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逢
飞白一日日派人找寻,也都一无所获。她逐渐颓唐,但仍不肯放弃希望。
她走在街头,每一日重复的场景已让她麻木。一张张苍黄的人脸,都是一样的漠然。她忽生疑窦,如果她已作人妇,此刻站在她面前,她是否能从千千万万的人群中认出她来?
“擦皮鞋咯,一元一双——太太,您擦鞋么?”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她摇摇头,径自走了。
穿过大街小巷,也有几个艺人拉着琴咿咿呀呀地唱,还有个瞽目先生摆着摊儿掐指算命,胡琴声声,只觉荒凉。
再往前走,就清清冷冷没多少人烟了,她不得往回走,隐隐听得巷口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细微的哭泣和辩解声。也许是街坊邻居的口角,都是常态。
她还没走两步,一个男孩儿被人推搡着,跌跌冲冲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他身上的破棉袄冒出臭烘烘的气味,着实肮脏,她皱眉避开,那人便又跌到地上去了。
“瞎了眼的夯货!你往哪里闯!”她身后的警卫见他腌臜,立刻上前,挥棍就撵。
“快别这样,让他走罢,既不是成心的,何苦疾言厉色吓唬他。”飞白挥一挥手,那警卫便应了,后退几步,偃旗息鼓。
那人早已被唬得魂飞魄散,像个跑迷了方向的鼠儿,战战兢兢,只知道哭着给她磕头,“冲撞了太太,是我该死!还请太太高抬贵手!饶了我罢!”
听他声气尖细绵软,根本不似男声,飞白一震,失声问道,“竟是个姑娘家么?”
那人顿了顿,用袖子遮着脸,呜咽道,“是,太太,因我眼睛看不见,又一个人沿街卖唱,怕被欺负,不得已才扮了男人装束。”
飞白听她失明,已是按捺不住,连声道,“你抬起头来。”
她又给她磕了个头,用手背抹了脸,再抬起头时,飞白如轰雷掣顶一般,顿感晕眩,身子发软,所幸有警卫扶了她,才不至于全然失态。
她浑身抖着,咯咯咬着牙,半晌才挤出一句,“我的娘呀……”说着泪珠子滚瓜似的落下来,纷纷簌簌,又睁大了眼将她望进眼睛里去。
那姑娘脸色青紫,破毡帽下的耳朵上生着一溜鲜红的冻疮。尽管满身满脸的脏污,可那小小脸儿,细细眉,尖尖鼻,红肿的眼睛下一颗泪痣,再不会错。
飞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管,咻咻喘着气。那一颗心“嘭”一声砸到砧板上,瞬间皮开肉绽。剧痛中,她也不知是谁在拿捏她,浑身禁不住地乱抖,上牙忒楞楞磕到下牙上,磕出一丝血腥气。命运给她的玩笑太大了,她承受不起。
“小黛!”
那姑娘霍然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洞洞张开,嘴唇乱抖,好似大白天见了鬼。可她是看不到的。
“太太如何知道我的名儿……”她骇然,又胆怯,犹自不敢相信。
飞白心痛如焚,直跪在地上,捧住她的脸。“小黛,是我,我是飞白呀,你忘了我么?”沈黛立刻伸出手去摸索她,而后又怯怯缩回去。她不敢碰她,觉得是梦。何况她这么脏。
是她回来了么?小黛满心激动,却轻轻说,“飞白——你真的是飞白么?”
飞白颤声道,“是我,小黛!我没骗你,我是来接你走的!不想你居然在这里……”她脸上的脂粉也花了,滴在她的手背上。
沈黛这才哭出声来,“天可怜见,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
飞白撑不住也哭了,将她看了又看,“我的亲娘,若不是今日这一着,怕是再难找着你!”她搂紧了她。
两人多年重逢,只有伤心痛楚。好不容易止住了泪,飞白要拉她起身,小黛登时痛叫一声。
她吃了一惊,只见小黛撑着地,慢慢挪动着。因为风湿痹症,她的腿已无法灵活屈伸。
飞白抹了把脸,看到她身上破破烂烂的薄棉袄子,暗骂自己糊涂,抖抖解下自己的紫绒小斗篷,将小黛裹个严实,又携了她的土布包裹,小心背起她,慢慢地走。
她对那警卫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就去叫了辆洋车来。小黛也没力气再动,恹恹趴在她背上,浑身发软,像只苍白的蜘蛛。
冬日的黄昏去得很快,天边的灿金桃红都沉坠了,一撇淡淡的月影升上来,像一只眯缝的眼睛,漠然俯瞰人间悲喜。
夜幕降下来,一只只红灯笼次第亮了起来,街上的小铺打了烊,堂子里才开始热闹。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夜晚才是一天的开始。
花船依旧在河面飘荡,一声声檀板丝弦被风吹到岸上来。隐隐能听见女人的娇声软语,在琐窗内辗转着。这冷得艳异的暮色里,人人都尽力贪欢,倾轧着吸取一点暖意。
飞白将沈黛揽得更紧,时不时和她说几句话,生怕她会无声无息融化,消散在空气里。
将沈黛安顿好了,飞白也没闲着,连忙去请大夫。大夫匆匆赶来听诊,连茶也来不及吃。他是当地有名的郎中,随着洋人学过几年西医,诊断更比寻常大夫准确。飞白就在旁看着。小黛躺在床上,因为各种疼痛,便有些哼哼唧唧的。
这大夫宁神细诊,片刻走出房,飞白忙令人奉茶,问道,“先生,她可有大碍?”
