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34章 梦魇

顾家的落魄,如同丢入湖中的石头,溅起小小的水花后便恢复平静。


她再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于是便带着小黛,动身回到了南京。


与皖南小县城的热闹截然不同,这里自有大城市的繁华与规矩。


灯光刺得人眼晕,气流滞闷,热气一蓬蓬的,从各色旗袍里涌上来。花气,酒气,烟草气,脂粉气交织。飞白有些淡淡的,面对太太们的三请四邀,她只觉疲倦,不愿前来,奈何以后也少不得应酬,总避不开的。便打起精神,参与她们的牌局。


“何太太和了!啧,这是第几次了?”张太太道。她是财政部张次长的太太,是个腴丽的妇人,富态的脸上浮着奶油花似的笑。“啧啧,真真了不得,何太太这双手,怕不是在寺庙里开过光的。你们都来摸摸,沾沾运气。”说得众人都笑了。


“不过玩玩而已。”她淡笑道,“运气稍好罢了。”


“你们听听,人家玩玩儿而已,真要较真,那还得了哇!”她吃吃笑,手指着她,花枝乱颤,“真精,牌都被算净了,杠上开花,天大的运气哦。”


她们还要再打,飞白可不愿耗下去,立刻借口脱身。女人们战意正酣,哪里肯放她走,不过嘴上应承。


“最后一局了,再走也不迟,莫不是怕我们赢了你,刚到嘴的鸭子肉便飞了?”一只只戴着钻石翡翠的手呼啦着,桌上牌如流水。


飞白笑道,“这话说的,我是这样小气的人?只惦记着你们这点票子么?实在是时候不早了,我也乏了。这些天为家里的一些事,委实忙得焦头烂额的。”她揉了揉额角,又笑道,“以后若有空,我们再战便是,到时我做东助兴,你们便是打个三天三夜,我也不管了。”


“那么,只好另找个搭子了。”


“哎呀,飞白能有什么事?你可是富贵闲人呀。”张太太又挽着她,笑道,“我们这些老太婆是真羡慕你,哪里像我们这些人,家里孩子吵得很,男人又整日里斗鸡走狗的。”她压低了声音道,“唉,你不知道,我家那位又找了一个小骚狐狸,安顿在小公馆里,背后都叫她太太,可把我气死了!”


女人们纷纷劝她。


“张姐万万不要动气。她再得意,到底是小老婆,能越得过你么?”


“可不是,男人的新鲜劲一过,她还能有什么?”


飞白点头道,“男人大多浮萍心性,你看他今日朝东,明日朝西,哪有恒久的?宠爱么,到底是假的,唯有让男人敬你、尊重你才是真的,风物长宜放眼量,张姐多保重自己才是。”


她难得说一句真心话,张太太一怔,倒露出些感慨来,“何太太年纪不大,却有这等感悟了。”


飞白笑道,“什么呢,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咱们女人何曾是容易的?”


这话立刻引起了太太们的共鸣,想起自己家里那位,纷纷同仇敌忾。


飞白能理解她们的苦闷,因此也更觉悲哀。她匆匆而去,背后仍是哗哗摸牌的女人,她们日复一日的,消磨自己空虚的时间。


如果没有小黛,或许她也会和她们一样,渐渐对一切失望,再用麻将、大烟、绫罗、珠宝来麻醉自己作痛的神经,躺在富贵堆里咀嚼这没有热情,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也没有爱的人生。到了死,一生也依旧是空白的扇面,什么也没添画进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飘零无依——


她会彻底发疯的。


飞白静静望着沙发里打盹的小黛,那是唯一可以阻止她疯狂的小药瓶。她穿了一件粉红地白点子的丝质衬衫,身上裹了条苔绿色法兰绒毯,脑袋枕着手臂上,像只卧在绿荫下酣眠的小梅花鹿。


她蹲了下来,柔声问道,“怎么睡在这里?吃过药了没有?”


