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断发
世事无常。它能将柔软心肠打磨生硬,将无间亲密生出嫌隙,更能将鲜活面孔变成铁青的尸。
林绍猝不及防地闯进她们的生活里。一个死去的男人,有着侠义心肠,又待她恩重情深,足以勾起飞白的全部恐惧。
妒火如焚,生生把她架在炉子上烤。饶是她再怎样不在乎小黛的过去,此刻也不由心神难安。活人与死人的对弈,向来是死者为大。
小黛说要和他一起找她。那找到了她,她们之间又该以怎样的身份相处?
到了现在,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小黛还在她身边。仅存的硕果归了她,她唯一的胜利。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也是惨胜。
小黛脸儿蜡黄地睡着。飞白看了看,再轻悄悄退出去。
彼此都元气大伤。
飞白头发乱了,眼睛也通红,面色憔悴,再也没有平时那种精干的神气。
马不停蹄地赶来医院,折腾了大半天,又没吃饭,胃突然就疼起来。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小老虎从兜里掉到腿上,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她咧嘴傻笑。这是她的小老虎。飞白怔怔,眼窝发烫,滚出泪,她连忙擦了去。
她疑惑着,觉得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当断就断。尔冬道,“沈姑娘她性子优柔绵软,将您也绊住了。”尔冬说着,不觉也有些嗔怪,“姑娘总是自苦,害得您也……”
飞白不语,只瞥她一眼。尔冬知道小姐不高兴她说小黛。她却不解,既然如此在意,又何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倒不是我说,小姐和姑娘就是一对儿冤家,吵嘴也是有限的。过了几天,只怕又亲了。”
“我与她如何,关你什么事?”
尔冬笑道,“怎么不关我事呢?沈姑娘是个玻璃人,小姐却是个炮仗筒,稍有一丝风声,可叫我们这等人提心吊胆地为难呢。”
饶是心情黯淡,也不由一笑,她切齿道,“你这张嘴真是越发贫了,我只等你以后找个冤家制裁你呢,让你也体会体会亲亲疏疏的感觉。”
尔冬哎哟一声,“我可不要!哪个人能为我牵肠挂肚惦记一辈子的!”说着便打水去了。
被尔冬一打岔,飞白倒先有些回心转意了。她摸着小老虎,左思右想,她有什么错呢?与她计较什么呢?两败俱伤,是她想要的结果么?与其在这里痛苦,不如带小黛离开这地方,到江南,到蜀中,到哪里都好,终究是别人找不到她们的地方。这念头一闪而逝,她微微一叹,再怎么想也无益。
她静静坐着,方才火急火燎忙了一阵,身上起了汗,头发堆在颈子上,梢子扫得人葳葳蕤蕤的难受。飞白抓一抓髻子,一簇头发从脸颊边散落下来,她随意地瞥了眼,忽然僵住了。
一根银丝夹杂在黑发里,是淡淡的白,抖落出来,染了霜意。她伸手捻出来,看了许久,直看到眼睛发涩,手一用力,就扯断了。
干脆剪了这些烦恼。这么想着,便匆匆去了理发店。“真要剪了?小姐,剪了就再接不上了。这么长的头发。”
飞白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顾虑。断发从来是女人与过去诀别的决心。少年时看话本子,不懂为什么女人灰了心,就闹着要削发断簪,她还笑她们矫情,叫道,“谁要是做了负心人,给他一刀子就是了,折磨自己算什么?”如今懂得了她们的心情,却是这般滋味。情到深处故多嗔,苦的永远是痴人。
她狠一狠心,有意要剪得短一些,再短一些。肩膀,下巴,耳畔,黑发一绺一绺落了地,她还是感到一阵惆怅的寒凉。算不上命根子,但到底珍视已久。
情随发落,往事不提。它们弃她而去,脚下堆了一地死去的乌云。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浓郁的烦恼丝。