他沉吟道,“大碍倒还不至于,但这位小姐常年忧虑恐惧过度,肝气郁结,伤了血气,又加上之前服用虎狼药,落了许多病根,非一朝一夕可解。我之后开个方子,好生调养,注意饮食作息,终究也并不妨事。只是……”
“只是什么?”
“虽说调养好了,无性命之虞,可小姐到底损耗太过,痼疾已成,只怕以后终身离不开药了。而且稍有不慎,极易染上新症,急症,看着便是好一阵,又坏一阵,反反复复,对身体更有损伤。”大夫道,“这便像毛毛细雨,看着虽不厉害,但若一直下,势必洪涝成灾,即使能平复,也不复当初了。”
飞白静了静,才道,“先生高见,请问能保她多久无虞呢?”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断,但吃了我的药,若能顺心如意,调养到位,至少可保十年无虞。”
她想也不想便道,“那么,十年后呢?”
“这很难说,太太。”他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医缘,若能宽心喜乐,便是一直无碍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小姐脉息无力,也是心思过重之人啊……”
“先生高见。不知西洋医术可管用?打空气针,吊水……”她深知希望渺茫。
“西洋医术虽精妙,多是对症下药。对急症很有帮助,于痼疾方面却很难发挥优势。”他摇头道,“倘若小姐早些年来治,不过是几剂药方的事。”
他写了药方,细细叮嘱一回,飞白忙不迭道谢,送走了大夫,不觉失魂落魄。
若是当初强行带走小黛,会怎样?在她被弘武迁怒的时候,能护得住她么?她那样善良软弱,怎么能在那里生存下来?左思右想,都是死结。十年无虞,也是痼疾缠身……她的小黛,一辈子离不开药了。
她不知道做什么好,半晌犹豫着,慢慢打开小黛那个土布小包袱,发现里头只有两双灰色薄棉袜,线头破破烂烂,补丁拼拼补补,已经快掉了。还有几张旧报纸,整齐叠成方块状,用来塞在衣服里避寒。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子,大概是吃饭用的。还有一个铜绿色的小茶叶筒,里头零零星星几枚铜钱。这一切,几乎是从垃圾堆里凑合出来的。
这就是她这几年全部的家当!就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
飞白愣愣着,心被狠狠捣了一下,又痛又怜,瞬间滚出泪来,又怕控制不住情绪,让小黛担忧,赶紧用手帕抹了。然而到底忍不住,不由捂着眼睛,呜咽了好一会。
飞白用热毛巾擦了脸,收拾心情,静悄悄走到小黛床边,喂她吃饭。熬的米汤稀粥,由她吹冷了,一勺勺送进她嘴里,像哺育小鸟那样小心。
她是饿怕了,吃得又急又快,几乎连勺子都要吞下去。飞白连忙抚慰,之后又喂她一点止痛药,方安静下来。
小黛缩在被筒里,手还露外头,拉着她,紧紧地不肯放,时不时呢喃一句真好。
柔软宽大的床,不是砖头叠的床,人陷进去,被厚实的蚕丝被裹着,又暖和,又干净。四周也没有漏雨的墙,纸糊的窗,更没有凶狠的客人,只有她和飞白。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老天怜我,还能让我遇见你。”小黛喃喃自语,时不时顿一顿,明显气短得很。浑身虚飘飘,唯一一点力气只用来拥抱了。
飞白眼睛又酸了。她俯身,小黛不住摸索着。她的飞白终于回来啦。但是她的眉峰更锐利,颧骨能摸出锋棱来,嘴角紧紧抿着,再也没了笑色。她们都变了模样。
她也钻了进去,抱紧了她的女孩。她们相拥,尽管早有准备,仍觉骇然心痛。她简直是抱着一只被吮尽了的果核,两根骨头拢着她,感觉不到肉的存在。
她忍不住抽噎一声。她的女孩子遭受了那么多的折磨!
