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4章 沉沦

第一次接了客后,我在床上躺了好久。勉强起来,浑身酸疼,走路也只能颤颤巍巍,不让自己散了。


云珠倒是温和许多,她收敛了爆炭一样的脾气,让我很是松了口气。


白天客人很少过来,可以闲个一时半刻,大家有时候也会聊聊天。我不善言谈,就着手编一些东西玩。


我渐渐和她们熟识起来,她们有的泼辣,有的温柔,也有的还残留一点活泼。我能从嗓音脚步里听出一二。


“钏儿,你多大?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罢。”


我想了想,“我已经十四岁了。”


“哎哟,看起来这样小!”她们惊诧,“真的,你说你才十岁都没人不信!”


“你怎么看不见的?天生的?”


我摸了摸眼睛,旧时的记忆早就不甚清晰。“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听家人说是一次高烧以后,人好了,可是眼睛却渐渐坏掉了。其实……我自己也不大记得了。”


我拼命回想之前自己还没病的时候,可脑子里空洞洞的,一片模糊,其他的也一概记不起来。姑娘们唏嘘不已,说我可怜。


可是,这里的女孩子谁又不可怜呢?都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垂下眼道,“也没有很苦。”


我有飞白。飞白就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眼睛。她最活泼了,只要她拉着我,在我耳边窸窣低语,这是什么样,那是什么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她永远合不上话匣子,跟着她,总是快乐的。


“小黛,别怕,跟我走,过来。”我拄着竹竿一点点试探,她一把拉住我。


“带你听戏去。”我对这些感到新奇。然而咿咿呀呀的胡琴锣鼓,听一会便有些无趣,飞白就在我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哪个武生的翎子一抖一抖,像抹了油彩的蟑螂须子,哪个刀马旦翻的跟头最好看,哪个青衣哭了,脸上留下黑黑的印子……我满怀好奇,还要发问,飞白却又坏心眼儿地咬我的耳朵,痒酥酥的。


我推开她,“这儿有人呢。”她笑了,“谁说女孩子就不可以咬耳朵,再说,都在看戏,谁来看我们。”我露出一点微笑。


“钏儿,钏儿。”有人推我,我猛然回神,才意识到有人在唤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走神了。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从前?从前有什么好想的。”一个姑娘突然哼了一声。


“来到这里,就算是断了前尘啦,在这里好歹有吃有喝,也有人伺候。还不如想着怎么攒点钱。”我听出芊芊的声音。她原本是富人家里的丫头,因着少爷看上她的美貌,就被大妇卖到这里。


“生在穷人家,就认命罢。反正都是卖。”她的嘴在砸罢砸罢动,似乎是在嗑瓜子。她笑着,“就连富人家的哈巴狗儿也活得比我们尊贵呢。白天是太太们的心儿肝儿,亲亲抱抱,晚上就是裙下臣,比贴身的男人还亲呐。(1)”说到最后,忍不住嘻嘻一笑,有几分浪荡的暧昧。


“我的娘,你就这样羡慕人家的狗儿?这样罢,不如你看到哪个少爷,也伏低做小,汪汪几声,小舌头舔得灵活点,说不定就娶你做了太太。”


姑娘们都哄笑起来,虽是玩笑,芊芊却恼羞成怒,起身推搡她们,连带我也裹挟其中,被撞了个趔趄。


“你们这群小蹄子,就知道嘴上刻薄!”我心中五味杂陈,笑不出来。


有个姑娘道,“不愁吃穿又如何?都是我们卖血卖命拿来的罢了。和其他人比,妈妈到底也不算刻薄了。卖身钱拿不到,留点首饰梯己,好赖有些盼头。”


芊芊又不服气。她最快言快语,接着夺回场子,单刀直入。


“是啊,不刻薄,那前面也不是没有净身出户的,怎么连衣服也带不走,只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子了?拿着几百块,去外面能做什么营生?女明星?女教员?还是暗门子?”


她冷笑几声,“一年没到呢,受不了外面的苦,还不是又回来继续重操旧业?在这儿卖,还好过当流莺。”她顿了顿,“若是等我们老了,丑了,卖到了下院(2),那才是遭罪。”


“下院是什么地方?”我怯怯问。


“傻钏儿,快别问她,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听听她说的那些粗言浪语,还能有好的?”


