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忧思
“小姐最近抽烟又凶了。”尔冬为她整理烟斗丝的时候,发现轻了不少。
“不过嗓子眼发痒,便多抽了些。”
“还是少抽些罢,小姐。烟到底对身子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了,你真啰嗦。”
她笑着推开尔冬,又静下来。
抽烟多了,小黛也忍不住开口。“飞白身上全是烟味,在烦恼什么呢?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飞白摸了摸她的头,只道,“只是有些累了,没关系,你莫要担心。”
小黛安静地道,“我知道飞白心里烦闷。”
她抚摸她头发的手忽然一顿。只听小黛轻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能感觉到,飞白并不想留在这里。”她动了动脑袋,掰着手指,轻声道,“又要和太太们打交道,又要照顾何先生,还要操心我,一定很累了。”
飞白叹息一声,不知心里作何滋味。“小黛。”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太们都说她福气好,家里没有小老婆吵闹,没有公婆伺候,丈夫又敬重自己。没有孩子,也只是暂时的。飞白只是付之一笑,都是无稽之谈。
她打小不喜欢婴孩,十岁的时候,看着才出生的妹妹,皱巴巴像个小红老鼠,眼睛都睁不开,只觉毛骨悚然。那么一点大的孩子,裹在襁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哭闹,又要哺乳,抚摸,哄抱,哪一桩是容易事?男人管也不管,两手一甩,只顾出门潇洒。
他们出去胡闹,只要还不到宠妾灭妻的地步,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有了孩子,并不能因此给女人多了保险,反而是个软肋。若不费心保养,颜色憔悴得更快。她偷偷看奶妈喂小妹妹,看她那粗壮的身材,不觉震了一震。两只乳像袋子一样垂下来,腰粗成水桶,脸上也多有怨尤。这是一张母亲的脸。
母亲伟大,却也是牺牲的代名词。一旦做了母亲,便与青春永诀了。人们只会想起拥有鼓胀的乳的母牛,脸上是婢妾般的驯服。
真不能忍受。
如今她尚有美貌,犹能立足,可以后呢?没有孩子,弘武必不甘心,以后照样会有新人,他还是那个师长,她却成了年老色衰的大太太。又要开始一轮新的厮杀。
洗澡的时候,她的手从脸滑下,经过颈肩,双-乳,再到腰肢,落到大腿。伸手捏了捏,不再是吹弹可破的娇嫩,但也还是紧致的,如老话说的,“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不觉舒了口气。
她唯一的本钱就是美貌,而这本钱,在随着岁月无情贬值。纵然有心保养,敷珍珠粉,泡牛奶浴,可那也不过是延迟色衰罢了。
这么想着便心中发堵。女为悦己者容,她的青春还没来得及在小黛面前绽放,就已经被弘武纵情享用光了。她只剩最后一点年轻的尾巴,如何能老?
她从浴室里走出来,蚕白丝棉浴衣裹身,短发潮湿滴水,用毛巾绞了包住。湿气腾腾,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呼吸在镜子上喷出淡白的花,连脸庞也染成了银白色。落下几个指印子,又向下淌水,是银白脸上的泪痕。
飞白静静走进小黛的房间,她已洗漱过,正和宝恩一起听娟子读书,女孩子轻声念着故事,三人都很有些入神。
她悄悄接近她们,看向那俩丫头,再一打量,初时不觉出挑,但细看都是清秀可爱的。
她将她们叫了过来,背着小黛,说出她的考虑。她们慌得直接跪下了,像见了晚娘的孩子,吓得抖个不住。
“太太,我和宝恩不敢做什么痴心妄想,更不敢有二心!我俩不求富贵名利,只要能安安稳稳伺候好太太小姐就好了。”娟子抖如筛糠,声音都在发颤。
她是年纪小的那个,绑着两条辫子,圆头圆脑圆眼睛,长得很有些甜蜜喜气。说着话的时候,她紧紧拽着宝恩的袖子,她们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已经玩得很熟。
宝恩抹着眼睛,也一脸哀求的看着她。两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十分惊恐地挤在一起,等着飞白发落。都知道房里人不好做,何况还不是姨太太,要生了孩子才能有名分。五十多岁的蛮兽般的师长,她们怎能不怕?