小黛迷迷糊糊地唔了声,“听无线电的时候睡着了。我是想等你回来的,飞白。”


“我回来了。”她低声道,“回房间休息去,你身子可经不起熬。”小黛的脸颊又贴上来,她也实在疲倦,回到房间,两人一齐倒在床上。被子上才晒过的新鲜日光的味道扑鼻,眼睛再也睁不开。


“小黛,你先睡罢。”她强打精神,将她安顿好,又趿拉着拖鞋去盥洗室卸妆。不防才洗了把脸,尔冬急着走进来,低头和她耳语一句,“先生回来了。”


飞白的心一沉。整了整脸色去迎他。门外的脚步声很重,富有节奏,是行军之人有的步履。到了门口一顿,便把脚步放轻了些。


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弘武进了门,四目相对,倒还平静。


这还是他们大半年来,第一次没有通过副官传声正式见面。


他还是老样子,光头长脸,颧骨高耸,两撇八字胡修剪整齐,黑黄的方下巴上一道疤。只是年岁上来,更添了皱纹,一双眼睛也变得浊黄。


他如今又拔擢了军衔,成了师长,连带着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飞白上前,小心给他脱了外衣,挂在衣钩子上,又在茶几上斟了一杯茶,是才沏好的碧螺春,自己先尝一口试试温度,再递给他。这是做姨太太时的习惯,即使做了正头妻,还是难改。


弘武就着她的手如牛饮,然后望定她。一只手慢慢缠上腰,老蛇虬结地盘住。飞白什么也没说,低了头,两弯蓬蓬的月牙形发帘儿落下,遮没了一对心事重重的眼睛。


他看到着她新剪的短发,有些诧异,也不免新鲜。


“怎么好好的,就剪这么短了?”他抚弄她的耳发,发脚淡青,推剪干净,完全地露一截颀长的雪颈。他伸手肆意摩挲肌肤,使她颤了颤。飞白忙笑道,“先生别摸了,怪痒的。”


她知道男人从前便喜欢她的青丝。那时候还是及腰的长发,拆了发髻,便是一道黑色银河从肩膀淌下来,直垂至腰股。若在枕上,就是黑沉沉堆了一朵乌云。弘武来兴致的时候,会把玩这一握乱丝。


“天热了,打理起来也腻烦,我听理发师说时兴女人剪发,也就跟了个风。”她忍住心里的不耐烦,侧身笑道,“先生不喜欢么?”


先生,太太,乃至密斯,也是随着新时代发展的称呼,社会也在宣扬文明,不兴再用过去老爷奶奶封建的那一套,也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进步。


“我顶不赞成女人剪短发。”弘武皱眉,将她的发别在耳后,不一会又溜滑到两颊来,他这么拨弄,连带一对翡翠玻璃耳坠也跟着绿莹莹地荡漾,越发衬得肤色雪白。


飞白垂了眼道,“不过是尝个鲜,先生不喜欢,以后再慢慢蓄长了便是。”


她说着,不想他又开始动手动脚起来。她今天穿了条孔雀绿直襟半袖薄绸旗袍,盘扣密密缀到腰际,褪下来比较麻烦。但到底没有他解不开的衣裳。腰上的盘扣很快被他一手解开,一颗,两颗,穿过衬裙,鲶鱼一样,直探进腿根。一阵触电般的感觉。


弘武又搂着她亲嘴,热烘烘的贴上来,她摆脱不了,被他抓着,没了倚仗,轻轻一推便无骨地倒在沙发上,那是小黛方才睡的地方。飞白短发四散,成了盛开的一朵花,花芯是她柔丽的脸。小别之后,他又发觉她特别的美了。


他贴上来,飞白立刻面红耳赤,脑子里一阵眩晕,想到小黛,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他的亲近摆布,然而痛苦地过去又回来了。


她抗拒,她抗拒。


大襟已经大开,旗袍褪了肩头,解了胸衣,便再没了遮掩。飞白抖着,呼吸滚烫,心里一痛。


她急忙握住他的手,手心里满满的都是热汗。


“先生,现在可不行。我太累了,身子也不舒坦。”飞白轻声道。


这无疑是盆兜头冷水,男人眼皮一抬,直勾勾看她,一对冷电的目光。


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飞白尽量平静地和他对视,不让他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一个女人,在和心上人亲密之后,是极度抗拒再被其他人触碰的。但他生性多疑,有太多心眼,她不敢显示出她的厌恶和恐惧。


于是她逼迫自己松弛下来,轻轻打一打他,咬牙嗔道,“好猴急的人,就不能教我喘口气了?这几天忙着与那些太太们交际,偏要在这时候要,大男人家,竟不知道体贴人。”


“都歇了大半年了,这还不体贴?”他笑道。


她正了脸色,啐了他一口,“这是什么话?你明知我父亲去世了,又要为祖父侍疾,家里弟妹更不懂事,要我一心操持家务,到先生的嘴里,却成了我回家享乐一般。”


