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44章 伉俪

午后犹有冷意,然而食物的香气从巷子里飘出,融化了这点寒冷。


一伙人围坐着吃馄饨。摊头的锅里煮着沸水,待小馄饨在沸水里浮上来,捞进碗里,撒上佐料,一气呵成。浓郁鲜香滚滚而来,众人狠狠吸了吸鼻子。


两碗馄饨端上来,那小贩见两位女食客都衣着光鲜,不由笑道,“姑娘们莫嫌小地方腌臜,这柴火馄饨可是当地最地道的。”


飞白一看,果真可喜。香菜碧青,榨菜嫩黄,虾皮剔透,一个个粉团儿挤挨着,再舀一勺辣椒油,香气顿生。两人头对头,脸对脸,吃出一鼻子汗,不由相对微笑。


小黛惬意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抹了抹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七拐八绕的,偏还在这么一条小巷子里。”


飞白笑道,“有些好吃的好玩的,偏偏只有旮旯子里有。你还不知道南京城有多少妙处呢,尽管跟着我,我带你玩玩。”


“飞白对这里这样熟悉。”


“母亲长于这里,和我说了许多事,自然也不算陌生的。何况之前又随他在这里……不提也罢。”她叹了口气。


小黛方知自己问错了话,由令飞白想到过去种种,连忙岔开话题道,“我竟还不知道姨姨是金陵人。”


飞白淡淡道,“她原先在秦淮珠市,以弹唱为生。”


“珠市?”


珠市是金陵出名的烟花地。秦淮艳妓,向来是史册上的胭脂屑,桃花扇上的红血痕,文人心里的朱砂痣。


小黛早已一肚子好奇,却又不敢多问。飞白见她若有所思,反倒笑了,结了账,挽着她的臂,一路走,一路说。


“她的故事,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那是光绪年间的事了。当年的秦淮河热闹得很,夫子庙一带,全是花楼……”


一桩父母往事,带着前朝风霜,从飞白口中娓娓道来。


是寻常可见的落寞文士与风雅妓女的故事。千百年来,不过都是如此。那些风花雪月的深情,抵不过现实摧折。


她说她母亲自从跟了父亲后就守身如玉,闭门谢客。因自知身份低微,情愿做他的外室。得知自己怀了孕,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喜讯,却已听闻他的长子满周岁,热热闹闹大办筵席。


她冷冷清清辗转三天,他却始终没来。这不过是她人生中无数忍耐中的一次。


听了她的往事,小黛早已郁郁不乐,想到过去种种,十分心疼她们母女,便道,“姨姨若是个大家小姐,一定能过得和和美美。”


“那也未必。出身大户的小姐,不得丈夫青睐,不还是郁郁寡欢一辈子?”飞白轻声道,“有时候我想,倘若有一日,女人能不倚靠男人生存,那才是好事呢。”


“一定会有那样的一天的。”小黛笑着,想了想道,“也许很久以后,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可以读书,工作,自立呢?”


“男女平等,只怕也要等几百几千年以后了。”她惘惘道。


“我们还是先着眼当下罢。”小黛携了她手,两人走在这通衢大道上,听见黄包车叮铃铃跑过,偶尔传来汽车叭叭的喇叭声。“香烟洋火桂花糖,哎,卖香烟啰!有白锡包、哈得门、老刀牌烟卷哎——”卖烟卷的沿街吆喝着。


小黛竖耳听这市声人语,只觉格外的动听,又有飞白在身侧,两人臂挽着臂,身贴着身,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心花儿浸在蜜糖里,一朵朵地开足了。


直到此刻,她们才成了最普通的爱侣,亦如寻常夫妇,也与商贩讨价还价,盘算带的钱够不够,又学着挑选物美价廉的东西。


小黛脸上有安稳日子滋养出的平静,人也不再战战兢兢得像只小饥鼠。


“真是难得呢,我们简直像老夫老妻一样了。”飞白也笑,有点出神。


小黛喜滋滋点头,又道,“不对,是老妇老妻。”