娟子到底念过书,要比宝恩伶俐些,她又瑟瑟地说了几句话,“求太太垂怜,我们并无他意,若能长伴黛小姐,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飞白看着这两个孩子,沉吟不决。借腹生子的事相当常见,操作起来是容易的。但怎么过得了小黛那一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爱人做了多少昧着良心的腌臜事。她的善良已经被蚕食干净了。
飞白没有笑意地笑了笑。不知什么时候,她竟成了自己也厌恶的人。多年为妓,终于也做了鸨儿的勾当。不止女人,还有男人,真要算起来,她背负的命债太多了。
飞白闭了闭眼,有许多哭哭笑笑的脸庞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教她心烦意乱。在十八岁之前,她是个爱憎分明,有着豪侠心肠的姑娘,可是她死在弘武的乱棍之下。后来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一个恶鬼,替她活了下去。
她承受不住自己的痛苦,便将它分摊给众人,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丁点解脱。那痛苦还是和怀表一样,滴滴答答,日日夜夜驰走不休。
小黛温厚的面庞又浮出来,墨点子一样的眼睛里只有温驯的善良。
再睁眼时,飞白的语气便温和了些,“因着你们是知根知底的孩子,所以我才顺嘴问一句。先生这些年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未能遂愿。我想若是你们愿意,既不是外人,被先生收用了,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两个丫头惊疑不定。丫头的命从来都在主母手里,由不得自己做主。她这样问,又生出一线希望。她们不敢说自己不愿意,只一叠声道,“太太,我们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只要能照顾好黛小姐,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两个小女孩惊恐的眼神追过来了,是小黛无神的黑眼珠,里头满是破碎的泪光。
她忽生痛苦,因着自己和小黛紧紧相握的手,被轿帘子彻底隔开。小黛在人群外撕心裂肺地哭叫,渐渐地便听不见。凤冠的珠帘垂下来,将未来的路也遮没了。
飞白叹了口气,低头细细一想,这些年,伎女,戏子,尼姑,丫鬟,良家女,只要是个未嫁身,都被他熊瞎子闯进玉米地,一个个糟蹋了个遍。难道还要再多几个疯子傻子么?
就算将这两个孩子给了他,不出几日,又喜新厌旧,照样是没笼头的马,连他几个旧日老相好,不知为何也渐渐被冷落了。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终觉不适合,便道,“既然你们说了,我不会勉强你们。”
她们立即如释重负,娟子给飞白磕了个头,含泪道,“太太能体谅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宝恩跟在她后面磕头,咚咚响。她低低道,“太太心慈,教我们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愿意。”
“好了,快起来,别难过了,我知道你们是好孩子,不然,也不会过问你们的意愿了。”
她们立马抹了眼睛,收了泪水,只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她给了她们莫大的恩典。
飞白软语相劝一阵,两个丫头方才止了怯意。
她们守口如瓶,而小黛迷迷糊糊盹着,浑然不知此事。
飞白心中有愧,待她更加温存体贴。她们闲暇时形影不离,飞白时不时地与她说话,时不时温声道,“我们出去逛一逛,散散心罢?外头有好多花,别睡,小黛,别睡。”
天气燥热,小黛精神倦怠,身子懒懒,歪在她怀里,不久又闭上眼睛打盹了。她并不不放任小黛昏睡,总想方设法让她出去走一走,松松筋骨,出出汗。小黛细细地应了。
她们拉着手,两人一快一慢,一前一后,手臂几乎拉成一条直线。
小黛慢慢跟上她,身上的花格子连衫裙被风吹得簌簌直抖,她抚平了褶皱,又扶稳了头上的宽檐小草帽,笑了起来。飞白总喜欢打扮自己,每次都不厌其烦,给她细细挑衣裳。
“飞白可真要把我当布娃娃打扮了。”小黛笑道。
“不,你是玻璃娃娃。”飞白也笑,退后看了一看,点头道,“还是穿裙子好看。”
小黛便拉着她的手,调皮地摆了个葡萄仙子的姿势,宛如跳舞一样转了个圈儿,裙裾旋成一朵花儿。
“那这样好看么?”
“好看得很呢!”
她们走着,咯咯笑个不住。喜欢妆点似乎是女孩子的天性。即使在最穷苦的时候,她也给自己做过一个布娃娃,用旧毛巾做成,脸上缝两颗纽扣,头上有个小小的麦穗做冠。
它虽然粗丑,却也陪她熬过许多孤独的夜晚。她抱着它絮絮叨叨,娃娃沉默地保守她的秘密,直到它被嫂子一把火烧掉,她还为此哭哭啼啼伤心了很久。直到飞白又送了她一个木偶人,她又抱着小木偶亲热了。
“如果以后有女儿,我也这样打扮她。”飞白笑,捏捏她的脸。
小黛听到女儿,心忽然一跳,人还没反应过来,飞白已经凑过来了。她刚要推一推她,手指却突然被她衔在嘴里,大猫一样的飞白,只想着偷袭。
小黛被她作弄得浑身痒痒,急忙道,“咱们以前经常荡秋千的,不知道园子里可不可以扎个小秋千玩呢?”