“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便急了。”


飞白瞅着他,用一种酸溜溜的口气道,“我是急了,还想问你呢,这半年,少不得姑娘毛遂自荐了。”


“毛遂自荐?不瞒你说,有的就是主动贴上来,我还看不上呢。”他松了手,懒洋洋倚着靠背,又是金刀大马的坐姿。


飞白哧的一声笑了,“江南佳丽地的姑娘你竟都看不上,也不知哪个神仙入了眼了。你说与我听,若是个好的,不妨娶了来,好做个伴儿。”


弘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事?恁她是神仙是鬼仙,生不出孩子,不都一样?你既是我名正言顺的妻,也该为我生个孩子才是。”


一个人,就算金钱再多,权势再大,名声再响,没有儿孙,终究算不得成功的。他是在红粉堆里玩惯了的浪子,然而岁月催人老,疲累的时候,也会感到一阵虚空。


女人们献媚,吃醋,讨好,争吵,不过是为自己谋利。他对她们并没有太多感情,都是一致的宠爱,不高兴了,抬脚便走。飞白既是他的太太,与其姬妾自然不同。他抬举她,她就要知进退,懂分寸,做个让人满意的好妻子。


飞白忙着整理衣襟的手顿了顿。孩子,又是一根心头刺。


双手慢慢滑下,抚上自己的小腹,仿佛还有个很小的胚胎在其中静悄悄孕育,但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他没有看见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为了除掉她的仇人,她一次次曲意承欢,只盼着怀孕,真有了,又急着打掉这个孽种。她没有母亲的慈爱,这只是子宫里的一团混沌的肉胎,是仇人的骨血!她恨得心肝儿也在肚子里打颤。可当他真的化为血水死去了,她又感到一种矛盾重重的悲哀。眼泪是真的,可毫无悔意也是真的。


可怜那孩子,不足百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茫然来到世上,就成了他们博弈之间的牺牲品。


它的存在提醒着她也曾为人母。虽然是一个奸狡,冷酷,野兽一样杀死亲骨肉的,母亲。


她做了刮宫手术,清除了肚子里残留的淤血,她杀死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让她失去再为人母的权利。这是惩罚,她坦然接受。


“孩子,你会原谅娘的。”她扎着白头巾烧纸,一片灰烬猛然扑上她的眼角,火辣辣的疼。她垂着眼睛,也没想避开。


弘武是不甘心的。他在女人身上下足了功夫,那么多莺莺燕燕,总没有子息,就算有了,也很快夭折,许是命里带煞犯了冲。为此他没少算卦扶鸾,算命人只道是后宅阴人作祟,家宅不宁,他便遣散了他那些没名分的姬妾通房,又换成文明人的嫖宿了。飞白并不希望他在外面胡来,万一搞大了女人的肚子,便是数之不尽的麻烦。


“如果当年我们的孩子还在,现在应该是个小男子汉了,起码有膝盖那么高。”飞白轻声道,“可惜……我的肚子也不争气,流掉以后,也没了动静。”


这是他们的一桩伤心事。


提及往事,弘武的脸色也黯淡了,在她面前竟隐隐有些气软。飞白不信那会是愧疚。


“先生也不用过于忧虑,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不如找个稳妥的女人,等生了孩子,寄在我名下,你要她做姨太太,还是发卖,都依你。”她用温柔笼络他。


他益发和软了。


飞白靠在他肩头,重施软语。她又成了为他着想的解语花,攀附于他。


“先生少去堂子里喝花酒罢,姑娘们难缠不说,有的身上还带传染病。就不为我,先生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身子好的人,以后不愁没有孩子。多少英雄名将,老来得子,亦是荣光。”


弘武不作声,下巴动了动,显然是听进去了,半晌他抚着她的脸笑道,“果真没看错你,越来越有贤内助的样子了。”飞白玩笑几句,又服侍他睡下。她早已疲倦不堪,匆匆洗漱后,一沾枕头便睡了,殊不知小黛正辗转反侧。


她听尔冬说飞白的丈夫回来了,心里不觉咯噔一声,仿佛一根小针扎在心里,微微的疼,再也没有睡意。


飞白是有丈夫的。


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是如何例行公事,小黛不敢去想,一想便觉无边痛苦,为自己,更为她。