再看向镜子里的人,忽觉陌生。她摸了摸短发,长度只齐耳朵,刘海梳成梨花式,彻底露出一张半透明的青白玉一样的脸庞。可以看到眼底的青影。那是一双荒漠的眼睛,一望无际,鲜有人烟。
“小姐剪了发,倒更俏丽了,可要再烫一烫发?”理发师乘势问道。如今直发反倒罕见,女人们都在处心积虑迎合潮流,烫头发,波浪形的鬈发堆在头上,一圈圈的发勾从天灵到鬓角,是风鬟雾鬓的妩媚。
“不必了,这样就很好。”她无心打扮得花里胡哨。匆匆走出门,一阵风来,头发乱飘,无数小爪子搔着她的头脸。她一伸手,压住这些翻飞的短发和心事。
心是淡了,人还没能闲着。她收拾心情,又四处应付。陆家大少爷陆培邀她吃茶,他的烟土夹带了几箱子,停泊码头,得她庇护,提土时也省了许多层层打点的麻烦功夫。虽说上头禁烟令如火如荼,底下只当是一纸空文。
她的变化也落进他眼里,短发淡妆的女子,一条月白冰纹绉旗袍,白底透着淡蓝,晨光里犹带三分月色。她姗姗而来,也是流动的新月,不带温度。
飞白有心要淡下去,指甲抹去了蔻丹艳色,剪得齐齐整整,洗尽铅华。除了腕间一枚翠玉镯子,也没有更多艳色,实在不像她喜好的打扮。
陆培不由诧异,“何太太怎么这样打扮?淡得要化了一般。”他又低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来。不过,到底淡极始知花更艳。”
“你这油嘴——”她一皱眉,欲伸手给他来一下,看见他眼里冒出头的笑影,忙收了手。
“何太太见谅,一见到你,总忍不住要多聒噪些。”她比他年长一些,虽不算年轻娇嫩了,仍是吸引人的。在他众多的女伴里,小姐正经得无趣,舞女又太过浅露粗放。
“我知道陆大少爷最近春风得意,忍不住就要啰嗦,拿我消遣。”她乜着眼睛看他。
“不敢,不敢。有失礼处,还望何太太海涵。”他故作正色。
“老话说,言多必失,也未必没有道理。”飞白星眸流波,食指在唇上轻轻一划。
陆培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近来上头查舆论查得紧,一个小报社这时候说错了话,倒了楣,赔了一大笔保证金,撑不住便倒了,这其中未必没有她的手笔。
“某虽驽钝,这些道理还是懂得的。”他又温文尔雅了,举杯示意。“今日前来,你我只谈正事,不谈其他。”
她无谓地一笑,只用筷头一点点挑开百合糕上的红丝枣丁,糕面儿被她挑得坑坑洼洼,任由碎末落了满盘。
说了一会话,他摸出一张支票递给她,飞白拈来一看,长睫一掀,不置可否。
是个顾全彼此情面的数目。到底她不是官爷,再者又是个前途有限的女人。支票不是什么稀罕物,若是弘武开口,跑马场的一半股份都得送他。
她虽有些遗憾,仍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算是笑纳。
陆培不让气氛沉下去,半晌又笑道,“说起来,近来淘了一些稀奇玩意儿,想请何太太看一看。”
“哦?”
飞白懒洋洋的,不甚在意,见他递来的物事,是几张崭新的当票。是死当,当的东西林林总总,什么都有,笔墨文玩,甚至还有皮袍子,可见主人是多么着急地想将它们出手。
她心里一动,将当票叠起收进银丝小坤包里,笑道,“陆大少有心了。”
“不过小事。”
“原来今个儿你是请我看戏的。”
“既然来吃茶,自然要有好戏。不然某也不敢叨扰何太太了。不知可入您的眼?”
两人四目相对,两张同样唇红齿白的脸,笑意浮光掠影,活像两只分了饼的狐狸。
“确实是出好戏。”她笑道,“再唱一会,也该落幕了。”
林林如今是黔驴技穷了。离了飞白,她再也不是那炙手可热的名门闺秀,学校那里,陆坤为她请了月假,可是又能撑多久呢?祖父刚死,葬礼守孝还没准备,长泽就开始叫嚣着大房二房分家,倒也合了她的意。
他正是急着搞钱的时候。金太太捧他一阵,渐渐地心思有些淡了,又捧了新的男旦,是个二十岁不到的美少年,温存体贴,极工内媚。和他一比,长泽便显得黯然失色了,他花钱如流水惯了,一下子入不敷出,不免心急火燎。
林林道,“妈,如今咱们不如趁早独立门户,和叔叔家分开,我们也好谋个生计。”顾夫人正忙得目不暇接,纵是觉得这话说到心坎里,也不由嗔怪,“你爷爷才去,你便着急了?”
