听啪一声脆响,生生打在她脸上。尔冬微觉不安,但打都打了,只好抿着嘴,冷冷盯着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舒服,你心里痛快是么?”她怒气冲冲,胸口起伏得厉害,一挣就跑开了,被她这么调戏,咽不下屈辱,在僻静处忍不住哭了一场。又不愿被人看到,冷水浸了帕子,敷在眼睛上。


她哭了一阵,鹞子已不见踪影,管她死哪里呢。她沉着脸,叫了管事来,撵走了那个嚼舌头根子的小丫头。兰嫂经过这一遭,话更少了。


过了几天,尔冬带着两个女孩来见飞白,推了推她们。两个瘦瘦黄黄的丫头,小鼠一样挤在一起,怯怯地叫了一声太太。


飞白纳闷道,“好好的,怎么又买丫头了?”


“小姐可忘了,之前撵了几个不老实的。这俩丫头呢,正好补了前头的缺。”尔冬含糊道,又附耳说了些话。飞白想了想,打量她们半晌,才笑道,“横竖都买了,留下就留下罢。”


直到她们被带下去洗澡,她半合着眼睛,轻打蒲扇,笑道,“十五六岁,也太小了些。只怕过去胆子就要吓破了,何苦给他糟蹋呢。”


尔冬低声道,“那……到底也没有十八九岁的丫鬟,那么便找个清倌人?”


“清倌人。”她抠出扇子上的竹篾条,一根根撕扯开来,发出啪啪的声音。


尔冬知道她因何不快,也不敢多说,“总也不会所有人都像二姨太太那样……”


她冷笑了声,“朱蕴华是个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金银填不满烟花寨,偏能惹是生非,也不是个省事儿的。”


朱蕴华是二姨太的名字。那时候飞白才进门,妻妾三人里第一眼就看见了二姨太。她是窑姐出身,因而做派也大胆得很。旗袍下面不着衬裙,叉开到大腿根,错金织锦的条纹活似蟒蛇艳丽的鳞纹,人也和蛇似的。


那时候蕴华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上,一对柳叶眉挑得高高的,眉下一双丹凤眼,眼尾用金红眼线描得纤长,横波入鬓,美得凌厉。她把她从头看到脚,眼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温度。


她给各位太太奉茶磕头的时候,大太太还未发话,蕴华便娇笑一声,“好俏的小丫头,难怪我们那贪馋的爷急着金屋藏娇呢。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确实是个标致丫头。”大太太和二姨太说着话,淡淡看了她一眼,也不着急接茶。滚热的茶盏就在手心捧着。


“四妹妹多大?”二姨太含笑发问,眼波盈盈,珠钗轻颤,是流动的艳色,不让人看个分明。


“唔,十七岁,我当年跟着爷的时候,也才十七岁。话说三妹妹进门的时候比她大罢?”


飞白木然听着,手心火辣辣的刺痛,杯盏轻颤,摇摇欲坠,却还没落,到最后已经感觉不到热度——这滚茶,怕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二妹的话也忒多了,别叫姑娘为难。”等到话题再转到她身上来时,大太太这才接过她的茶碗,轻啜一口,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轮到二姨太的时候,又嚷着茶凉了,只好换了热茶,手一伸,不慎打翻了茶盏,滚水全泼在她手上。


“这丫头,看着是个机灵的,怎么连一杯茶也端不好?”她嗔怪,对着三姨太道,“三妹妹你要留神,小心她笨手笨脚泼到你身上。”


“新人才来,未免紧张些,二姐也别太挑剔了,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三姨太柔声道,“四妹妹快起来。哎呀,你的手都烫红了——絮儿,你去我的房里拿膏药来。”


稀里糊涂地敬了茶,她将红肿的手泡在冷水里,一阵阵的疼,不觉轻轻嘶了声。尔冬挑开水泡,气得咬牙切齿,她只不作声。


她才来,她们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尔冬为她抱不平,飞白却道,“算了,你我要气,还气不过来呢。这不过是第一天,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幺蛾子。你把柜子里的纱布拿出来。”


正上膏药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嚎和哭叫。她的心陡然一跳,终究忍不住走出去看,发现二姨太扯着一个丫头的辫子,劈头盖脸地殴打她,脚也没闲着,直踹着她的小腹。如此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人上去阻拦。


她犹豫着,从她的叫骂声里听出一二。因为这小丫头没看管好她的宝贝波斯猫,也许是和野猫跑了,遍寻不见,简直是灾难。


“打死你个贱蹄子!你恨我骂你,故意放跑了我的猫是不是?”飞白就看着那个小女孩像个陀螺一样在她手里打转,大概平时被二姨太打得狠了,也不敢反抗,只是哀声讨饶,满脸是泪。那孩子的袖子撕破了,一双满是斑斑痂痕的手臂,徒劳地护着头。她看不过,双脚不安地动了动,要去阻止。


“四妹妹要去为她求情么?”三姨太也走了来,淡淡看了眼她,道,“二姐脾气向来不好,小心你去了,她迁怒于你。唉,这些年,她都换了三四个丫头了。”


“那些丫头呢?”


“也有被发卖的,也有被打傻了的。”


“如何能这样?”飞白更听不下去,才走向她,一切的喧闹就已经进入尾声。只听“咚”的一声,原本气势汹汹的二姨太瞪圆了双眼,像猫一样跳开。她松了手,那丫头叫都没叫一声,像没了骨头的泥,软在地上。血从她的鬓发间流出,石桌角上也留下了一片新红。


二姨太唤她一声,没有反应。她用脚踢她一下,还是悄无声息。直到老仆妇将手放在她的鼻子下,摇摇头。


“二太太,人是没了。”


她的脸白了白,僵立了一会,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天光渐暗,将影子拉得长长。


“没了就没了罢。咳,谁知这贱蹄子自己想寻死,晦气。下次给我换个机灵点的丫头来。”她道。


女孩儿被一卷草席裹着拖出去,她看了看,一张灰色的小脸。她还这样年幼,不过弄丢了一只猫,就在二姨太手上赔上了性命。


飞白心中恻隐,叫住仆人,将一些钱递给他们,“给她买个棺材葬了罢,也当做个好事。剩下的钱,你们去买酒喝。”她努了努嘴,道,“千万别对那位说。”


“多谢四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放心好了,您就是不提,我们也不敢和那位女霸王说呀。”他们苦笑道,“被她知道了,还不得扒层皮下来。”


眼见他们走远了,飞白揣紧了衣袖,刚转身的时候起了风,不知哪传来一声猫叫,呜呜噎噎,如婴儿啼哭般的嘶鸣。她刹那汗毛直竖,生怕自己回头撞见一双邪气的猫眼儿,快步走进屋子里,砰地关上了门。


之后她低声讲给尔冬听。她们都不作声,心中委实伤惨。


“二太太为人刻薄得紧,跟着她的人也不好受。”半晌飞白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人轻易欺负我们。”


“倒是我该说这话的,小姐。”她道。


尔冬想到过去的种种事宜,长长叹了口气道,“像她那样凶悍的女人,也真真是祸害了。”飞白道,“你又在意了么?”


尔冬道,“不怪小姐生气,我如今想起来,也只想给她个窝心脚。”


飞白笑起来,“都过去了,现在谁还敢欺负你小姐?莫说窝心脚,脸都给他打烂。”


尔冬望着她,哧的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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