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情囚
在学校里待了几个月,又有飞白在旁指点,林林对她的新生活已是轻车熟路。在家里,也不会感到拘谨了。
她手里把玩着一串淡粉珍珠手链。是个少爷送她的,叫季云浦,也是同校生,只是比她大些。经由飞白介绍,和她见面几回,也跳过舞,但她并没有太多印象。之后他送来一个盒子,打开一看,肉眼可见的贵气,林林抽了口气。
“姐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能收?”
飞白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普通朋友之间的礼数罢了,你陪那季云浦跳了几回舞,人家自然也该有所表示。”她解释道,“新式家庭出来的,自与传统做派不同,你若要退回,倒叫人家说我们小家子气了。”
林林拾起那手链,都是上好的南洋珠子,滚圆光润,颗颗拇指头大小,粉里透着淡金。她忍不住戴上手腕,晃了晃,衬得肤色更加晶莹,飞白也不由啧啧赞赏。
她宛然一笑,听飞白这么说,既是普通的礼数,收下不算逾矩,也就半推半就收下了。
她和那季少爷又见了几次面,都是茶会清谈,大家都在场闲聊,也没再跳舞。季云浦也算相貌堂堂,只是整个人太端正了,和陆坤一比较,倒显得有些粗疏。
林林对他只是淡淡的,而他似乎不觉她冷淡,每每望着她微笑,态度温和。后来他又登门拜访,送来一束鲜花,两张电影票,邀请林林去看电影。
林林登时慌了神,脸皮发烫,只想着如何婉拒。“他为人确实是不错的,可我只当他是普通朋友。他如今对我越热情,我对他却无意,不如趁早回绝了他,何必拖着人家。”转念一想,又犹豫,想不出什么措辞。
林林踱着步子,一步一个主意。眼下她只想交个朋友,不想他竟这般认真。最后她做了决定,只推给飞白。
林林觉得这个理由无可辩驳。后来她果然客气有礼地和云浦保持距离,将那一套说辞说给他听。云浦默然良久,柔声道,“是不是怪我唐突?是我不好,该早些告诉你,林林,我喜欢你。”
他喜欢她!她惊笑道,“可是我们现在还是中学呢……我们都太小了,根本谈不到那一步呀。”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愿,我们可以先做朋友彼此了解,等一两年,读了大学,有的是时间。”他将手抄在口袋里,眉目间有种沉静的自信,仿佛未来已经红红火火地展开在眼前,也没想过她是否愿意。
“对不起——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笑了,牙齿白晃晃一闪,又恢复成敦厚的模样。“你和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同。”
“嗯?”
“就是,你很特别。”
“是么?”她忽然地想起陆坤,心神不宁地笑了,又听他絮絮道将来大学与订婚的事宜,他的未来都是被规划好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与他不同。她的特别,不过是谀词。
林林连忙道,“对不起,云浦,我真的——真的,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不好?”她的耳朵里仿佛有千百只蝉在唧唧嘶叫,叫得她六神无主起来。
“对不起,是我性子太急了。你别误会,我绝无逼你的意思。”云浦解释。
林林烦恼无限,只勉强道,“不……我并不想现在就谈这些,我们只做朋友,不好么?”她不能说她有了意中人,百密一疏,如果话传到飞白耳朵里——阳光晃得她眼晕。她急忙地逃了,将云浦匆匆抛在身后,也不知他作何反应,她是不管了。
然而她哪里知道飞白早已将她的事摸个一清二楚。
“林林,这就是你失礼。人家话还没说,你就走了,平白让人家灰头土脸的。你觉得做的对么?”
“我是失礼了,下次必定向他道歉。可是,我是真不喜欢那些少爷呀。”她嘀咕着,手指心事重重缠在一起。“姐姐不是一直令我安心读书么?不要随便恋爱——”
“哦,确实是这样。”飞白答道,“一来你年纪小,心思浮,容易被人带歪,二来,我也要考虑到你的前程。女孩子的名声最重要,所以不想你乱交朋友。”
“但我也没那么不开化。我知道你看了其他女孩子都有男伴儿,心里痒痒,可是要恋爱,起码得是个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堂堂正正地让两家点头,提前订了婚约,前途有了保证,那也不是不可以。”
林林迷茫地转了转眼睛,赔笑道,“姐姐,我还小呢,现在提这些,为时还早。”
飞白笑道,“你看上了陆家老四是不是?”