想到她揭开小黛的衣服,一见那枯瘦的身体,当即愣住了。极惊诧,又不忍,飞白一张脸抽搐着,不知是恨是痛。
全是疤痕。男人将她的身体当成玩具,肆意地涂鸦和毁损。浅白的鞭痕,细碎的伤口,还有圆圆的烟头烫出来的深褐色疤痕。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凸出来,更令人心痛。
飞白的手覆上去抚摸,小黛颤了颤,想要试图伸手遮掩,但该遮哪里呢?到底也是徒劳。
她感受着爱人的怜惜,忍着泪水呜咽道,“飞白不要看,好么?我身子很脏。”
飞白久久看着她。“你不脏,小黛。”她附耳轻声道,“你若觉得自己脏,我又何尝有清白可言?”
小黛一抖,深知是飞白的安慰。她握紧了她的手,哽咽着道,“不管怎么样,飞白都是最最干净的。”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自己脏?”
“很多人……”她摇着头,说不出话,抓着她的衣裳,又哭了。
眼泪源源不断,她的一生都由眼泪注成。不是梨花雨,而是酸的,咸的,苦的,沉沉的盐巴子化成的水,越堤而出,无限汹涌,棉帕也抵不住这攻势。飞白也跟着落泪,不断拍着她的脊背,像个温柔的母亲。最后两人湿漉漉地脸贴着脸,要连成一对连体婴。她抹了一手的泪,小黛哽咽着,才止了哭。
她断断续续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她如何从窑子里逃出来,在省城里颠沛流离卖唱,被流氓骚扰是怎样的害怕,回到莱县如何女扮男装讨生活。只是隐去了在烟花地的煎熬,和在顾家门前的冷遇。飞白满怀痛惜,时不时咒骂几声。
小黛默默缩在她的怀里,经过飞白的细心照料,处理好冻疮伤口,换了干净衣裤,整个人又焕然一新了。
在给她洗澡的时候,飞白发觉小黛黏结成一块的短发里生了密密的黄白色的虱子卵。飞白在行军中见惯了,不出两月,就从惊吓到习以为常,因此也不觉得怎样恶心。那些兵蛋子以及军马的鬃毛里,可不止有这些虱子,死于蜱虫感染的士兵多了去,虱子相较之下可算温和许多。
无奈之下,她不得不操刀剃去小黛的头发。
没有头发遮盖,小黛很不习惯,偶尔扭动一下,摸一摸颈,碰一碰脑勺,都被剃刀刮得秃秃一片。飞白的手指沾了药膏,一触头皮,顿觉凉阴阴的。小黛哆嗦一下,又不住后挪。她不是故意如此。昔日不是耳刮子,就是扯耳朵,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飞白怕她身上仍留有虫,便用百部熬了水,给头脚身上擦了个遍,同时将陈年污垢一片片的给洗净。肥皂轻轻打上去,用细毛巾浸软了,小心擦拭着一件遍体鳞伤的易碎品,碰一碰就要打颤,简直比饼干还脆薄。
小黛始终紧并着两条腿,飞白的手刚一触到她的腿根,小黛立刻发出一声锐叫,乱挥着手。她像一只被人虐待怕了的鸟,紧紧蜷着身,拒绝别人的触碰。
飞白只有心疼。不住安抚,百般哄劝,方止住惊恐。
水放了又放,等灰水终于恢复成白水,毛巾也辨不出原色了。
飞白双臂发酸,累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小黛扶着浴缸边沿,被热水浸泡着,感觉两条僵硬的腿都舒缓了一点。她放松许多,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好舒服呀,真想天天洗澡。”
仍是这般天真语气。飞白心酸,却也笑了,“好,都依你。”
她的睡衣对小黛来说实在宽松,虚拢拢罩在身上,没个形状,看着是个穿上长袍的小孩。她一笑,将她抱到床上。“小黛,小黛。”她唤她,想要将十年来的空缺都填补上。小黛久经人事,对她却还是羞涩如少女,连咬个耳朵都要红半天。
“我好想飞白。”她小声道。
飞白觉得自己的心肠也软了,她们重新回到过去。她轻吻着她的脸,只拥抱着,生怕勾起她恐惧的回忆。
小黛黏人得紧,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小动物一样的哀鸣。她的手冰凉凉,飞白拉着她的手穿过衣襟,放在自己的心窝捂着。
“小黛,你听这里。每天,每刻,每秒,都在想你,会很难过。”她坦言。小黛伏在她的心口,听那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的跳,很震动,眼泪又滚下来,沾湿了衣襟。
飞白抚慰她。“你放心。我在这里,绝不会弄丢的。”
“我不敢睡,飞白。好怕是一场梦,一醒来你就又不见了。”她小声道。
飞白长叹一声。
“那我们就说会话罢。”她柔声道,“小黛,你恨不恨把你卖掉的哥哥嫂子?”
小黛蓦地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