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妓

第14章 寻觅

天刚刚亮的时候,梅子伺候着飞白起居,便听她幽幽一声叹息。“你走罢。”


“太太……”她瞬间就醒神了。


“你不应该在这里。”


梅子听了她的话,不觉一震,抬起头来,只见她仍注视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不出多少情绪。


“你一天在这里,一天便是我的肉中刺,所以我想让你走。你不用奇怪。”


飞白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并不看她,只怕一看她,便要露出些说不出的情绪,说出些身不由己的胡话。


“可是我要走了,旅长迁怒于太太怎么办?”


她笑起来,“你太小瞧我了。我既决定放你走,自然不会让自己涉险。”


梅子仍怔怔然,直到飞白轻推她一把,才乍然醒神,心中感怀,说不出话,只认认真真给她磕了个头。


飞白道,“离开这里,重新过日子去。别总是呆呆念经,总把人念得傻了。”


她这时候要了个堂子里的雏儿,眉目和梅子有六七分像,仔细乔装一番,也看不出不同来。那丫头托了梅子的福,不必在那儿苦熬,已是意外之喜。交代了一番话,她也很爽快,一口咬定不会出错。


她们这些人,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最终都是要跟着男人,跟一个过日子,总比跟数不清的面目模糊的男人要好。


梅子裹着斗篷,临走前又不住拨弄着她的佛珠,欲言又止,最后对飞白道,“多谢太太怜恤,太太的恩德,若不能报答,只有等来生结草衔环了。”


飞白并不在意,道,“你多保重,以后好好儿过。”她们之后并不会再见了,因此气氛格外安心起来。她只是她还残留的一点温情,若她要看见她经手的那些恶心事,怕也只剩相见两厌,话也不会多说一句。


有些人的相遇,只适合萍水相逢,有片刻交心就足够。真要走近了,则又是另一种不堪。


“你说我莫不是疯了?”她对尔冬笑道,“之前为送走一个人,差点没了命,如今还不长记性,却又为另一人费心。”


尔冬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她倒并不是之前那蹄子。何况小姐生性不爱拘束,最见不得笼中鸟了。”


她只淡淡吸着旱烟,半晌道,“他的笼中鸟,苑内花还少?”


她的丈夫依旧热衷于走马观花,眠花卧柳,房里始终多不出个人,也少不了一个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女人,不过是贴身的衣裳,不合身的,扔了再穿便是。


有了几个新人珠围翠绕,她倒不必分神应付他。但有些时候小丫头不懂事,闹了脾气,还是得搬出她这个太太来。


他在行军中受了枪伤,又淋了雨,那伤就缠绵不断,脾气就大。亏得有飞白柔声安慰,敷药,按摩,又烤了鸦片膏子,叫他受用。乌黑油亮的膏,她用小勺挑了,一口口舀给他。


这时候是和谐的。两人相对卧榻,各怀心事。一人抽芙蓉烟,一人抽旱烟,同样地腾云驾雾,烟气腾腾,都为彼此做个伴儿。


屋小如舟,随着烟青床幔轻飘飘晃动,都漂在时间的海洋里,夜以继日,日以继夜,随波逐流。


飞白被弘武扶正的消息终不知何时传开了,许久没动静的娘家破天荒地来了人。尔冬气得跺脚直发牢骚。“他们怎么有脸来?当时小姐你的嫁妆不曾准备多少,如今知道你做了太太,又巴巴地来打秋风。”


“好了,丫头,你也别动肝火,随我这么久了,人情冷暖还没见惯么?你过去把他打发了才是正经。”


人一旦得了势,身边鸡犬也跟着升天了。她从一个小老婆,瞬间成了香饽饽。所有人都等着来分一口。


她不能让他们吃定她,于是借口不在,直晾了他几次才勉强拨冗接待了。来的人是长泽,二房的长子,她的堂弟。他们从小便不和,虽未曾打架,彼此却也都看不上眼。


他走上前,穿过厅前的绿漆竹屏风,见到飞白,立刻陪着笑,叫了一声姐姐。


她正一个个夹着小核桃。听他招呼,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你请坐罢。”


长泽也就拘谨地坐下了。她这才把眼一抬,将他看了一看。一条石青绉纱长衫稀皱地黏在身上,葳葳蕤蕤,看着毫无清爽气。


她也懒得搭理,一时两人相对无话。尔冬端来茶点,长泽立刻招呼道,“尔冬姑娘。”她是她的陪嫁丫头,也是唯一的贴心人,如今飞白得了势,她自然也不是那个小丫头了。


尔冬点头感慨道,“当真好久不见长泽少爷了,都快认不得了。说起来,怎么只有堂少爷一个人来呢?家里情况如何?老爷夫人可还好?小姐可甚是想念呢。”