“对,对,老妇老妻。”飞白连忙道。


之前她们无论走多远,都是牵线的风筝,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她们身后,随时都能将她们拽回来。如今是真正自由了。


两人走得不紧不慢,走了一会,明明已经饱腹,又被一阵甜香给勾住了。不远处有个卖白薯的大铁炉子,浓郁的气味滚滚而来,勾出肚子里的馋虫。


卖白薯的小贩眼尖,见她俩意动,越发吆喝得清脆动人,不甘落后,“白薯哎,又香又甜——栗子味!”


栗子味。小黛被他吆喝动了。鼻子狠狠一翕,再挪步子时便有些不情不愿,飞白不由窃笑。


她将她带到路边安全的地方。“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会,我买了就来。”


小黛便在路边安静等着,敲打着盲杖挨时间。忽听人声嘈杂,其中一道脚步十分急促。她心知不妥,想要避开,谁知来人像只不择路的狗儿,瞬间给她撞个趔趄。因为未曾防备,“哎哟”一声,狠狠跌到地上,盲杖也一滚老远。


小黛失去竹杖支撑,又没了方向感,稀里糊涂地茫然了。她撑着爬起身,伸手去够探路的盲杖。也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撞人者反应飞快,连连道歉,小心扶她起来。听他说话声音尚还稚嫩,是个小孩,小黛立刻心软了,更做不到恶言恶语苛责这个孩子。


“没事了……下次注意些,大街上车来车往,很危险的。”她轻声道,伸手摸到孩子的头发,油成一团,她心中一酸,倒也不曾厌烦。


那孩子见她温柔敦厚,不予计较,又是个盲女,不觉惊喜,谁知他刚要溜走,却听身后一声冷哼,“这就走了?”


他一哆嗦,回头看见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也是个富丽小姐,头戴无檐小帽,裹着白狐大衣,一张脸晶莹剔透,仿佛是从冰雪堆里走出来的人。


“东西留下,人给我滚。”


那孩子惊疑不定,“小姐说些什么?我可没有——哎哟!”


只听哼的一声,飞白眼疾手快,伸手向他身上一抓。立刻有一只丁香色的软缎小钱袋吊在指上,上面绣着的白兰花也簌簌抖着。


“你自己说,这是什么?”她喝道。人赃俱获,他的脸色立刻灰败起来。


他张张嘴,还想辩解,但此刻舌头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是个惯偷,平时专找那些面善的姑娘媳妇下手,就算不慎被逮到,也可以大声啼哭,引得众人看热闹。那些女子碍于脸面,又听他身世委实可怜,便不再和他计较,因而才屡屡得手。


面对那双冰珠子似的眼睛,他立马懊悔这次挑错了人,浑身抖了起来。


“是我错了,小姐请饶我一回罢!我见这位小姐亲切和善,所以才动了歪心思……”他看着自己从鞋子洞里探出的红通通的脚趾头,声音越发低了,“我想偷些钱,去药房给哥哥买药吃……”


小黛踌躇着。


飞白冷笑道,“有手有脚的人,干什么不行?偏去做扒手,被逮住了就花言巧语求开脱。脸皮薄的人不与你计较,我放了你,指不定又去祸害他人!”


那孩子霍然抬头,只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透着寒气,只有讥诮,冷漠,并无半分同情。他简直掉进了雪洞,情不自禁地发抖,浑身发软,她要如何做?将自己扭送到警厅?那一切都完了。他完了,哥哥也完了。


他咬着唇,被她拉扯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涌了泪水,渐渐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憎恨来。


“大小姐,你可知道,若有别的路可走,谁愿意做个天生的扒手?”他用力挥开她的手。


她倒没有发难,然而这孩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干脆便破罐子破摔了。


“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是我偷的!”他浑身抖着,话都不利索了。“但我哥哥还在等我,小姐不放心,等我回家看看他,再把我抓过去罢!”


