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幼妹
怎么能不恨呢?恨他们把她卖了,流离失所坎坷半生,恨她命硬拖累他人。可是事到如今,恨又能如何?只能徒添痛苦。她突然懂得如绣心里的苦,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人生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被子下的双拳紧握,又慢慢松开,不能释怀,也只能这样算了。谁会在意她的原谅?说出来,不过是让自己好受一点。“他们不值得我恨。”她轻声道。
“因为一匹黑马,惹了多少事端呵。”
小黛怆然,紧抿着唇,怕一出声就冒出恨极的哽咽。
“那些人——”
她听见小黛抽噎一声,立刻敏锐地刹住舌头,想一想又懊悔,她的身体还需要休养,怎么又提起这一茬?
飞白到底没有关灯。她怕夜色,她怕她珍视的一切会被黑夜吞噬。房间被灯光染成了成了淡淡的橘色,她们互相依偎着,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
小黛的鼻息渐重,困乏地合上眼帘。飞白也闭上眼,时间变得缓慢起来。只有在小黛身边,她的恨意才肯收入刀鞘,什么时候会发了疯地泼出一片雪亮锋芒,她自己也不清楚。
小黛早已钻进她的怀里,她们之间贴合得紧密,手与手,脚与脚,仿佛本来就是长在一起的,一丝缝隙也没有了。她们本是一对连理枝,并蒂莲。
“小黛。”飞白又忍不住柔声唤她。
“在呢。飞白。我没睡着。”
“我真想你。”她陡然变得孩子气起来,鼻子戳着她的颈,她又成了十七岁的女孩。
“我也是。”
“抱得再紧些好么?”
……
是傻乎乎的话。好像小孩子嘴里含着的一颗水果糖,有滋有味地嘬着,从左腮滚到右腮,无论怎样都舍不得咽下。
两个人都噗嗤笑起来。然而似乎想到什么,小黛又轻声道,“飞白,你可怪我没去找你?其实——”
她突然寂寞起来,“我有去找的,可是总找不到你。我说我要找安徽莱县的顾飞白,可他们都撵我走,说我是来捣乱的。我不识字,又没有文化,根本找不到你。”
气氛陡然安静起来。飞白有点诧异,又有些惶然,胸腔里怦怦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埋在小黛的手心里,闻到淡淡的咸湿气。小黛手上的茧子有点粗硬,她疑心那咸湿气是被茧子硌出来的。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相信的,小黛,你吃了好多苦。”
“没什么的,好在终于与你重聚了。”她赧然道,“当时我饿极了,忍不住翻了泔水桶找吃的——如果去饭馆子,四个铜板能买一大桶呢,可我也没有余钱了,被撵出来,恰好撞上了你。”她笑道,“老天也算疼我一回。”
飞白咬着牙,又痛,又怒,又恨,又哀,慢慢从齿缝里磨出一句“我真恨。”
小黛眉心惶然攒在一起,过了许久,才怯怯道,“飞白,你这样我好害怕。”她抓着她的手晃了一晃,“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就好了。”小黛颤声道,“真的,我就满足了。”
飞白想,她那么柔懦的一个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打打杀杀。可是,这世道并不会因为安分守己就可以安然无恙的。有数不清的顾家,沈家,弘武……她的仇恨深如海水,她不能和小黛说。她会受不住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眼看小黛昏昏倦倦,她急忙道,“你累了,快睡罢。”
小黛放了心,始终牵着她。渐渐地,她的呼吸也成了催眠曲。飞白怀揣心事,想着想着,恍惚着睡了。
一夜无梦。
飞白醒得极早,那时天才刚刚亮,已有幽微的光从重重纱帘里渗进来。她动一下脑袋,头皮一紧,发现小黛的一只手压着了她的头发。
飞白不动了,就这样静静躺着,看着她的女孩。小黛轻轻一挣,她以为她醒了,谁知她齿间微动,唤一声妈又静默下来。飞白心里一堵,伸手轻触那对薄薄的小耳朵,像一对茶壶柄。
小黛的右耳那里,仍有一个耳洞,是她当年给她穿的,至今还没有合拢。飞白轻抚她的脑袋,发觉头皮上有许多细碎的伤口。在她卖唱的时候,也许经常被人推搡,磕在地上。
“飞白?”小黛突然轻声唤她。她迅速收了手,歉然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她浅浅笑,“我习惯早起了。”飞白让她再睡一会,自己却要起身,小黛立刻惊慌失措地抓着她。“是不是旅长要找你?”
