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授业

小黛整理着自己的书包，里面是飞白为她准备好的一整套文具。纸张，夹板，铁针，算盘，一样样摆放整齐，她对它们满心好奇，尽管还不清楚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但觉十分珍爱。

她将脸贴在书包上，细细摩挲，心中欢喜与怅然交织。

飞白是她的珍宝，可是她不能让她熠熠生辉。她只能让她疲累，操劳，生生将她变成了个忙于照顾自己的小妈。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她的身体里总有叹不完的气。日子苦的时候，因为恐惧叹气，日子好起来了，一想到未来又有忧虑，还是会叹气。

“多亏你，飞白。”她轻声道，“我又让你忙累了。”

“没什么，你有这样的心思，难也要替你办到。”她摸了摸她的发，“你想要读书，我很高兴。”

“什么时候我才能做的和飞白一样好呢？不，哪怕只有你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喃喃说，明知是奢望。

飞白笑道，“不难，等你学会一些事情，慢慢就能独立起来，之后便得自己和别人交涉了。你怕不怕？”

她恍惚着，摇了摇头，“我会努力做到的。”说着抬起一对小拳头，脸上露出踌躇满志的模样，还是很娇憨。听见飞白轻笑，小黛枕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你好不容易为我求来的机会，我怎么能白白辜负？”

“傻姑娘，为你操心，我总是愿意的。”飞白摸了摸她的头，又说，“凡事尽力就好，不要有顾虑。”

小黛点头微笑，十分柔顺，拥紧了她。

当时飞白为她的入学多少费了些周折。瞽目院会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能够无条件收留残疾人士。光是年龄就足够令人为难。

飞白前去见了吴院长。她言辞恳切，总为她争取最好的待遇。

“贵校的宗旨是提倡盲人教育，培养职业技能，促使其独立自主，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一心求学的热忱更宝贵的心思呢？这么多年来，吴先生您培养了那么多优秀的孩子，也一定知道他们的努力要比寻常人更为艰辛……”　　

飞白恍惚了一下，继续道，“沈黛虽不是适龄学童，可是她有学习的想法，何况她会女红纺织，生活技能并不生疏，便是教其他学生也不是难事，只需要给她一个学习的机会。如果考虑到年龄的问题不便安排，作为旁听生也可以，希望您能成全。”她拿出小黛做的几样香袋绢帕给教员们看。

“这针线很精致呀。”她听见他们这样说，又将小黛写了字的信纸递给院长看。她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偏旁部首七零八落，可到底能看出写的时候花了不少的功夫。

院长正在思索，神情却渐渐软和下来了。她看出来他是个惜才爱才的人，也真心为他们谋得一个前程，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从银行毅然辞职，去做一个不能盈利的瞽目学校的校长，为这些孩子东奔西走筹集善款经费。

后来他终于松口，同意小黛入学旁听，一块石头终是落了地。她们自是欢喜。

“活到老，学到老，年纪从来不是该顾忌的事。”

飞白絮絮叮嘱小黛，“这一袋点心我放到你的书包里了，你一摸就能碰到。里头有你最喜欢的麻酥糖，蜜饯饼干都有，可以和你那些小朋友一起分着吃，慢慢吃，别一口气吃光了。”她沉默一会，终究觉得自己的角色错了位，不由收了话笑道，“放胆大些，到学校多认识些中意的朋友，也是好的。”她向来将她当孩子，然而理智告诉她小黛不能只做一个孩子了。

除了她，她也应该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她需要新鲜的空气，新鲜的经历，和新鲜的朋友。小黛听着她的话，笑眯眯点头，倒也没有多少忐忑，只有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

尔冬望着她们抿嘴一笑，飞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可是她怎么舍得让她吃苦啊？她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她的一哭一笑都牵动她的心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热切。

“那你……”

“不用考虑我，你有你的学业，我也有我的事。”她温和道。她到底不忍心见小黛慢慢枯萎。如胶似漆固然是好的，可她还是得带她出去见见阳光，透透空气，松松土，让这棵小秧苗生得更茁壮才是。

“那么，晚上再见，飞白。”

“去罢。”她将她送进校舍，徘徊片刻才离去。

学校里盲童们的作息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密。每天六点孩子们就要起床，上午用来读书，下午就要工作，到了晚上吃完饭就回到宿舍休息。因为考虑到小黛身体孱弱，平素又需要吃各种药，飞白还是坚持每天接送她，并不嫌辛苦。

初来乍到，小黛还带着些怯生生的羞涩，可过了几天便慢慢放开了，能像小雀一样叽叽喳喳地与她说学校里的逸闻趣事了。她认识了多少字，图书馆里有多少藏书，做了多少手工，又学了喜欢的乐器，老师都是温柔的人，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新鲜惊奇的喜悦，之前从未经历过，因而忍不住一遍遍反复诉说。

飞白就喜欢看她憨稚的模样，眼里有温情蠢动。有时候她也会去学校里探看她，看着小黛认认真真听课，用铁针在厚纸上“写字”，向老师小声问询课本里的内容，在劳动课上帮助孩子们织布，编席子，为女孩子们缝好枕头上的花边。她一点也不像是成年人。飞白想。