“不同你们说了,不过,你倒是个乖巧的。我同你好。”芊芊走到我面前,恶作剧似的,猛然向我脸上吐气,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汗毛直竖。她咯咯笑,捏起我的辫子向我脸上轻轻一拍。


“下院是什么地方?伺候客人从白天接到晚上,几个铜板一次,十几个苦力排队等着伺候,都省得穿裤子。饿了,只摔两个馊窝窝头填肚子。你说是什么地方?”


我腿肚子都发软,忙低了头,不敢再多说话。“你个小蹄子,钏儿本来就胆小,你别作弄了吓坏她。”


“我吓她!这是实话!”她阴阴地笑,听上去像个不得托生的怨鬼。“你们都别侥幸,现在在这儿嘲笑我,以后有的是现世现报呢!”


姐姐们也都沉默下来。虽然夸张,但说的确实是事实。入了这行,前途就成了一堵高墙,打不破的。这里的姑娘,花期太短太短了。


接客,接客,接客。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好像拉磨的驴子,被蒙住眼睛,兜着一个地方转,只知道被推着打着接客,在接客里一圈圈磨着我们的青春,始终逃不出这个圈子。


我叹了口气,头埋在膝盖里,又抱紧自己。


破了身之后,接的客就逐渐多了,到了掌灯时分,总是心惊胆战的时候,要打起精神应付各种客人。我木然承受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想到飞白如果知道了我的营生……我嫌我自己肮脏!


因我目盲,年纪又小,客人鱼贯而入,多出于好奇和难以启齿的爱好。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习惯了痛苦,渐渐也就麻木起来,害怕已经无足轻重。


“钏姑娘。”他们总这样叫我。有男人搂着我,玩笑道,“钏姑娘虽没一对秋水横波的眼珠子,两个奶儿却比秋水更滑呢。”我恨这般污言秽语,却也无能堵住他们的烂嘴,只得默默吞声咽气。


后来接的客多了,云珠端了一碗药要给我喝,我正惊疑不定,听她说是这防止女孩子们珠胎暗结的药,用一些很凉的药草熬的汤,据说里头还有蝎子尾巴,熬成一碗败毒汤。(3)听起来真够瘆人。前些天一个女孩子,肚子大了,不得已偷偷买了药解决,流下成型的男胎——我极不忍,又兔死狐悲。


怀孕对于普通女子来说是福气,对于风尘中人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祸事。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做母亲了。我黯然,摔下手里结到一半的长命缕。娼门哪有长命女!


“这个药性很凉,到底也伤身子。你要不愿意喝,我也不强迫你,在妈妈面前点个卯。以后若真有了,不过也是一剂草药的事情。”


我无所谓。事已至此,还能再糟糕成什么样?我满怀恶意的想,如果能一死了之,倒干净呢。只没想到喝了之后竟这样痛!


我倒在小榻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下腹仿佛埋了刀子,一刀刀剐着血肉,湿漉漉的暖流不住从腿间逼出来,流到裙子上,想来是出了好多血!


没了力气,浑身湿透,我翻着眼睛,直着脖子喘气,有一声没一声地惨叫,叫爹,叫娘,叫飞白,半条命都搭了进去。


云珠没叫我闭嘴。


她难得这么温柔。为我擦汗,又喂我补血的红糖鸡蛋。我靠在她怀里说不出话,小口吃了半碗,半晌才轻飘飘从牙根挤出一句,“姐姐,我疼呀,这是要挖肉呢!”她拍着我,叹了口气。“忍一忍,就过去了。大家都这样过来的。”


都这样过来的。疼久了,也就习惯了。


云珠知道我人缘不是太好,没什么很熟的玩伴,若不见客的时候便来陪我。她比我大七八岁,已是不年轻了。论起以后,她只是笑,和我说起从良的种种事宜。


“我们这些人啊,说从良,不过是找几个富翁阔佬,伺候好了,哄他把自己娶回去。倒是你,钏儿,没经过多少人事,才该好好谋划呢。别一心从良写在脸上,反倒被一些白相人钻了空子。”


“白相人?那是什么?”


“那都是些吃软饭的小白脸,甜言蜜语哄着姑娘掏出体己,剥削干净了就一脚蹬开。”


我想了半天。“男人都好坏,姐姐。”


“来这儿的男人能有好的么?”她无奈地笑了。


“我真恨,都是自己命不好。”


“你说的是。我们不过是水里的叶儿,漂到哪里是哪里罢了!就连姆妈她,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我不吱声,天下老葆,只钻进钱眼里,难道还会有好人?