飞白吻着小黛的脸,“没有的事。我去家里看看,过一会再来陪你。”她这才安心,看她那寂寞的模样,不由又和她逗弄一番,直到她露出一点笑影儿,才继续收拾。
她又叫了尔冬来陪小黛,那是她陪嫁的丫鬟,从小玩到大,也没少为她俩牵线,出嫁后更是她的臂膀。
飞白细细叮嘱了尔冬几句。尔冬应了,又笑叹,“小姐对沈姑娘真是上心。”她微微笑,她失而复得的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捧到手心里还来不及。梳洗用饭,飞白换了衣裳,立刻去了顾家。
顾家是老式的四合院,说是前朝留下的祖宅,只觉得暗沉。尽管安了洋灯,也没觉得多少光亮。从宅门走进去,只觉得走进一只黑洞洞的大水缸。众人见了她,眼神都流动起来,心思不定,有艳羡,有好奇,有尊敬,却都恭恭敬敬,再没有当年的不屑和轻慢。
飞白并没有先去拜见长辈,而是去了东厢房,见了自己的幼妹顾林林。小丫头还是一副民国初年的打扮,浅水绿的对襟袄褂和白缎窄脚裤,露出一双金莲,在这陈设古旧的厢房里,如一幅泛了黄的仕女图,美丽,却与时代格格不入。
她是个美人胚子。小鹅蛋脸,五官古典,琼鼻樱唇,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杏核眼,黑白分明,隐隐沉淀着忧郁。
她贪婪地注视着妹妹,注视这呈现在眼前的,花儿似的新鲜娇嫩的青春。
她也才十七岁。自己哪有这样岁月静好的闺中生活?只有哄嚷的,拥挤的青春,里面充满了腌臜的算计。出嫁前夕,她心里的一把野火消不下去,抄起一个盒子对着镜子砸,稀里哗啦,碎玻璃飞溅,满地亮闪闪的彩虹色的灯光影子。她的十七岁,就这么碎了。
如今一身碧色衣裳的林林俏生生坐在这里,像一朵从荷叶底下探出头的粉荷花,盈盈可爱,等着盛放的季节。
“姐姐怎么总看我,我脸上有东西么?”林林疑惑道。
“我是看林林越长越漂亮呢,有十年了罢,那么久。”她坐下来,与她拉家常。
林林笑得矜持。习惯性地一低头,就看见飞白的黑软缎面高跟鞋。脚是恰到好处的大小,嵌在鞋子里,越发显得雪白优美。她有些自惭形秽,悄悄并上自己那双蝴蝶落花的绣鞋,里头裹着一双粽子似的三寸“金莲”。
“林林也十六岁了,可有在哪里上学?”两人沉默着,也只好由她先发话。
这话刺了林林一下,她的笑意浅了下去。“并没有,家里只请了教书先生来,只为识点字,算点账罢了。”
她也想去那些新式学堂,只是祖父和母亲不允许,总说什么祖宗家训,秉持闺秀之态,这些老话。她不是不羡慕学校里的女学生,蓝衣黑裙,剪发齐肩,好看得很。
然而她若是露出一丝歆羡来,迎来的就是母亲雷阵雨般的训斥。她很严厉,眼睛时时刻刻钉在自己身上,几乎比鸨母还严厉几分。母亲让她做女红,让她学女德,让她安分守己,养出一身旧时淑女的贞静服从。
“我们是大家族,不兴外头那些花头精。”顾夫人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是个个浮滑向着新派,你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只要不疤,不麻,不瞎,不怕没人要。”
听了这话,林林将头垂得更低。难道她只能等着被人挑选?她心里是不甘心的。纯姐姐的仓皇离开,更是在她心里种下了火种。“我就是死在外头,也好过在这个家里沤烂。”她说。如今被飞白这样一问,心里不得劲,脸色跟着不自在起来。
飞白将手搭在桌上。她搜肠刮肚寻找那些旧事,试图编织出一个相对美好的过去。“当初我还没出阁的时候,你还只有我腿那么高,抱着我,喊我姐姐哩。”
她的脸上露出一点怅惘的颜色,目光在她脚底一转,“那时候,你大冬天的还要出来看我扑雪人儿呢,活泼得很,哪里像现在这么安静。”
林林垂眸,手指在绣棚上摩挲,那是一朵芍药,火红的将离半开不开,在叶子里遮遮掩掩,琵琶遮面。
她原先也是活泼的女孩子,只是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母亲强行缠了脚。鬼哭狼嚎,林林的哭喊声叫破喉咙,冲上天去,一院子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缠足是女子人生里的第一重苦难,十根脚趾头被齐齐掰断,压在脚底板子下,一层层的布裹上畸形的骨肉,也将她性子里的鲜活灵气裹住了。缠了足后,她就不怎么笑了,一张板板的脸,难得有一丝笑影。
每天踩在刀子上走,换谁也笑不出。林林推开丫鬟,用膝盖在地上挪。最爱蹦蹦跳跳的小人儿,活得像条虫。她拖在地上爬,膝盖上磨出一道道乌黑的印子,洗掉了,还有一点淡淡的痕迹。
“妈,你好歹疼疼我,我不能走了!”顾夫人将她搂在怀里,也心疼,“我儿,我是为你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才不管什么过不过去,只管嗷嗷地哭,像一只受到虐待的小猫那样,惨叫着,哭嚎着,把这一生里的悲哀委屈都给提前哭出来。“好啦,林姐儿别哭了,你这么哭,叫人听到了,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女佣不耐道。
“林林,这些年你过得不好。”
林林沉默着。一只温软的手抚上她的脸,她震了震,之前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也是,在这个家里,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怎么会过得舒心?”
飞白道,“我理解你。若换了我,也一样不甘心。现在是民国了,缠了脚的也放了,就是女儿也能进那教会学堂。他们要有点良心,就该松松手,送你去学校读书,接受新教育,不然等熬成老姑娘,大家都是新派做法了,就你一个不伦不类的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岂不是最吃亏的?”
林林的唇颤动着,这话不论真假,好歹贴心贴肺,多几分热意。她看见飞白惋惜的神色,突然抓住她的手,生出无限孤勇。
“姐姐,姐姐,求你帮帮我。”她颤声道,额头隐隐冒了汗。“我想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