到了课间，小黛与孩童们在操场上捉迷藏。孩子们总让她做猫，她十分温厚，也不计较。他们嬉闹玩耍成一片，有时候又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柔软体操。她眉眼间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随着发梢跳跃在天光下。那些唯唯诺诺的愚笨再也看不见了。飞白叹息一声，她真不知道她的小黛原来也可以这般活泼伶俐。

因为新环境足够友好，小黛的生活充实起来了。她像滚入草堆里的小羊，或者是放进池塘里的金鱼，有新鲜蓬勃的快乐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结出明亮如铃铛的笑声。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热切而贪婪地活着。

飞白怔怔望着那些正嬉戏的天真稚童。他们显然被这里的老师保护得很好，看上去除了视力上的残缺，其他的和正常的孩子并无不同。她看着看着，忽然很羡慕，像是步入桃花源的武陵人。

她正想着，一个小女孩子跑来，一不留神被绊倒了，手里的花皮球骨碌碌滚了个老远。飞白连忙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没事罢？”她去捡了那小皮球，递到她手里，柔声道，“这是你的皮球，可要拿稳了哦。”

“嗯，谢谢老师！”那孩子很懂礼貌，仰着脸对她微笑，以为她是这里的教员。飞白温和地捏一捏她的小辫子，仔细一看发觉她双目深凹，眶骨下落下黯淡的影子。她抱着皮球，有着和小黛一样乖巧的神气。飞白心里一滞，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字手探进衣服口袋里，发现里面还有两块巧克力，都是小黛给她的。在此时真是恰到好处。她拿出来给了她。“好丫头，去玩儿罢。”

她看着她又蹦蹦哒哒地和其他孩子玩耍了。

“咦，顾小姐又来看望小妹妹啦？”她正出神，不想附近就有一名女教员认出了她，笑嘻嘻向她招呼。飞白也认识她，正是那位虞大夫的妹妹虞慧仪。

“这些天，多谢虞先生照拂。”

“这有什么？关心学生不是老师该做的么？何况沈小姐也不需要别人操心。她平时读书特别用功，性格也好，我们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慧仪笑道，“她会帮着孩子做各种玩具，又会给他们说故事，孩子们也都爱黏着她喊姐姐。哎，真的，为什么不早点送她来读书呢？”她越说越敞快，到最后自己也察觉到一些不妥当来，连忙道，“当然，什么时候读书都不会迟。”

飞白忍俊不禁。虞慧仪很年轻，也很活泼，对谁都能侃侃而谈。她继续和飞白说着话，“既然来了，我便带你在学校里转转罢。下午我也没有课，顾小姐不妨了解一下这里。”

“虞先生都教什么科目？”

“我负责教孩子们国文，算数，还有道德和卫生。都是上午的课，下午劳作课有专门的老师教孩子们纺纱，编织，做工。这便不是我的长处了。”

飞白微笑颔首。

慧仪眼波盈盈，“顾小姐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也许以后闲来无事，可以来这里做个代课老师呢？”她笑道，“我当时也是被引荐来这里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期待。能够为人师表，亦是幸事。”飞白莞尔。这个感情充沛的年轻人说话直来直去，感情也是相当充沛，一点也不像是荣安堂那位虞大夫一母同胞的妹妹。虞家姐妹是花开两朵，一位温婉，一位明朗，都是好姑娘。

慧仪生得甜润柔腴，穿了白色衣裳，看上去更像只小山雀。她和她姐姐敏仪完全是两个模样。虽然有时候有些粗枝大叶，心肠却是极热的。

她打心眼里爱这些学生，与他们感情很深。慧仪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对这份职业倾注所有的热情。她为他们裁衣，添食，荐引工作，筹集学费，尽力接济家境困窘的学生。若有学生犯了校规，她第一个出来为他们求情，每当邻近毕业，有学生要离开学校自谋生计的时候，她都会陷入一阵忧伤。在拍毕业照之后，她哭得像个泪人儿，搂着他们的颈子久久舍不得松开，仿佛要走的是她的弟弟妹妹一样。

“我就是舍不得你们。”她哽咽着，“以后若是遇到困难，随时来找我，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虞先生很热爱这份工作。”飞白轻声说。她在她眼里看到了由衷的欢喜和眷恋，她毫不怀疑她对待这份工作会比对待恋人更加忠贞。

“是。我放不下这些孩子。”慧仪道，忘了自己也是个年轻的，大学才毕业的女孩子。她低下头，神情温软，连带声音也温柔起来，“他们比寻常学生更懂事，也更单纯，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很快乐。看到他们开心的模样，再累也觉得心甘情愿，一切都是值得的。”

“并非只是他们需要我，实际上，我更需要他们。”

飞白明白。那样蛮不讲理的热情，一旦烧灼起来，可以不问对象，不问结果，或者把感情焚烧成灰，或者将它淬炼成金。

而慧仪显然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