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收网
“奶奶的,顾长泽这驴熊!”
绿豆眼呸了一声,将烟头一摔,在脚底慢慢碾着。听说长泽在家做的事,他气得直喘,在心里早已将他骂了千百遍。
“蠢货!”他以为绑了小小姐就能高枕无忧?但他也不想想,顾夫人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奶奶,家中经营几十年,就算一时情急,怎会轻易被一个小辈逼到绝处?何况长泽口说无凭,她便心甘情愿信他?
何况人被逼得急了,总会鱼死网破。叫他再忍一忍,装个没事人,等顾夫人找人找得心急火燎的时候再和她对峙,剩下的人都是老弱妇孺,不足为惧,这下就有了十足把握。结果,这个少爷就是个大茶壶,拦也拦不住,转眼便泄了口风去。
他咻咻走了几步,心中气恼,又不敢对林林狠狠踢几脚,只得拖着她走远了,另想主意。
长泽却听不到他的腹诽。他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几个空空如也的金漆箱笼,再傻也知道自己上了套,语气便有些阴森森的。“东西怎么不在?你莫不是耍我?”
顾夫人淡笑一声,“不见到我女儿,我绝不会将东西交给你!随便你怎样,不过是我倒楣。”话音未落,只听咣当飞了个茶杯过去,顾夫人闷哼一声,身子一歪,靠在书架上,一手捂着额头,一线猩红血滴滴淌下来。
“你敢骗我?”
顾夫人默不作声,抹一抹头脸,像往常一样整理着丈夫的遗物,烟灯上点了小火苗,幽幽闪烁着。
长泽急了眼,决定要给这个负隅顽抗的妇人一个好看,然而才没走几步,听到一声咔哒声,他顿觉不妙,机警地退后拉门,发觉门被反锁根本扯不开,窗户也铁桶似的封死了。他定了定神,想着破窗翻出去,总难不倒一个男人,然而一时分神的功夫,闻到柴油味儿慢慢渗出来,他的脸色才慢慢地变了。
“你——你就不怕林林受到牵连?”惊骇之下,他抖着下巴道,“我出不去,你女儿也别想好过!”长泽到底是个精细的惜命人,亡命之徒的营生他可干不来。为了一点钱财,要舍了伤了自己一条命,那也太亏了。他要的不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在眼下的对峙中,他的勇气已经慢慢地融化了。
顾夫人不答,许久才道,“那也是她没福气罢了。”她漠然道,脸上什么情绪都不见了,像戴了一层冷白的面具。长泽反而骇然一抖——她这样反常的平静!
“把我女儿还回来。”她捏着烟灯,又重复一遍,一字一顿。“我要见到林林,之后,咱们就各自两清。”
他们各执一端,像两只斗兽。长泽恨得切齿,两只眼睛瞪得直往外凸。他万万想不到这时候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凶性,难道之前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她还有女儿,为什么就不怕?为什么?
他来不及思索,缩在角落里,浑身打战,然而嘴上却说道,“好,有种你就烧!大不了一起死!”
顾夫人的手向下沉了沉,因为恐惧,长泽的呼吸也屏息了。
那火舌摇摇颤颤,只等舔出更热烈的势头。
一滴汗从长泽的脸颊滚落,同时轰然一声。他震了震,身子一软,以为是哪儿爆炸了。
但那是破门而入的声音,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似在寻人。
长泽听了听,脸色更灰了一层,“好,老太婆,是我小看了你,不想你请了人,真不愧是顾家的大奶奶!”
顾夫人顿住了手,然而脸上也有惊愕的神色。
“顾家掌事的人呢?给我滚出来!”