他真不甘心——哥哥在工厂里做工受伤,折了半条手臂,厂里不肯赔钱,工钱也克扣了。被人赶出来后,再无人肯要他,求助无门,郁结气愤之下,又病倒了。


才几个月大的妹妹也死了。母亲成日不着家,不知在与哪个男人鬼混。没有父母照看,小妹妹被活活地饿死。死的时候身上全是骨头,缩在襁褓里,那么轻,那么轻……他只能把她丢在河里,一点声音没有就沉下去……他偷来的钱,若不够分给公鸡头的,就要挨一顿胖揍……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他瞪大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们,都是干净,整洁,裹着毛大衣的姑娘,她们身上一块衣服料子,就能抵得他们饱餐很久。


他不说话了,心中凄凉,只扑簌簌地落泪。


飞白打量他,这条瘦骨嶙峋的小野狗,毛都没长齐,就敢虚张声势的和人逞凶?他的狡辩彻底激怒了她。


她冷笑道,“哦,照你这么说,只要有苦衷,便可以不顾法理肆意行窃么?真是歪骨头的黑心种子!”


那孩子挨了她一记耳刮子,脆亮一声,头歪到一边去。


小黛心一跳,急忙抓紧了飞白,柔声道,“偷窃虽然可恶,可这孩子到底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如果能让他知错便改,也是亡羊补牢啦。”


“何况,他也只是为了一些吃的……”她叹气,言语谆谆,温柔可亲。那孩子正眨巴着眼,听到这般体贴话,那泪滚得更多了。天寒地冻的天,明明习惯了这透彻骨髓的冷,偏偏又有一点微温的暖,让人不知所措。


飞白稍微松了那孩子,对小黛道,“不让他吃点苦头,制不得这滑头。你看他哭得可怜,心软了,之后却不会记得教训的。”


“可是他到底是个孩子呀。”她柔柔地拉长声音,扯一扯她的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别为他坏了心情,好么?”


“你总是……唉。”飞白望了她半天,道,“既然你不计较,那我也罢了。”


小黛不忍心。她知道。对于本性不曾坏透的人,尤其是孩子,她向来妇人之仁。


“多谢两位小姐,是我该死!”那孩子也是个知趣的,立刻跪下,咚咚咚给小黛磕头,眼泪从眼窝里跌出来,“我并非有意狡辩,但也委实有难处。我没有一技傍身,若不偷不抢,我们兄弟俩只能等死……方才我心里难过,一口气咽不下,出言不逊,得罪了小姐,还请原谅。”


“你父母呢?”


“爸病死了,妈……和别人跑了。”他嘴一瘪,“家里只剩一个哥哥,他生了病,不能再照顾我,只有我去照顾他。”


“真可怜。”


小黛长叹一声,又低低和她说了几句话。


飞白并未拒绝,只是眉头一皱,心想果真是个烫手山芋。


她想了想,便对那孩子道,“这样,你帮我个忙,将功抵过,我便当没有这回事。”


“小姐请说,我一定做到!”


那孩子颠颠跟上来,肚子发出咕噜一声,飞白从袋子里扔出个白薯给他,叹道,“有什么事,等你吃饱了再说。”


这小孩接了白薯,不待剥皮,就恶狠狠咬了一口,狼吞虎咽,啃骨头似的。飞白忍不住一笑,但想起小黛刚找回来的样子,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又笑不出来了。


小黛在一边听着,好奇道,“飞白,虽说我们帮他,可他一个小孩子,能为你做什么?”


“等一会你便知道了。”她拉着她的手,“身上还疼么?”