林林嘟囔道,“我是担心顾长泽那人!他吃喝嫖赌抽哪样不占?眼看着混不开了,就想着从家里搜刮!以后急了,还指不定做什么事呢!家里除了您还在撑着,个个都是各怀鬼胎!”
“你也知道?”顾夫人冷笑,“我要甩手走,谁来收拾这烂摊子?别人怎么捅脊梁骨?一屋子嘴都要吃饭,要走,指不定怎么闹我!”
她叹了口气,口头禅又来。“真是造了孽哦……”
林林背着手兜来转去,像个没头苍蝇。困在家里,翻墙逃出去不难,难的是没有钱立足。外面的工作算是砸了。稿子也难写,现在人人风声鹤唳,上头的人要查舆论,寒蝉哪能发声?
至于落下的学业,便是一天天的滚雪球了。她闭了闭眼,想到过去那些美好,心火烧起来,再没法装聋作哑。
“如果我不与她闹翻……也不一定有眼下这么糟糕。”
她心里蠢动着杂乱的想法,在这种时候,无限胀大。虽不至于懊悔,但多少不是滋味。这到底是她选的路。她用最刚烈的态度回绝了飞白,如今只受了一点委屈,就等不及的回心转意么?那不怪飞白瞧不上她,她更瞧不上自己这副谄媚相了。
她咬咬牙,不再去想过去。人被逼得急了,反而生出些末路之勇来。林林早就不信旧式家庭那一套了,蛮横愚钝的封建大家长,谁愿意为他守孝?当夜她就从家里拿了些方便携带的东西溜了。 谁也不能阻止她的“独立”。
长泽也焦头烂额,满脑子打着分家分钱的主意,好缓一缓燃眉之急。偏偏分家须得问过族里老人的意愿,小辈总是无权置喙。他如今门庭冷落,可耐不得这样的落魄。
他要东山再起,做人上人。那绿豆眼又给他出主意,“不如绑了小姐,叫那女人答应交出地契财产,再不济,还有陪嫁。关心则乱,由不得她不答应。”
他阴冷地笑起来,“不给?不知道她女儿被卖到窑子里,是什么感觉?”长泽眼睛一亮,连连称好,只是不知道林林的去向。
“放心,小姐她逃不出城的。”
林林知道母亲找不到自己,定会派人来抓她,于是脸上抹了锅底灰,头发塞进帽子里,打扮成报童的模样,好歹掩人耳目。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带出去的古董珍玩竟然没有米粮值钱。
“你们简直是黑店欺客,当我是傻子,把价钱压到一文不值!”她大怒,然而当铺的人见惯了场面,根本不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叫骂。
掌柜的坐在店前拿着耳挖子剔牙,瞅了她半天,才懒洋洋地道,“小孩儿,你也该明白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的道理。这各行当的规矩也都不同,我们这儿可不是善堂,你爱当不当。再者,谁知道你的东西来路是黑是白?再要叫嚷,坏了我店的声誉,非掰了你的牙!”说着几个男人站起身,乜着眼睛看她。
林林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张脸从灰底子里透出红来。一时见他们人高马大,也不敢贸然冲动。但她到底是个胆儿大的泼辣人,使出吃奶的劲和他们歪缠,费了半天口水,也才稍稍抬了些价,可是这点百十来块,连坐吃山空都难。
此刻是再无回头路,不情不愿也只得当了,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去,眼角睄到街头几个流里流气的乞丐痞子,非常警惕,几乎是小心翼翼绕着他们走。
她走得很快,一路连走带跑,谁知那些流氓竟也尾随着她,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她大骇,扔下几枚铜板,这些人竟看也不看,哪里是寻常的乞丐流民!她笃定自己是被盯上了!