“多少女孩子一入这里就是要死要活,可是不接客,不逼着她们认命,那还活得下去么?”


我不以为然,难道这样活着就是好的?还不如死呢。我想了想,小声问难道就没有卖艺不卖身的人?云珠笑我天真,“清倌人?我的姑娘,你当男人们都是柳下惠,愿意花钱听你唱曲儿聊聊天?”


“那,如果她们不愿意呢?”


“不愿意?有的是法子呢。好一点有失身酒(4),灌晕了往床上一扔,硬气的,就让她吃些苦头。姆妈在做姑娘时,那些不听话的,他们直接拿了猫塞进裤子里。(5)绑了嘴,勒紧了裤脚,只打猫不打妓。那猫爪子乱挠,不一会就看见裤子血糊淋啦的,再不老实的,也吓老实了。”


想想猫在裆里乱跳乱抓,撕扯着人的血肉,头发都要竖起来,抓着她的衣裳骇然发抖,舌头都打了结,说不出话来。我们也都是人呀,怎么偏就有人想出这么个阴毒法子,使劲折磨这些女孩子们呢,就不怕伤了阴骘么!


云珠见我浑身筛糠地抖,反又安抚我,可能是怕我吓死过去。之前真有生生吓破胆子发烧死掉的女孩子,据说胆汁都流出来了。“当然姆妈现在可不会这样,犯了事的,打一顿到后院做两天粗活也就罢了。好啦,别哭丧着脸的。过来,小东西,帮我解下头发罢。”我麻木地伸出手。


云珠每每出条子回来,也是精神恹恹的。她去陪客人应酬,看似风光的去饭店,影院,梨园,或是其他地方,可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酒气味。我一拉她,她立刻吐了一地,声音痛苦极了,呕吐声从嗓子眼里扯出来,声嘶力竭,像一只垂死的野兽的嚎啕。


我手足无措,只好顺顺她的背,拿毛巾蘸水擦她的脸。或者扇扇风,也许让她能舒服些。


所谓出条子,就是客人带姑娘出去应酬,虽然只有当红姑娘才可以,但也很辛苦,一杯杯的酒,逼着,劝着,哄着,灌进肚里,就是酒量再大,也撑不住男人们的瞎胡闹。


“知道我为什么逼你喝酒了么。”她喘着气,说话都不顺,酒气逼人,“贵人我们都得罪不起。他们不高兴,我们就倒霉。听到没,小东西?”


她在教我。我慌忙点头。我们都知道很多贵人会有一些猥琐不堪的癖好。得忍着,没有人会对我们温存怜惜。


世人看不起便罢了,却还更狠地糟践我们,所有人只要不高兴了,都可以踩一踩我们。一肚子苦水没有倾倒的地方,长年累月积累在心里,心肠都被酿成了黑的,硬的。


至于红透半边天的花魁娘子,我只听说过她和许多政界要员应酬过,身价极高,寻常人也不得一见,就连收入也可和妈妈三七分,饶是如此,依旧走不出这里。更不用提那些年纪小的姑娘。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流了多少泪,沾湿了多少枕巾。唯一万幸的是,也不是所有的客人都那样难缠暴戾,还是有一些脾性相对温和的,怜我乖巧,会偷偷给我些梯己。虽然微薄,却也有个盼头。


我将日子过得晨昏颠倒,天天接客,每逢月事,沾云珠的光,才得以休息两三天。娘姨要给我洗澡,我坚持不让她服侍我。


一是因为我孱弱的自尊心,不愿让人看到我身上的各种伤痕,二是因为……说不上来的,那净身出户,又不得不重操旧业的女子让我产生了恐惧。一辈子困在这里,多可怕呀!


我想出去。


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扎下根,就无比渴望,时时刻刻地挠着我。


我要出去!


飞白,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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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此处暗讽太太们用宠物狗代替男人的yin乱生活。
  
  (2)下院:末等yao子。
  
  (3)败毒汤:破坏生育能力的一种凉性汤药,以致避孕。如果怀孕,则有嗅麝香,勒腹带,踢小腹、刺破子宫、烟熏、或服用催吐药、放血、洗热水浴、剧烈运动、妊娠后x交等方法制造流产。
  
  (4)失身酒:掺有迷药的酒。
  
  (5)猫刑:旧社会老bao对付不听话的姑娘,将猫直接放进裤子里面,扎紧裤腿,只打猫不打妓,让猫在里面不停的乱咬乱抓,以此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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