“不!不不……不是这样。”她有些畏惧飞白。在她精亮的眼睛下,总疑心自己被她看得一干二净。
“怪了,既不喜欢,又怎么满文章都是相思呢?”她哗哗翻着报纸,少女的脸一下就臊红了,哀求地叫了一声“姐姐。”
飞白叹了口气,望着她道,“林林啊,我劝你还是早些收了那些心思罢。不想交朋友也无所谓,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岔路!”
她认真为她分析,“你看陆坤有什么?他老子不过是个投机商人,才有气色的暴发户,家里乌七八糟,除了有两个臭钱,根本算不上清白人家。上有几房姨太太,下有一大窝庶子庶女。多少张嘴都要吃饭,将来独立门户了,能不能喝强一口汤都难说。”
林林茫然若失。
飞白笑道,“你真要和他走在一起,自堕身份不说,连带着我也跌了面子。更别提你母亲那里我怎么交代?到时候一叫嚷,逢人便说我把她的女儿推入火坑,我是不怕,可你还怎么做人?”
林林起初还默默听着,到后来有些情急,便道,“他自然有他的好处,家世是家世,人品却各自不同。他若是个争气的,何尝不能打下一片天地?俗语还说真金不怕火炼,他——”她不觉红了脸。
“人品?”飞白的眼睛狡黠地一眨,“好,那我问你,你能保证他一辈子喜欢你吗?你能笃定把他一辈子抓手心里吗?”
一辈子的喜欢?林林怔住了。
她问道,“你也喜欢到想要非君不嫁是不是?”
林林惶惑地后退一步。她不能回答。
飞白笑道,“傻丫头,换句话说,你敢和他一起打饥荒吗?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怎么能赌他就一定能出人头地?”林林听了这话,面色尚未变,只是嘴唇却泛了白。
“你们不敢捱穷的。你知道当今一担米多少价钱?一斤肉又多少?”她已经不看她,只漫不经心道,“不是当家人,不知柴米贵。你们两个小家伙,可没那滚刀肉的本事。”
林林心里愈发不自在,又不敢反驳飞白,只盯着红木地板上的光影。阳光从帘子里筛进来,漏了一地的碎金条纹,猫须般颤颤巍巍。
她沉默,嘴角不自觉地抿着。飞白望进眼里,当即便有些不悦,她还没有怎么样,她便不高兴了?
“我是为你着想,看来倒是多此一举。”飞白的脸色也变淡了。
话音刚落,只听笃笃一声,她们扭头一看,是小黛,正拄着手杖慢慢踱来。
“你们姐妹俩在说什么悄悄话?我可以来听听么?”她微笑,还是温柔可亲的模样,气氛陡然回温起来。
飞白上前携了小黛的手,轻声道,“和林林交待学校里的一些事呢。”
小黛点头,走到林林身边,伸手摸着她的发,问道,“林林最近怎么样呢?我怎么感觉有些瘦了?”
