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龃龉
时间过得越久,小黛越是心神不宁,只翘首盼着她们姐妹早些回家。
开门声终于响起。小黛早已起身迎上前去,摸了一手的水珠子,她便用热毛巾擦一擦飞白的脸颊,又脱掉她的外套,踮脚摸着挂到衣钩上。
“淋这样湿,可别着了凉,快进来罢。”小黛心疼,携了她的手,半晌没听见林林的声音,诧然问道,“咦,林林呢?”
飞白冷笑道,“她?和我们赌气,跑了,随她去,爱去哪去哪,我是不管了。”
小黛立刻怔住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不是你说她了什么?年轻女孩脸皮嫩——”
“你总是满口林林林林,待她就是亲厚得很。”飞白打断小黛的话。
“我是有些担心林林,她要是做出任性的事,顾夫人那里咱们也说不过去。”她不安地挪着脚。
她不耐道,“你不用管,小黛。没你的事。”
小黛默默点头。一只不安的壁虎钻进心窝里,湿哒哒地往上爬,捎来一片凉意。
“你也不用担心。”飞白见她神色有些黯然,漠然道,“等她吃了苦头,自然会低头找我。”
小黛更是惊疑不定,不敢问飞白,便拉住尔冬悄悄地道,“告诉我,可是她们怄气了?”尔冬只柔声敷衍着,让她不必担心,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黛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飞白一转身就看见小黛坐立不安,面色惶惶。她嘴角一抽,心里那火蹭得烧上来,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我哪点对不起她了?要你这么提心吊胆的?我能找人杀死她不成?”她锐声道。
小黛一怔,深觉骇异,委实不敢相信这尖利的声音是从飞白嘴里冒出来的,像一颗钉子,猛地砸向心里。缓了缓,她勉强笑道,“飞白?你生气啦?”
飞白心火熊熊燃着,五中似沸,烧得她胸口发烫,又浇了一泼柠檬水,咕嘟咕嘟冒着酸泡。
怎么能不嫉恨林林?她年轻美丽,她前途可期,还有那样多在乎她的人!她呢?她有什么!
“你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若有什么事,都是我做的!你说我能图她什么?”
她欺身上前,逼近小黛,扳起她的下巴,直瞪瞪对着她。小黛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腾腾的怒火,她被迫仰着脸,一颗心扑通扑通,要跳出嗓子眼来。这是她第一次对她动粗。
只听飞白冷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恶人对不对?你可知道那丫头怎样说你的?她说我和你不干不净呢!”
小黛全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浑身乱战,身子抖成了风中的落叶,失去了颜色,只有眼圈浮出微微的红,冒出了泪。
飞白愣了会,酸酸地道,“你只和她亲。她是你亲妹妹,你把她放在心坎儿上疼着,却也不想一想我。”
她与林林亲亲热热挤在一起聊天的场景又浮现出来,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为了小黛,费尽心机,争取做个好人……但是做好人要忍,要吃亏,要好脾气,她发现自己学不会。她发了狂,要将一切亲近小黛的人都赶尽杀绝。
小黛哭道,“这话又怎么说?我怎么可能怪你!飞白,林林再和我亲,也只是个孩子,怎能与你相比?”她索索抖着,腿也发软,半晌才忍了心酸,道,“她是你的妹妹,我当然要好好待她的。”
“她也配!”飞白厉声道,“她才不是我妹妹!隔了一层娘肚皮,她和她娘一样的坏!你将她当妹妹,她嘴上喊你姐姐,心里只拿你当个烟花女!”