“不疼的。”小黛道,“我没有事。”


“唉,要知道摊上这个小麻烦,就该带那两人来了。也就你心肠好。”飞白把一个白薯放到小黛手里。


胖墩墩的白薯,烤得焦黄,放进手里一片温热。“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解馋,我为尔冬她们也带了些。”


“飞白说我心肠好,可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呢。”小黛笑道,“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也都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也知道那样的滋味。”


她剥开白薯的脆皮,黄澄澄的肉香气扑鼻地诱人。她向飞白一递,她便就着她的手吃了,“真不错。”飞白笑道,“果真是栗子味。”


小黛自己也咬了一口,慢慢吃了。


飞白看那孩子仍眼巴巴望着她俩,惊讶道,“你还没吃饱么?”


“对不起,小姐,我……我想为哥哥带一个回去。”他挠了挠脑袋。


她点头,“你倒也有心。”说着将整个纸袋子递给他,“这些你都拿去吃罢——你且跟我来。”


那孩子被这袋白薯彻底地收买了,一叠声地道谢。听到后面,他不知何事,惴惴跟着飞白。小黛不知要去往哪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去看妈。”


小黛愣了愣,飞白又说道,“我不愿妈留在那里,又没能为她做什么事,便让她回到故土,这里有她的回忆,想来她是喜欢的。”


“你的孝心,姨姨一定会知道。”小黛感慨地握紧她的手,“只是我们来的匆忙,我们也未曾备供奉纸钱。”


“我这几日是想让尔冬鹞子采办准备的,但你既然说了让他将功补过,我倒想到一个法儿,干脆今天一起置办好了。”她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知道你舍不得让那孩子吃苦。”


“飞白待那孩子,是为了我么?”小黛轻轻道。


“也不全是。”飞白抚摸她的脸,“你不计较,我便给他一个机会。像你经常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黛很感动,“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为难……”


“不必这样说。在你身边,就觉得心里很静,很温柔,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了。”飞白笑道,“我若能管得住脾气,还要谢谢我这位温柔贤淑的太太呢。”


小黛低头微笑,把玩着她围巾上的小球。


一时间,心里暖融融,冬风也缱绻下来。


她们来到母亲的坟冢前,脸色肃重。碑上刻着是她的姓名。从此她与顾家再无联系。小黛献上一束灿金的菊花,是寒冬里的唯一亮色。


两人眼圈儿都慢慢红了。


“妈。”飞白跪下来道,“我和小黛看您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等女儿回来接她享福,没等到两个小儿女承欢膝下,没来得及成一个含饴弄孙的小老太太,就已经化为尘埃,在黄土下永久沉眠。


再无归期了。


飞白静静想着,其实她们母女也不消问询什么,她们都知道各自的心愿,不过都希望彼此安好而已。


“姨姨。”小黛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您放心,我会和飞白好好生活的,飞白照顾我,我也照顾她,我们会过得很好。”


飞白略感欣慰。


那孩子在一旁看着,也一脸肃穆。飞白侧身对那孩子道,“你有个哥哥是么?不知人品能否靠得住?带过来给我看看。”小黛不解,听她怅然道,“我不想等我们走了以后,她在这里被雨打风吹。若有个靠得住的人在这里除除草,照看照看些,我也放心了。”


那孩子大喜过望。正愁云惨淡之际,不想能有此意外之喜。哥哥行动受限,也没有任何收入,若受雇于这位小姐,多少能有点微薄补贴,日子总算不至于太过艰难。


“多谢小姐!”他又向她们磕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飞白笑着一努嘴,“要谢便谢她,我不过是依她所言罢了。”


小黛到这时这才明白她的真实用意,笑道,“真不愧是你,将一切都考虑到了,还安排得这样妥帖。”


她哎呀了一声,“我还说要做你的管家婆呢,却连一星半点也想不到的。”


“谁说你不是?”飞白连忙道,“不过内外分工,各有所长罢了。”她抚摸着颈上的针织围巾,眼里有柔波潋滟,“你为我织了围巾,劝我不发脾气,不也是管家婆的分内事么?”


“你这么夸我,我要高兴坏了。”小黛抿着嘴笑,“情愿为你做一辈子的管家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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