林林勉强笑道,“黛姐姐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最近社团活动多了些,所以有些累。”
“哦。”她不懂何为社团活动,只似懂非懂地把头一点,道,“林林要好好休息才行。”
说着她让尔冬从小厨房拿来小钵,盛了满满一碗渍糖杨梅。“喏,我给你们洗了梅子来。”小黛笑道。
飞白细细打量她的气色,见精神尚好,这才放心,笑道,“真好,有你在,我们都有口福了。”
“林林也过来尝尝呀。这是尔冬在街上买的,她和我说见到一个老奶奶,提着一篮子杨梅,她年纪大了,还要操劳这些,于是就买了些。”小黛絮絮叨叨着,沉浸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
飞白用牙签挑了一颗杨梅,送到她的唇边。小黛的嘴上不免沾了汁水,飞白见了,促狭地一伸头,嘴贴上来,悄悄地用舌尖在小黛唇上一舐。只听哎哟一声,又噗嗤笑开。
林林假装看不见她们亲热。自己咬了一口杨梅,汁水丰盈,一下迸出来,酸里透着甜,饱满的肉瘪下去,渐渐的就没了味道,木渣渣的。想到飞白刚才的话不由心酸。如果陆坤和季云浦的家境换一换,她一定会同意罢……她慢慢咀嚼着,幻想着“如果”的味道。
“林林,我们等会一起出门逛逛好么?”小黛细声笑道。话音才落,飞白便道,“你黛姐姐身子骨弱,情愿在家坐着,只是觉得你难得回家一趟,出去放松放松,缓缓心情也好。”
“黛姐姐最会体谅人。”林林轻声道,也不愿坏了她们的兴致。
只是三人同行,多出来的一个未免尴尬。林林识趣地和她们隔开一点距离。路边的小摊子上,飞白看着那些拙朴的小玩具,觉得有趣,拿起一个红面拨浪鼓咚咚敲着,笑道,“你听。”小黛面色突变,不觉颤颤,打了一个哆嗦。
“不,不,我不喜欢。”她说,眉毛都在发抖。“飞白,我不要听这声音,请拿开好么?”她哀求道。
飞白见她反应激烈,反而怔了怔,到底没问什么,只把小鼓一放,静静揽住颤栗不休的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小黛摇摇头,使劲把头埋在她怀里,像陡然遇见危险的鸵鸟,不愿去面对那些沉重的过往。
林林也在扭头望着街上的人,手里捧着一纸袋核桃酥,时不时嚼一口。青浩浩的长街,黑攒攒的人头,行人匆匆来去,脸上皆是疲倦和淡漠。
远处一阵嘈杂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名女教员不知缘何被人推到地上,眼镜书本铅笔落了一地,林林看见她眼圈儿都红了,但也只能忍气吞声收拾好东西,急急地蹒跚走了,也不由为她心酸起来。多么狼狈的人呵。
“林林,下雨了,杵在那里做什么?”飞白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天幕变脸很快,这一刻成了银灰色,雨点子啪啪哒哒落了下来。
她们并没有带伞,就近在屋檐下避雨。飞白令她搀扶着小黛,自己一路小跑去了伞铺,再回来时丢她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撑开,小黛与她合撑一把,挽着飞白的手臂缓缓前行。真是恩爱眷侣的背影。
林林在她们身后,微微叹口气。她们如胶似漆,她却孤家寡人一个,不觉无奈苦笑。
一路走着看着,忽地有道影子闪过,她眼角不经意一睄,看见一牙白西装男子,正在一个阔太身边说笑。是长泽么?她怔怔。再看两人,已经走远了,许是眼花也说不定。林林满腹狐疑,却是无人可说,无人可听。想着母亲仍生她的气,不肯见她,不禁沮丧。
雨水打在伞面上,滴滴答答,珠光乱烁,林林的心情也被这漫天雨水打湿了。
晚上回到宿舍,林林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无困意。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脸。飞白的,母亲的,陆坤的,云浦的,他们的唇开开合合,都是命令的口吻。
你要怎样怎样……她翻了个身,紧紧捂住耳朵。无论她怎样做,总有人会不高兴。她像一头绕迷了路的小兽,根本不知前路在哪里。
“哎呀,烦死了!”她叫出声来,又一头倒在床上。
打开书本看,偏又看不下去。林林撑着下巴,神思混乱,不知飞往何处。
本来她可以沉得住气,偏偏半路杀出个陆坤。也难怪他冷,母亲早亡,父亲也不管不问,人人都在谈笑风生,谁会记得他的落寞不甘呢?
林林心里柔柔一扯,想着陆坤对她的心思,既不是厌恶,那就还有前进的可能——还不是太糟糕。她微微一笑。
她对着书本痴痴看了半天,却是一字未动。到了熄灯点,一片黑暗,她反复想着,决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短兵相接,他逃也没得逃。如果他叫她失望呢?
他要叫她失望?那也就罢了!不,她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人。林林翻来覆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在快天亮的时候,终于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