小黛闻言,头顶打了个焦雷一般,面色煞白,连退几步,脑袋变得沉重,一切都沉下来了,心更是咕咚一声,跌入无底的深渊,连个回响也没传来。
那泪珠断了线,汪汪地滚下来,她擦也不擦,只呜噎道,“飞白,我愿是个无亲无故的人,一直想成你家的人,可是……”
飞白满心躁怒,情绪昏乱,还未听她说完,便甩开她的手径直走了,任由小黛木木地僵在原地。
她抬起头,轻轻唤了一声飞白,四周静悄悄的。她慌张起来,伸手摸索,跌跌撞撞,只摸了一手空。
“飞白,飞白,你不要生气,我知错了,以后再不说了!”她提高声音叫她,一边胡乱摸索,不想脚底被一个小凳子绊住了,整个人向前一倾,哗啦一声,鱼缸也跟着牵连,一齐滚到地上,咸腥的水瞬间泼出来,浸透了地毯。
金鱼跌在地毯上,摆尾乱蹦,小黛勉强爬起来,收拾,手心里全是潮湿,连嗓子眼都堵满了。
“对不起。”她流着泪,只会说这一句了。一条橘金色的小金鱼湿腻腻在她手心里挣扎,腮帮子翕动得厉害。她将它放进鱼缸里,伸手一个个的去摸索。尔冬原本听飞白说话,忽闻客厅的动静,立刻跑来收拾残局。
小黛的眼睛空洞洞,脸无声颤动,神色却变得呆滞,僵板,成了白蜡雕的人。“对不起,我又添乱了。”她怯怯说一句。
尔冬给她解围,柔声道,“姑娘别怕,小姐的脾气向来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姑娘千万不要因此自苦,身子最要紧。小姐还是在意你的。只是她——她心里也苦着。”小黛点了点头,“谢谢你,尔冬姐。”她抬手抹着眼泪,一步懒似一步地,被尔冬扶回房间里。
她看了看小黛,见她不断用帕子抹泪啜泣,终究不忍心,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快别如此。我说与你听便是了。小姐起初是心平气和去接她的,谁知林姐儿不争气,和另一个男孩子眉来眼去的消息让小姐给知道了,说了她几句,年轻人火性大,一赌气,开了车门就跑,把小姐气得头都疼了。”
小黛微微一顿,尔冬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听进去了,便絮絮劝着,“姑娘想,小姐当然生气呀!林姐儿要什么给什么,真真是掌上明珠一般,就怕她在学校里过得不顺意。”
“小姐也不求她在学校里名列前茅,不过图个安稳,之后听她安排,等到明年毕业,念了大学,找个家世清白的名流订婚,又能互相帮衬,说出去小姐也颜面有光,两全其美的事,可不比在原先的家里好?”
尔冬叹道,“可小姐这一番苦心,她不懂,光顾着和她怄气顶撞,让小姐也尴尬,顾家的人又暗地里将小姐千骂万骂的,彼此结了仇,也是一桩不愉快的事。小姐将姑娘当成知冷知热的人,听你也常常提起林姐儿的名字,未免有些醋意,绷不住火,才向姑娘发了脾气。如今她势必回心转意了。”
小黛的面色不似刚才那般惨青了。
尔冬又上前一步,直直跪在她面前,咬了咬嘴唇,低低道,“姑娘,我斗胆与你说句心窝子话。小姐从不让我说,可是我却不能……”
“尔冬姐,你说。”
她正色道,“小姐并非有意如此。这些年,小姐挨过先生的打,又被姨太太折磨,本有个孩子,也流掉了。这十年来,她受了太多的委屈,性子也变得急躁易怒,一着急,不是发火,就是抢白。我如今说给姑娘听,只求姑娘不要因此怨怒于小姐,生了嫌隙。”
小黛渐渐收了眼泪,缄默半晌。
“多谢你,尔冬姐。”她揉着眼道,“我不是使小性儿,我知道她受了许多苦,也是一时冲动,我绝不会责怪她。只是她头一次对我这般,想到小时候何等亲密,这心里头便有些难受,我……”她又哭了,只勉强忍住。
尔冬点头道,“姑娘是明白人,且歇一歇,我去劝劝小姐。”说着拿了她喝剩的药碗,轻轻带上门,过了会又送来冷毛巾给她敷眼睛。
飞白在浴室的镜子前站定,微微出神。
林林与陆坤暧昧的传闻流到她耳朵里,她的言辞不免严厉些,倒让她有了反击的底气。
“姐姐其他地方不管我,偏偏在这事上抓这样严。我与他并没有什么。虽说我对他确实有意,但也委实不曾胡来过。他与云浦一样,都是普通朋友,姐姐何必如此生气?”
“要我信,也得有个保障。”飞白道,“我也不想在乎这些芝麻大的事,但流言不防钻进我的耳朵里,连我也跟着没脸!”她冷笑,“还好意思说云浦呢,你少提他罢!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看不出你很有一手。”
林林吃了一惊,忍气道,“姐姐为何这么说?我与他最清清白白的,一早说明不能答应他的要求。这也是吊着他么!”她骇笑道,“他喜欢我,我不能答应,他又不肯放弃,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在姐姐面前,从不敢扯谎,就是扯谎也没用,为何偏不肯信我?”