她这一串话连番从舌尖滚下来,真是滴水不漏。长泽立刻就讪讪的。飞白这几年在家里是个隐形人,谁都不屑于提。这个时候凑上去亲热起来,倒显得他们势利。


“我只道你们这辈子不打算上门了呢。”


长泽急忙欠了欠身,赔笑道,“不怪姐姐生气,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望姐姐,实在是我们的不是。可姐姐有所不知,家里几经波折,大伯去世,祖父悲痛之下也病倒了,家里忙于照料,故而只有我一人前来。”


“咔嚓”一声,一个小核桃发出轻微爆裂声,它被彻底钳碎了。


她捻起那核桃仁儿吃了,慢条斯理地对尔冬道,“我听明白了,这位少爷是打秋风来了。”


“姐姐莫要误会,我此番前来,是给姐姐请安的。”


“哦,原来是请安的。”她的笑只是皮肉牵动的一丝笑纹,“看来是我多心,我怕你这请安,是要请个财神家去呢。”


她道,“如今招呼也打了,人也见着了,我好好的,没什么烦忧。请回罢,替我向诸位问个好,也是你的一片心了。”


说着便撂了小钳子,半阖了眼睛,倚着扶手向沙发背斜斜一靠。长泽再没想到她冷心冷面地回绝,竟连父亲的死因问也不问。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答话,这么走了,又不甘心,急得额头都要冒汗。


尔冬在旁,将他的窘态看个分明。眼见气氛僵住了,少不得开口解围,不由凑近她笑道,“小姐心里常念着家里,怎么见了少爷的面,一句家常话也不提了呢?少爷大老远地来探亲,好歹也叙叙旧再走。”


飞白睁眼,只盯着手看。右手无名指上,夹核桃时裂了一条细纹,尔冬赶忙拿了小银剪子来。


“唔。”她懒懒道,“听你这口气,家里怕是乱成一锅粥了。”


长泽长叹一声,“不过是凑合着过罢了。家里兄弟姐妹走的走,散的散,也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老人了。”


“他怎么走的?”


“自姐姐走后,大伯本就郁郁寡欢,家里又……他一直忧心,染了风寒,引发肺炎,还是没熬过去。”长泽含糊其辞。


她闭上眼,委实没什么震动。她的父亲一辈子是个好人,温雅谦恭,孝顺有礼,唯独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祖父祖母不许她母亲进门,他就任由她做外室,病了也只能偷偷送药来。他的正妻暗中刁难她们母女,他也就只会和稀泥,“你又何必如此?”他向来这么说。直到她嫁人前扯着他的衣袖,他也只是背手叹气,来回走动。


“女儿,爹爹心里也苦,只是,这到底是你的命……”


于是她的心思一寸寸冷下去。


她闲闲听长泽说大哥长春早就不回家了,堂妹纯纯也离家出走,说要出去找份工作,和他们家彻底断绝关系。长泽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在外姘戏子,酗酒,在堂子里染了花柳病,到处寻医问药,吃了偏方,反而烂了腿。老太爷年纪大了,本就三病四痛,眼见家里一日日衰败下去,落人口舌,不由大动肝火,那病就更严重了。


她笑了,“这就是你们的好门楣,好家风。”弘武给的聘礼也不菲,他们不想着开源节流,却用来肆意挥霍,这家不落魄才是天理不容。


她道,“不是我说祖父的不是。众人犯了错,也该拿出一家之主的势头来,该罚的罚,该改的改,一味地纵容,怨不得如此乌烟瘴气,再纵容下去,就为寇为盗了。眼下亡羊补牢,虽迟不晚。不过把名下几块田卖了,买卖股票,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差罢?”


长泽苦笑了下。“姐姐说的是,只是祖父他省俭惯了,攒了一辈子的家私,恨不能时时刻刻放在眼前才好呢。怎么舍得入股?拿出一部分来填窟窿,”他的嘴不自觉一撇,“简直是割肉呢。”


飞白立刻接口道,“尔冬你听听,舍不得割他们自个的肉,就来割我的。”


“姐姐,好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祖父也惦记着姐姐呢,一直对我们说想您,又责怪大娘,说大娘耽误了姐姐,没好好带您,很久没给她好脸色。他还说了,您是我们家最争气的姑娘,聪明,懂事,果敢,比爷们有本事。”


飞白噢了一声,似笑非笑。争气?争谁的气?为谁争气?老太爷如果在这里,她要一句句甩到他脸上。


“姐姐这些年也不容易。吃的苦我们都知道,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道,也拧了眉头,低声道,“可惜山高水远的,既不知道姐姐在哪,也没有音信来。姨娘一心牵挂姐姐,与大伯大娘闹了一场,结果还是被赶出家门。”


提起她的母亲蓝姨娘,飞白终于变了颜色,眼神也黯淡了,低垂着眼帘,也没看他。


“她人善,命不善。”她长长叹口气,竟也说不出什么话,只冷笑道,“又遇虎狼,如何能躲得过?”