飞白心知她岔开话题,仍笑道,“我知道你喜欢,早就准备好了,刚要和你说。”便领着她去树底下的小秋千。
小黛只觉惊喜。秋千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小黛恍恍然坐上去,飞白在后头推着她。
小黛攥着绳子,人越飞越高,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飞到上空,又荡下来,帽子飞了,发梢和裙子都在风里鼓荡飘摇,她很喜欢这样被暖风包裹的感觉,难得的轻飘感,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松软的云朵。
“哦!我要飞起来了!”她叫着,笑着,脸儿红扑扑的。
“飞白,你也坐上来玩罢!”小黛的眼睛眯成月牙儿,叫道,“我来推你,也让你做一回月宫仙子!”
飞白捡起帽子,怜爱地给她理好头发,终究不愿让她扫兴,便依了她。小黛的力气到底有限,细细的小手一推,秋千只微微荡了荡。她怕她费力,脚一顶,自己荡上去。
她莞尔,自己都已经是妇人的年纪了,还像个少女一样兴奋。
但是,迎面的风吹得人微醺,一抬头就能看见天幕,莹蓝的,明亮的,镶着鱼鳞一样的云层。
她的心神荡漾起来。这一刻她成了十来岁的飞白,和小黛在榕树底下蒙着眼睛你追我赶的过去又回来了。那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果真好玩!”她的笑声也变脆了。
小黛就站在她身后,等着秋千落下。飞白一下跳下秋千,她犹自不觉,手上捏着一朵小红花,低头吸着花房里的蜜。苦日子已经过去了,她的脸上只有种懵懵懂懂的温顺,站在那里,像只没长大的花点子小麂子。
飞白忍不住笑了,被太阳光一晒,不觉有些泪闪闪。她伸手抹去了。
两人作伴的闲暇时到底有限,飞白和那些官太太们一样忙碌,要尽好贤内助的本分,要帮着她的丈夫打外围,处关系。她知道他私生活不检点,又去舞厅,逛梨园,倒是不再逛窑子喝花酒了。
她匀出一半精神盯着他的动向,从赵副官的嘴里得知他又看上了得月台的一个十八岁的艳伶,热火朝天地捧着。她按兵不动,只当不知。
这一日,弘武从军部回来,破天荒地留在家吃饭。她急忙备了一桌子家常菜,又令人买了两瓶玫瑰烧,没酒他就要发脾气,还是老样子。她亲自为他布菜,斟酒,两人不说话,倒还和谐。
忙了一头汗,飞白才坐下略略动筷,自己也小酌了一杯。玫瑰的香气馥郁,酒水清冽,甜柔里有辛味。杯中酒深红如血,她的影子在血红中粼粼晃动。
“很久没有和先生在一起吃饭了。”她为他挟了一筷子菜,“尝尝这道荷叶蒸肉,夏天吃最清爽。”
“怎么样?”
他淡淡唔一声。
她听出他兴致不高。无非是为官场的事。但他如今官运亨通,位高权重,又有她为他滴水不漏地粉饰场面,能有什么烦恼?寻常时候,他若有烦恼,自会与她道来。
“先生心情不好么?”她留心着,试探发问。
弘武将筷子一放,咯噔一声。他浓眉一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飞白只觉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就触了他的霉头,只好噤声,转而去为他剥虾。
年纪越大,脾气却越来越阴晴不定,真难伺候。
“前些日子,我去了鸡鸣寺还愿,又供了香。”她想了想,低声道,“说起来先生之前去观音殿求的签,可还记得签词?”
他一怔。
飞白饮了一口酒,“我还记得呢。说的是,青云有路终须到,暮日峥嵘向九重。是个好寓意,先生忘了?”
她看见他震了震,他一向很信这个。
“先生一向有丈夫之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最是佩服的。”因为酒意,飞白颊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海棠红,她一笑,眼波粼粼,忽然活了,她又成了之前那个娇俏体贴的四姨太。他微笑起来,两人斟满了酒,酒盏相碰,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酒足饭饱,烟灯上的火苗燃起来了,不用丫鬟烧,她轻车熟路地招呼着,素手摆弄着长烟枪,再用竹签细心地挑匀烟管里的黑膏子。
这只黄铜烟枪伴了他十几年,琉璃烟嘴幽幽地闪着光,被飞白送进他的嘴里。鸦.片的甜香弥漫开来,她似乎听见一声含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