“你不想要他,早一口回绝了。如今花都收了,电影也看了,才说对人家没意思,问起来,又是我撺掇的。我是掮客么?”
林林一下面红耳赤,知道让飞白捏住了痛脚。
她想了想,仍低声下气道,“姐姐误会了我,我何曾起这样坏的念头?只是他那样客气,我总不能太刚硬,叫他难堪。姐姐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是一字也不敢忘的。”
飞白哼了声,“千言万语,你总有你的道理。”
林林吸了口气,陪笑道,“姐姐,这次确实是我做的不妥当,不怪姐姐生气。我知道姐姐一心为我着想,可我并不想太早考虑这些事。”
她轻声道,“筹谋婚姻大事,等我毕业再考虑不可以么?”
“你现在是小,可也就只有一两年功夫。趁还年轻,挑个门当户对的人,相处久了,感情也就慢慢培养出来了。”
林林嗫嚅着道,“姐姐,结婚是两情相悦的事呀。我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他聪明,又有情有义,只要有人相信他,不怕闯不出来的。就是捱穷,我也认了。”
飞白只觉得好笑。“你以为闯出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凭着他有情有义就可以?天下好人多了去,也没见多少飞黄腾达。”
林林接连被她刺激,几乎涌出眼泪,“君子固穷,也总比得志的小人好。”
飞白静了静,见她油盐不进,便放缓了语气,温和道,“傻林林,你的想法当然也有道理,但眼前既有现成的选择,又何必拿终身的幸福去赌?”
“结婚,只要两人有点感情,不至于全过不下去。少年人的爱,到底太脆弱了。”她的声音低落了。
林林想象不出无爱的婚姻是怎样的场景,那是混沌的泥潭,冰冷的坟墓,不见天日的棺材,与自己不爱的人亲热——想到那偌大的恐怖,她登时一个寒颤。
“对不起,姐姐,你不知道。”林林哽咽道,“我只是想能够让自己做主一回。”她忽然笑起来,眼神却逐渐苍凉了。
“我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如果姐姐愿意成全,我一定不会令姐姐失望。我和他可以出去谋个职务,绝不会让姐姐多费神的。”
车里一时寂静无声。飞白看着林林,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痛。小丫头居然有那样稚嫩的勇气。如果这勇气她也有……
情况并不会变得更好。
天下多少有情人,因命不得长相守。那么,就给她一个和他相守的机会?那般天真得不谙世事的少女……她也曾有一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睛。
飞白有一刹动摇。情爱如刀,一刀刀磨剐着她心上的铁锈,即将露出砰砰跳动的血肉,她痛弯下了腰。
但与此同时,她又听见心里自己的声音冷硬如铁。是,他们情投意合,圆满了,可谁又来成全你和小黛?谁会承认两个女人的爱?你白白牺牲的十年青春,谁来赔给你?她是你仇人的女儿,也只当你是个跳板,没有人在乎你的苦,从没有。你凭什么成全他们?
她的心,又浇上一层铁水,滚烫之下,渐渐地冷却下去。
她沉下脸道,“你是彻底迷了他,林林。我真失望,为你全白操了心。当初哭着让我救你,结果一眨眼就忘了自己说的话。我却担了恶名,何苦来?”她吁了口气,看向窗外,玻璃隐隐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苍白而冰冷。
她牺牲了她的青春,爱情,尊严,才换来一个看似保障实则依旧岌岌可危的地位。她的妹妹有什么?就凭她那稚嫩的勇气和幻想?初生牛犊不怕虎,到时候怎么被人吃掉都不知道。
“姐姐,我不是不懂。”林林哀哀叫道,“可是我……姐姐请听我解释!”
飞白血气上涌,心突突跳,一挥手道,“鬼迷心窍!你是钻进男人堆里迷了眼?不知陆坤有什么好,就值得你这样惦记。”她冷笑道,“你可别被他骗了,白白把自己送给他,到时候可是真正覆水难收。”
“姐姐何须把我和他看得这样不堪?”听她说得难听,不觉悲哀地笑起来,一瞬间将自己当成水,毫无余地,泼了出去。
她的未来。她已经看到了,是重重叠叠的操控、牺牲,她依旧是个任人掌控的傀儡娃娃,不过换了一件华丽崭新的外衣。
她离开家庭,换来的就是这个?
“姐姐呢?如今这般也是心甘情愿的么?和黛姐姐不明不白地耗着,也是姐姐想要的么?”
