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安居
光阴似箭,腊尽春回,一场春雨将草木点翠,又粉饰一新。
庭院里,已是一片淡金嫩绿的热闹了。墙垣外种着山茶,墙头有木香披垂,廊檐盘踞着紫藤枝,都生了嫩叶,等到天再暖和些,就会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探出头来。
小黛正微笑听飞白说话,一边打开笼子为两只鹦鹉喂食,忽听身后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屋檐掉了下来,将她唬了一跳。
“孬种!”愣头青向来喜欢在笼子里攀爬,看到猫,“噶”的一声,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走开,走开!”它模仿尔冬的声气。
她们都笑了。
“是猫儿,别怕。我去赶走它。”
飞白抓起小黛的竹杖。还没抬起,小狸猫就一溜烟逃了。她笑笑,无奈道,“也不知道这猫是哪家养的,总串门吃百家食,野惯了。”
“不仅串门,还总是乱叫,怪瘆人的。”小黛道。
这时候雪里俏飞到小黛手背上。她轻抚它头顶的绒毛,玩了一阵,将它轻轻放到架子上,“还是小雪最乖,可别乱跑哦。”
说着话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冒了头,小黛走到院子里,一时拨弄花草,一时又抚摸砖墙,走了一会对飞白笑道,“飞白,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这些日子,咱们都没出门几次,也没和邻居正式打个招呼。”她轻声说,“我感觉身子轻松些了,总闷在家里,也不太好。”
“好,都依你。”飞白走过去,捏捏她的脸,“等我去换件衣裳,陪你出去逛。”
和尔冬招呼了一声,她们便相携而出了。
尔冬忙进忙出,一刻也停不下来,但她喜欢这样的忙碌,眉间满是充实的安逸。来到这里,心闲下来,她便潜心研究怎么精打细算地吃,一时间倒也会做许多好菜。
“尔冬姐,需要我们来帮忙么?”宝恩娟子是她的两个小跟班,两对黑眼珠炯炯望着她。
她沉吟了下。“宝恩帮忙择豆芽,娟子先去烧水。”尔冬点兵点将,分派任务,笑道,“今天咱们吃炒面,炒两个热菜也差不多了。”
尔冬去了小厨房,不出一会,只听得一声惊叫,“鹞子,快来帮帮忙!”
鹞子像救火员一样冲进厨房,只见尔冬惊慌失措,抖着黏糊糊的血手指,“你瞧,鱼肚子破开了,还在砧板上蹦着,弄得全是血。”
厨房里腥气四溢,尔冬六神无主。鹞子拎起鱼一抛,再划拉一刀,三下五除二剖开鱼,和耍杂技似的。
“哈哈,你胆儿真小。我当是着火了呢。”鹞子头也不抬,拾起菜刀,一下下刮着银灰色的鳞。尔冬拿抹布擦着手,也不说话。
“还不谢谢我。”她晃着脑袋,又嬉皮笑脸了。
尔冬看了她半天,这才笑道,“多谢。”
“不如今儿也尝尝我的手艺罢?”她笑,“你帮我打下手。”
“什么呀,就你还知道油盐酱醋么?”
“偏只有你会做饭不成?实话告诉你,我之前也是会烤会煎的。”鹞子不悦道,“一条鱼还能难倒我么?”
“不敢不敢,只是我从没听过你会做饭。”尔冬手指尖在脸上上划拉着,笑道,“你做,我在旁看着便是。”
鹞子嘿嘿一笑,趁她不防,突然用手捏她的下巴,留一个红通通的指印。
“你知道我最讨厌腥气了!”尔冬尖叫起来,一面慌慌张张抹脸,一面不忘踩她一脚。
鹞子笑着躲开。
“你再这样,我就……”
“就什么?”
“从此以后就撂开手,休让我再搭理你!”