他们都愣住了。
“顾家现在怕是正热闹着呢。”尔冬走到飞白身边,皱眉笑道,“小姐离家出走,少爷绑架小姐,拆白党落井下石,下人偷了东西跑路,啧啧,说出去真是丢丑,连个空架子都盖不住,墙倒众人推,这家也算是彻底落败了。”复又叹息,“小姐忍了这样久,如今他们可是现世现报了。”
“谁想和他们拉锯战?若不是怕打着老鼠碰了玉瓶儿,这种破落户,早点收拾了才好呢,我可乏了。”
尔冬出了会神,一时连飞白的话也未曾听见。直到飞白连叫几声,方才回神。
只听飞白道,“我真是快急死了,吊了水,吃了药,竟也不见好转。”
尔冬安慰道,“小姐莫要着急,哪有药到病除的呢?何况这次姑娘又受了刺激,伤了神,不免要重新调养,大夫都说静养才最重要。”
飞白心里终究不安,低下头默默不语,半晌才叹道,“终归是我太暴躁了……”
尔冬想了想,柔声道,“我虽不懂这方面的事,可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呢,如果能解了心结,也就大好了。”
“但愿罢。”
小黛本就虚弱,经过几次郁结恸哭,情绪激愤,一下又病倒了。想到之前大夫所说顺心遂意,飞白又急又痛又悔,自己也跟着受罪。吃了退烧药,小黛偶尔迷迷糊糊哼哼几声。湿毛巾盖着半张脸,露出来的两颊抹了胭脂似的。
飞白拿下毛巾,额头相抵,手又伸到被子里探看,发觉不再是滚热烫手的吓人,心里总算欣慰些。
她轻吁一口气。小黛的手忽而一动,贴上她的掌心。飞白以为她醒了,心中一喜,轻唤一声,谁知小黛并未清醒,只是下意识贪凉而已。
尔冬又绞了新的毛巾来,飞白一点头道,“你也忙了一天了,去休息罢,我在这里照顾她。”
她只望着小黛,久久不动,恨不能瞬间望穿千年,望到海枯石烂。经过一阵焦虑,她虽疲倦,情绪却慢慢沉淀下来。
“妈妈,我饿。” 小黛砸罢一声,嘴上烧起了皮,皱巴巴的,看着着实可怜。
飞白为她喂了点水,趁她砸罢嘴的时候,吮住那两瓣唇。她总当小黛是个可爱的孩子,只属于她一人,所以听见别人的名字,使她骤然发了疯。
她不是有意,她控制不住她绝望的躁怒。自她成了他人禁脔,她的意志便不再属于她自己。可她多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还能是爽朗大方的顾家大姑娘。她的感情贫瘠得像块从未被开垦过的荒漠。母亲是她最重要的人,还有小黛,那是她的荒原里开出的一朵花,谁要夺走她仅剩的温情,谁就是她的仇人。
可是她的狂躁,反而将小黛推得越发远了。
是她的错。只要小黛还念着她,她就不是彻底的一无所有。难道这么多年她们的情谊,还比不过一个死去的人?多少人为了那点真心,挣个头破血流。她不是得不到,那还有什么可争?
人生在世,有哪种感情是完全的纯洁无瑕?小黛做错了么?如果自己处在不见天日的绝望里,遇见那样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君子,她自己也不见得能心如止水——可是她不曾遇到过。她身边是虎狼般的弘武,是比狐狸狡猾的赵臻,是贪图她美色的男人,从没有一个能让她休憩的人。
她喜欢他,难道自己就不重要了么?小黛对他口口声声的,不都是她么?
真的,足够了。太清醒的人只有痛苦,难得糊涂,才能顺意。飞白静静想了很久。听着小黛深深浅浅的呼吸,眼角有些发痒,她一揉,一颗珠泪就碎了。
“飞白,拉勾。”她梦里也有她。
“好,乖小黛,你快醒来啊,别叫我着急。”她笑起来,泪盈眼眶,握紧了她的手,若有所失,但也悄悄地与她和解了。
时间滴答着过去,又一天了。
长泽最想要的东西,终归于飞白之手。一个黑漆描金的拉屉文具盒,里面装着顾夫人这数十年的积蓄。一层首饰头面,一层田庄地契,飞白缓缓看着,不由哟了一声。
“她倒是肯。”她笑道,“铁树也开花了。”
“还不是慌了神。”尔冬道,“顾家这烂摊子,眼下是没人能收拾了。”
“虎毒不食儿,她对林林倒是一片真心,也难能可贵。林林真是个有福的。”飞白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唯一爱她深沉的人。
“阿白能嫁个好人家,有个倚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妈就放心了。”母亲靠在她的身侧,给她打扇子。她躺在席子上,安享徐徐凉风。
“我不要嫁人,情愿一辈子照顾妈。”她一骨碌就爬起来,揽着她的手臂撒娇。
“胡说什么,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我偏不要嫁人,就赖着你!成老姑娘我也愿意!”