林林头脑一片空白,慌得像只小鼠,连忙握住手里乱抖的刀,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不敢走狭窄的小巷,可在大路上,总也有到头的时候。她又惊又怕,眼见前方人群多了起来,围成一团,是耍猴戏的,人都聚着看。林林因为体型小,一下钻进人群,猫着腰乱跑。挨了几下手肘乱捣,她也来不及计较。
耍猴人甩一甩鞭子,啪的一声,小猴子吱吱乱叫,向前一扑,林林下意识一闪。她左顾右盼,见那几人悻悻,不久就散了。刚舒一口气,腰上却突然抵了个硬物。
林林诧异,还没反应过来,便觉颈后一痛,刀子掉在地上,一切都天昏地暗。绿豆眼扛着肩上的面粉袋子,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这下子去大小姐面前邀功,怕是能讨到不少赏。上次他被她找来,向她禀报长泽的情况,她一高兴,当即就赏了他两瓶雪梨酒。回到家他偷偷尝了一口,这洋人的酒当真是销魂好滋味,他自己舍不得一饮而尽,便珍藏密敛着,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想到大小姐出手阔绰,绿豆眼的心花也一朵朵开足了,行事也更添了三分忠心。
这次也许是烟,也许是钱,总而言之,总比跟着长泽有前途。他全然不知自己被他卖了。这年头唯有自己的前程才是真的,妄谈什么主仆之情?
他从小伺候少爷到大,也只是个挨揍的受气包,从没半点好处,眼看他楼塌了,倒不如弃暗投明,大小姐拔下来的一根寒毛,都比他们全家的腰粗。
“小小姐,你可莫怪我心狠,我也不过是按命行事,谁教你吃了豹子胆,铁了心的和大小姐硬碰硬?”他嘀嘀咕咕嘟囔着,一路走远了,与几个接头的人见了面。
长泽绑了林林的消息不翼而飞,传到顾夫人那里,她当即就疯了。“该死的孽障,放了我女儿!”她奋力扯着长泽的衣服,又捶又打,恨不能将他一撕两半。
“你这畜生,枉我将你视为子侄!”她劈头盖脸扭打着长泽,他不耐烦,一把将她推到地上。
“大娘,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这家,早该分了。”长泽道,“这样罢,您将房契拿出来,大房二房分一分家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保证还您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到这个时候,他也不再试图遮掩什么。
“您也不愿意看见缺胳膊少腿的林林,是不是?”他手一张,一块暗金色的长命锁掉下来。顾夫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这是她亲手给林林系上去的,祈求她能平安长大,可如今……她霍然瞪着他,双目尽赤。
“倘若我等得不耐烦了,您就把林林给哭回来罢。”他哈哈笑着,眼里有野兽的狞狠气。
顾夫人慢慢握住那枚锁,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女儿,居然落到这等禽兽手里!她忍着泪道,“你如何保证我能见到林林?”
他轻佻地道,“保证?大娘,我不需要向你保证,但您要是不给,我倒是能保证,明儿窑子里的头牌挂着的就是林林的名字。”
“畜生!你这天打雷劈的——”他由着她骂,翻来覆去不过这几句。
顾夫人抹了抹眼睛,半晌才道,“行,今天你我便清算个干净罢!也该好好掰扯干净了!”顾夫人叫了秦妈来,又看了看长泽,眼睛更红了。秦妈走了来,她低低地嘱咐几句,长泽胜券在握,春风满面,也没留意到她们脸上一瞬幽暗的神色。
顾夫人深深吸一口气,对长泽道,“等过了晌午,我们当着众人的面,好好地算个清楚!你若不依,便去族长那儿说理去!”
长泽眉头一皱,暗觉不妥,还未出言回绝,顾夫人已经冷笑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你便是杀了我女儿,也拿不到一个子儿。还是你当我不敢教你赔命么?”
他冷哼一声,稍有些无可奈何,只悻悻道,“等就等,只是你莫要耍花头精糊弄我!我有的是人教你那女儿痛快!”
顾夫人不语,彼此脸上都是一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