“玩笑嘛!不然你也抹我一脸腥?我不躲,你想怎么抹怎么抹。”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只会捣乱么?再作弄我,我可真要恼了!”她又将她气笑了,横她一眼,小厨房里嬉笑打闹,乱成一片。
飞白小黛与街坊邻居正式打了招呼。两人都是斯斯文文的秀气姑娘,众人也都生出欢喜心。听闻是来此休养的,看看拄着盲杖的小黛,也都叹息。
飞白自幼与人打交道惯了,拉家常自是十分娴熟。小黛微笑着旁听,偶尔也搭一两句话。不过才短短一刻钟,就让妇人们喜得直唤她飞白,而不是顾小姐了。
“飞白就是最能干的。”小黛紧紧搂着她的臂,撒娇地晃了晃,“你这么好,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你。”
飞白笑道,“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想起你,心里满满的都是蜜,恨不能对你更好,你说我喜不喜欢你?”她嗔道。
“我知道,故意逗你的。”她捏了捏她的耳朵,咯咯笑开。
她们徜徉在青石板路上。童年的一切都回来了,河边潺潺的流水,浣衣妇人的谈笑,巷子里狗吠声声,只是多了乌篷船“嘎吱嘎吱”的躅浆声。小黛走下河边时,有些恍惚。
手指轻轻点一点河面,水珠从指尖滚落,散为涟漪,波光流动,河面隐隐倒映出两张面孔,是两个小孩。
瘦弱的小女孩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急忙捧水濯面,再用衣袖小心擦一擦脸,最后将洗净的衣物拧干净,放进木盆里。
“我得先将衣服送回家去。”她很抱歉,低着头。
少女看见她额头破了一块油皮,立刻怒道,“是不是你哥嫂又欺负你?还是其他人?你说出来,我替你算账!”
女孩儿踌躇着,怯怯不敢言语。
少女立刻烦躁起来,“你要是不说,我就跟你回家,和他们理论去!”
“不!”女孩儿脱口而出,忍了又忍,还是伸手拉住她哀求,“不要,飞白,不要,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她不得不息事宁人。飞白如果去理论,她会遭受更深重的苦楚。她被打怕了,打出一副乖巧驯良的面孔,才能勉强求生。
飞白有时候会恨她太软弱,但当她红着眼睛垂泪,缩成小小一团的时候,又不忍心责怪了。她想,她不能责怪小黛总是哀怨,时刻恐惧。
“我要是反抗,他们会打死我的。”她抽泣着,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襟,满面泪痕。
“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飞白为她抹上药膏,看着小黛瘦弱的身影远去,自己悄悄地跟上她,生怕她的哥嫂再为难她。
“谢谢你,飞白。”她破涕为笑,呆傻傻的,把谢谢说了一遍又一遍。
“光说谢可不行,我要你唱歌给我听。”眉目秀丽的小姑娘歪着脑袋,叼着草根,懒洋洋蹲在她身侧,裤脚掀起一角,毫无大户小姐的风范。
“唱什么呢?”她有些为难。
“什么都行,只唱给我听。”
女孩儿想了想,随后唱起一首听了很多遍的紫竹调。
“小小鲤鱼粉红鳃,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我手执钓杆钓将起来,吾个小乖乖……”
她轻轻唱着,小人儿紧绷绷的身体也软下来。靠在那女孩怀里的时候,是严寒中唯一的温暖。她对她有无限依恋。
“吾个小乖乖。”飞白咯咯笑,又去逗弄她。“什么叫吾个小乖乖呢?我不懂,向你请教。”
小黛不说话,面上作烧,脸蛋儿也羞成了小鲤鱼的粉红腮。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嗯?你明明知道!小乖乖!”她们又追着闹起来,小黛跑着,忽而一跤栽倒,吓得飞白又把她扶起来,连连抚慰。
当年小女孩的歌声与小黛浅浅的低吟重合起来。
年光冉冉,一眨眼也有十多年了。
小黛懵懵懂懂,站起身,抬手便抱住了她。飞白眼尖,见她衣袖上的一枚扣子不知所踪,露出一根线头来。大概是滚落的时候,被那两只鹦鹉叼了去当成玩具,藏到了窝里。
她想了想,干脆就决定去买布料重新做衣服,小黛一贯俭省,不要她兴师动众,飞白那倔脾气上来了,也不肯依。
“好久没添新衣了,用来给我俩添添喜气也好,怎么总想着钱的事呢?”飞白好说歹说,费劲口舌,小黛方才作罢。
她又笑,抚摸她的发。“小黛,以前条件不好就罢了,如今为什么不换件新衣裳?年轻时候不享受,等我们老了,也来不及了。”
人生不过百八十年,除去一半日夜,老弱懵懂,剩下还要奔波,苦累,操劳,算计,还剩下多少喜乐,由得自己做主?
小黛点头。听她口口声声都是自己,百感交集,握了她的手,心中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低头想了一想,道,“那我就给飞白做几双鞋,配你的新衣裳,好不好?”
“咦,我还不知你还会做鞋子呢?”