空气突然冻住了。耳边轰隆爆出一声炸雷,天被撕出一个裂口,雨水泼天盖地,满天地的粗银的雨柱。雨刮慌乱摇摆,也抹不干净这雨点子。
豆大的水珠砸在玻璃上,银光飞溅,四分五裂——飞白美丽的脸也被砸得扭曲了。
“这是你对姐姐说的话么?不要太过分了!”她厉声道,“如果不想我把你押送回你母亲那里,你就得——”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姐姐的好意。恕我不能从命,我回去就是了。”她的声音异常镇定,之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忽地拉开车门,抱着伞,跳了出去。
她执意地,倔强地,离开这里,只为她那颗还没有停止跳动的,尚留余温的心。
“太太……这……”司机老姚瞠目结舌。飞白也怔了怔,面沉如水。
“没事,随她去。回家。”她冷冷道。
他不敢违拗,车子绝尘而去。
林林孑然一身蹚在泼天的雨水里,她艰难地撑着伞,一点点消失在深青的雨雾中,走向与她相反的远方。
想着那句“不明不白地耗着”,飞白越想越气,双手嘭地砸在水池上。尔冬轻轻敲了门,走进来轻声道,“小姐去看看姑娘罢,姑娘委屈得直打噎,又不敢声张,看着也怪可怜的。我和她说了会话,才慢慢地止住哭。”
她不语。
“姑娘不是不懂事的人,一直在说对不起,怎么舍得责怪小姐?听小姐要回来,她又是备热水,又是要打扫屋子,像个女主人似的。才有个家的人,都是这样。”她道,“姑娘说想起小时候的亲密,这才哭了。”
飞白心里一刺,点点头。她推门而入,小黛侧身躺着,她便默默坐在床沿。
“小黛。”她柔声喊她,小黛翻过身,又不觉垂泪,满面泪光,两只眼睛早已红肿了。
飞白心里终不免懊悔,放柔了声音道,“对不起,小黛,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林林气我,听你为她说话,不觉迁怒了你。”
小黛眨巴着眼,并不做声。那时候飞白恨不能吃了她,手像钳子一样,狠狠扳着她的脸,全然是个陌生人了。
“她说,我和你之间不明不白地耗着。”飞白切齿道,“她凭什么敢这么说?我还没让她滚,她自己就先跑了。我们不明不白?她就是个明白人么!还不是个鬼迷心窍的小娼妇!”
小黛垂着眼,一滴泪从脸颊静静滚落,被飞白抹去了。
实际上她并没有说错。她们的关系,确实是不明不白,也是如履薄冰的脆弱。一旦回到弘武身边,她们又何以相处?
“不要生我的气,小黛最乖了。原谅我这一回好么?”
“我知道飞白是无意的。”她默默探头,亲了亲飞白,两只臂膀绵绵软软的,像两根瘦弱的丝萝紧攀附着她。
“可是你不知道,我刚刚好害怕。”她垂泪道,“我真怕你恨我,再也不理会我了。”
飞白的心紧提着。“我……是我不好,下次再不会了。”
小黛温顺应了一声。她们静静相拥,一切似乎都重归于好。她埋在飞白怀里,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她从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原来亲密的两个人也会发生争吵,她惶恐地告罪,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能茫然地说对不起。
也许真的是她太笨了。
“飞白,你不要嫌我愚笨,好么?”她怯怯道,“我不懂的事情很多,也没有文化,如果做错了什么,请你一定要说出来,我会改的。”
飞白越发愧疚,却说不出什么话,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作无声的回答。
自那次争吵后,飞白便对林林不闻不问。断了经济来源的林林,不仅零花钱捉襟见肘,就连学费也要担忧起来了。她试图写点文稿赚稿费,又要顾及成绩,忙得焦头烂额。可那点杯水车薪,实在救不得眼前之火。学校里的小人见她不好过,打趣和流言就多了。
林林暗自忍着,直到黑板上出现她的打油诗,她还没怎样,陆坤倒将那些轻薄人教训了一顿。他一人哪里是一群人的对手,虽寡不敌众,却也悍勇地让几个少年挂了彩。
林林见他鼻青脸肿,鼻血也淌了下来,不由又痛又怒,又见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扑上去就和那些人干架。有巴掌挥到脸上,林林发了狠,以十倍力道还回去。脸皮上划了血口子,她也不嫌疼,红着眼睛,在尖叫声里将别人的头发薅下一块。
我让你们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