她抱紧了自己,不是不难过的,但更重要的是他怎么看待她们?她是她名义上的小妹,可万一有人嚼舌头根让他听了去,飞白又该怎么办?可怜她空有保护她的心,却无保护她的能力,空让她孤掌难鸣,于是忍不住又掉了几滴眼泪。


“姑娘不必多虑,小姐会将您安置好的。”


“不是的,尔冬姐,你听我说……”


“姑娘,小姐自有安排。您多多保重身体,小姐也放心些。”她只当不懂,安慰道,“姑娘快睡罢,明天眼睛熬红可不好了。睡不着的话,我去给姑娘热碗牛奶来。”她将门轻轻带上,也截断了小黛要说出口的话。


尔冬摇摇头,为飞白觉得不值。她以身饲虎,悬于钢丝,每一步都得用尽心力,沈黛能为她做什么?精神上的慰藉,不过是寒冬深夜中的一点火,不至于让人彻底绝望。


尔冬叹了口气。她从不信有情就能饮水饱。


夜都深了,她快步走到小厨房,没开灯,偏有一道黑色人影儿立在那里,嘴上一抹星火一闪一闪,将她吓了一跳。


直到开了灯,彼此对视一眼,尔冬没好气道,“是你?”


“我正有些饿了,来厨房找些吃的。既然尔冬姑娘来了,便为我煮点粥行么?”那人笑嘻嘻的,掐灭了手中的烟。


“可真是个鹞子了,肚子里有馋虫勾着,几斤肉也填不饱肠胃。”她嗔道。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呢,当初肚子上开了个洞,把肠子塞回去之后就净想着吃了,怕不是塞了个饿死鬼进去。”


鹞子当然不是本名。她自己也不愿记得姓名。她原是个贼,活人死人的东西她都偷。钱,票,烟,明器,没有她不沾手的。后来她从死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被飞白搭救,索性就跟着她了。因她长了个鹰嘴鼻,以及和鹞子一样特别的眼睛,这诨号也就喊开了。


“大晚上,你非说这些血淋淋的事吓唬人!”尔冬剜了她一眼,一扭身子便走。


鹞子笑道,“尔冬姑娘何必如此,说几句闲话也不成?咱们都是太太的人,共事这么长时间,煮碗粥也不费什么事,何况我也决不会让你白白的煮粥。”见尔冬走得越快,她一伸腿,她不防她这样无赖,身子前倾,就要摔下。


然而她又被稳稳揽住了腰,鹞子再伸手一捏她辫梢,轻笑几声,“好香,你用的什么油?”这般轻薄从未有过,尔冬气得七窍生烟,两腮飞红,倒让鹞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休。


“谁跟你咱们?我偏要和小姐说你这德行!好好的女孩子,学的和市井流氓一样!”


“你告,你告。看看太太会不会罚我。我就这副模样,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


“你——”尔冬噎住了,眼睛亮亮,满是怒气,眉目更显生动。


同为飞白身边的人,她俩却是针尖对麦芒,永远不能有和平相处的时候。尔冬看不上鹞子的粗鲁轻佻,鹞子便时常捉弄她,于是使她更加厌恶。尔冬推开她,她再迎上来,是沾了身的牛皮糖,再怎么扯也扯不开。


“你要饿,难道外头街上没卖粥的小贩么?别在这里妨碍我,还要照顾沈姑娘呢。再闹,我可就嚷了。”


“尔冬姑娘的粥,和他们卖的能一样?那都是掺了水的,味道不好。你嚷便是,把先生太太都惊醒了,一起来说理,我也不怕。”鹞子笑吟吟道,脑后小辫子甩得像条红尾巴。她本来就是市井出身,不曾被规矩束缚过,眼见尔冬顾及斯文,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更是兴致盎然。


“当初尔冬姑娘煮的粥,我还记着呢。”


“少来,我什么时候给你煮粥过?”


鹞子笑道,“不怪你记不得,对你来说,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不过,说我故意捉弄你可就冤枉了。”说着,她微微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只银镯子,抛给她。


“喏,送你的。”


“这什么意思?”她疑窦顿生,把烫手的镯子撂给鹞子。“我可受不起。”


见她还要张口,尔冬头疼得紧,连忙打断,“行了,行了,你别念叨了,我这就去。”


她嘀嘀咕咕去淘米,鹞子并不走,倚墙看着尔冬在厨房忙碌。镯子在她手上转了几圈儿,半晌,她才低声道,“你迟早会收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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