小黛笑道,“不是我自卖自夸,你一年四季的衣鞋配饰,手套围巾,我也可以一并包了呢。”
她歪头想了一想,“虽然做不了你那缎面鞋子,不过做几双绣鞋,绣几个蝴蝶花儿,还是可以的。”她抿嘴笑,“到了夏天,还可以用龙须草编草鞋,又凉快又好看——只是有些土气,现在人也不时兴这个。”
“才不土气。”飞白笑道,“那是他们不懂。”
她浓郁的喜悦感染了小黛,她抚上飞白的脸颊,以指腹细细亲吻。“飞白总是夸我,我都有些难为情了。”说着她便踮脚吻了吻她的耳朵,“咱们先去挑料子罢,告诉我颜色,我也好想花样儿,好么?”
她们一掀帘子进了绸庄,小伙计立刻笑着迎来为她们奉茶,“两位请进,是要看布料,还是挑成衣?”
飞白笑道,“烦请你将最好的料子带来,我们要好好地选。”
小伙子应声而去,再来时,一卷卷丝绸布匹从他怀里摊开,五色斑斓,滚了一桌子彩虹,煞是好看。
飞白仔细看着,时不时伸手摸摸衣料,与小黛说着。
“浅杏色好,也不浓艳,衬你的肤色。料子也不错。”
“靛青可不要,太过老气。”
“这个料子,太厚重了些——”
“这种藕荷色倒是雅致。”
“再来些棉麻。”
小黛与飞白耳语,想要一匹撒花大红缎子,她想为她做一条石榴裙。既是她的心愿,她自没有不依的道理。
结了账,她们兴致未歇,便继续在镇上逛。
过了桥,就是一带店铺,吃食的香气四处乱飘。锅里炸的,油里煎的,笼里蒸的,架上烤的,纷繁热闹。
“小黛,有好多人挑着担子叫卖,还有推小车的。他们卖的有——唔,四色汤圆,玫瑰酥糖,玉兰饼,豆腐花,不如买几样尝尝?”
名字漂亮动人,小黛听了也心动。她满心喜悦,听飞白一说,也只会傻傻点头了。
小黛一手攥着一纸袋麻酥糖,一手摸着肚子,微微叹了口气,“真满足呀。”
飞白就爱她娇憨,笑道,“别说这些,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你弄了来。”
小黛踮脚搂她,头直摆,“我要月亮做什么?只要飞白便够了。你是月亮。”
她笑嘻嘻,伸手点一点她的鼻子,“真嗲。”
小黛也笑了。她们两人穿过一条小巷,走到学塾边,里头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稚嫩的声音让小黛停了步子。走近听了一会,便笑道,“这是在读什么?可惜我肚子里没墨水,也听不懂。”
“是千字文,小孩子的启蒙书。还有三字经,可烦了。”
“飞白懂得很多,一肚子的知识,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小黛敬佩地点头,笑道,“若我也能读书识字就好了。”
小黛有心想学,只是碍于残疾,读起书来只会事倍功半,飞白也不想她太耗费精力,只给她挑浅显易懂的慢慢教。
“我就不喜欢私塾先生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君君臣臣,修身齐家,都是为了功名利禄。”飞白道,“在学塾里,我一说我的看法,把那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说我没见识,满口的歪话儿。我虽不服,也不能顶撞。不然他便叫我出去。”
小黛撅嘴道,“真不服气。那是先生不懂,飞白就是最最好的。我就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
飞白忍俊不禁,笑道,“好小黛,那是你偏着我,才将我看得这般好。”她这才松手,从窗外偷瞄一眼,只见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男孩儿的年纪各不相同。大的十二三岁,小的还剃着桃子头拖着鼻涕,不由一乐。“哎哟,这是啥学堂?好多娃娃呀,一整间屋子,都坐满了,先生教的过来么?”
“可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了?说说看?”
“嗯……哎,有个孩子,活像你家老二!瞧他那老气横秋的样子,以后肯定是块读书料子。”飞白扶着窗户笑。
小黛顿了一顿,“说起他,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我们一家子,都是浮萍的命。”
“小黛。”她沉默一下,又笑道,“放心罢,他不像是个没主意的人,总不会很糟糕的。你想他,倒不如想想我们两个。”
“我在想,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一定也要让他好好读书。”小黛笑道,“飞白教他读书,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不求他多有本事,但要勇敢,要有文化,要像你。”她已经忍不住想象她们的未来,她的思想和头脑很简单,没有多少弯弯绕,是一页空白的纸,只有飞白下笔,上色,点缀了几点绮丽的颜色。
飞白含笑听着,只拥着她,吻了吻她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