“你啊……”母亲点点她的额头,随后她们相视一笑。母亲的脸逐渐模糊下去,飞白的脸上浮出点凄怆来。
“夫人也实在没法子了。”尔冬道,“家里竟一个顶梁柱也没有,奸的奸,蠢的蠢,都只想着怎么分家分杯羹呢。秦阿妈之前嘴那么坏,没少说小姐的坏话,如今也知道低人一等的滋味了,那么胖一个人,如今瞧着也瘦了许多。”
“她也是个忠仆,要换成其他人,早想方设法骗了钱走呢。”
“这倒也是。”
“她身边人倒都是忠诚的,只是却没能带出一对好儿女。真可惜。”
就在顾夫人嘱咐之后,她身边的老仆秦阿妈偷偷来找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
“秦阿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早回了家?”飞白佯装不知。
“还不是顾长泽,那天打雷劈的孽障,绑了林林去,逼着夫人分房卖地哦——白姐儿,求您多少帮帮忙!您和林林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不快,到底也是一家人……”秦阿妈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诉说着。
一声白姐儿让飞白也黯然了。“那天林林做错了事,我心情不好,吵了她几句,丫头就赌气跑了。我想着小孩儿脾气,过两天也就罢了,因而没去管她,谁知道偏偏遇上这事。”
“可不是那孽种!”她忙不迭咒骂长泽,飞白听她絮聒得紧,也不言语。秦阿妈急忙将那盒子捧出来,道,“这是夫人给您的添妆,之前夫人给林姐儿气糊涂了,一时半会的,就忘了这回事。”
飞白瞟了一眼,笑道,“秦阿妈言重了,事关重大,我不会不管她的。若是长泽做的坏事,我也不会饶了他,定叫他不得好死。”
秦阿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林林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一股湿咸的气息钻进鼻子里,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破败不堪,似乎是一个弃置不用的旧盐仓,光线昏暗,十分可怖。
她立即就清醒许多,想呼喊挣扎,可是手脚被绑住,嘴巴也被胶带黏着,竟是动弹不得。帽子早就掉了,头发乱七八糟盖住脸颊,刀子更是没了影儿。
门吱呀一声,走来一个人,她一瑟缩,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绿豆眼对着她狞笑,她瞪大了眼睛,呜呜呜地挣扎起来。
“妈的,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他歪头看了一阵,扯开林林的前襟,心想横竖是个废饵,不如先让自己玩耍一阵再说。林林一偏头,躲开他枯瘦的手,一声接着一声喘,目眦欲裂,像惊怖的小兽躲着罗网。
“别胡几.把搞了,东西拿不来,我们都完了。”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焦躁。
“你扬唬什么?”绿豆眼笑道,捏了捏林林的脸,“也不差这点功夫。”
林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哆嗦着,心一点点沉堕到冰水里。此时后悔也来不及。顾长泽绑她来做什么?妈怎么样了?她的家,她的家——她登时神思清明了,努力睁大眼睛,收起眼泪,将这些仇人的面孔一一记在心里。
“跟着少爷这么多年,老子一点体面都没有,只白赔着挨打受骂。如今好处怎么能让他独吞了去?不如就算明账罢!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好歹赚个一笔!”
绿豆眼走了几步,扯着林林的头发,林林痛苦地哼了一声,奋力挣扎。
他拖着林林,才推开门,一声枪响忽地炸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暗枪。不过一瞬间,绿豆眼脑门上就多了个血窟窿,红红白白的东西喷溅出来,像个跌破了的瓜。他倒在尘埃里,大张着眼和嘴,抽搐一下,没了声息。
林林被迫见到活生生的尸体,头脑登时空白一片,等反应过来这是尸体,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他脑门上的血洞林林看得真切,脸儿都吓黄了。
一声枪响,就是一记信号,砰砰砰,平地起惊雷。那些人不想节外生枝,想拿起枪反抗也来不及了。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枪响过后,也不过是地上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
林林这才看见原来是一批乌泱泱的官兵,过来给林林解了绑。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她仍发着愣,直到有人喊了一声顾小姐,林林脚一软,才知道安全了,两眼一翻,浑身一松,倒在地上。
那人见她晕了,当即就提起她,啪啪啪甩了几个耳刮子过去,将她生生扇醒。“起来走罢!我可不会怜香惜玉把你抱回去!”
林林痛醒了,气若游丝地哼哼。
她迷茫了一阵,终于认出来这个女人,是跟在飞白身边的女警卫。她还记得那人有一双奇怪的乌蓝色的眼睛,以及一个鹰钩鼻。
这女人一把提起她,像是猛禽抓着一只小鸽子,简直轻轻松松。
“让我回家。”
鹞子饶有兴趣看她一阵,从她的眼里看出稚嫩的杀气。她忽然笑了,丢给林林一柄手枪。
“丫头,会用盒子炮不?”鹞子手把手教她用枪,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再一扣扳机,砰!后坐力震得手腕发麻。
一声惨叫响起。盐仓里的湿气变得更腥,更咸,越发刺鼻了。躲起来的一条漏网之鱼,被鹞子,不,被林林打穿了脖子。那血淌在地上,像一条红蛇似的蠕蠕蜿蜒,转眼间便成了修罗场。
林林连番经历人生中的几次跌宕起伏,反而生出了胆气。她咬着唇,枪口白烟还没散尽,又抖着手给了绿豆眼的尸体来了一枪,这一次熟练了些,打碎了他的脑袋。她没忘记方才自己所受的耻辱和惊恐。
随后这双拿枪的手硬邦邦垂下。她喘息着,只觉嘴里一片铁锈气。
“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