她和母亲感情一向很深。母亲死了,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后来呢?”


他垂着眼,有些犹豫的道,“姨娘自请去庵堂随老师父修行。”


飞白一动不动。修行……她是想在神佛前为女儿求得庇护么?或者,是将自己的寿数全给了她?


她心里一片冰凉。母亲怎么死的,她不必细问。她自己是姨太太,做了一辈子的外室,再不愿让女儿重蹈她的老路,可老天这般捉弄,她一定是发了疯地啼哭哀求以死相逼——母亲一辈子的心愿,不过是想让她的女儿嫁个寻常人家,和和睦睦夫妻恩爱过一辈子。她被旅长看上,人人都道是福,只有她明白那是怎样的苦楚。


也就在那段时间,她心神恍惚,辗转不安,因而疏漏了,没能注意到那小丫头的野心,让她有了可趁之机。她哑声问道,“她葬在哪里?”


“祖父在祠堂立了蓝姨的牌位。”


她冷笑道,“你们顾家不是最讲究家风家训的么?如今让小妾进祠堂,他是老昏聩了?”这话太过严重,长泽不敢接,只垂下头,讷讷不语。


“好了,你不必啰嗦了,越听你说,我心里越不好过。尔冬,把东西拿来给他。”


见她点头,尔冬便从室内捧出一只黑漆嵌蚌的小木盒子,掷到他面前,光彩夺目。一根小黄鱼(1)从绒布探出头,长泽的眼被那金色点着,狂喜地闪烁,连呼吸也粗重了。


“姐姐这样慷慨——”


她根本不看他,只自顾自说,“这里呢,有五条小黄鱼,虽不算多,也够解决燃眉之急了。若是早些年来,倒还能再多接济你些。近年局势不好,到处都在打仗,钱如流水一样的花,先生和我都为难。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虽帮了你们,到底是授人以鱼,你自个谋个妥当工作才是正经。”


“自然,自然,姐姐也不容易。我自会听姐姐教诲。”他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最后忙不迭告辞。


“走了?那么不虚留你了。”她懒得抬眼。


“姐姐也要照顾好自己,以后再来看望姐姐。”


“不劳你费这个心。”她笑道,“就怕你们惦记上。下次你挥霍光了,再来讨要什么,我可就不认了。”


他立刻应了一声。


“等等。”飞白想到一些事,又叫住他。


长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转回了身,提心吊胆地问她,“姐姐还有什么事?”


“看把你吓的,有鬼要吃你么?”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的小气。


飞白眯起眼,远远地看着他,想问一问有没有沈家小黛的消息,然而他是个把不住嘴的,不知情又到处乱讲,倒叫她难堪。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话。


“罢了,也没什么事。你走罢。”她挥挥手,像赶苍蝇。长泽舒了一口气,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飞白沉思良久,终是对弘武开口。说她爹去世,祖父也罹患重症,为人子女,要回娘家侍疾一趟。刚好过了年关,回娘家也是正常。她已经很久没和娘家人联系,当初是姨太太,看她看得紧,连三朝回门都没有。弘武根本不在意,头一点,就拨了十几个亲信跟着她回去。


飞白回到莱县,反不急着回顾家。她四处搜寻小黛的下落。找遍了周围的风月场,都没有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


老板提心吊胆。姑娘们也得小心赔笑,生怕这个冷着脸的女客人会砸了场子。贵人们都得罪不起。飞白的目光来回逡巡,都没有她。直到进了窑子,确实有几个残疾女孩,披着破旧的碎牛肉色的褂子,又瘦又小,对她仍强颜欢笑。


她的心肝都在发抖,一个个望过去,都不是她……好在不是她。心正揪着,偏有人怯声道,还有一个年纪小点的盲丫头,生了鱼口(2),在床上躺着。等会就要搬出去了。


“什么!”飞白像被炭火烫了一下,也忘了提她的名字。老板不敢阻拦,只好硬着头皮,让这位姑奶奶浑身裹严实了进去。


飞白一走进去就后悔了,满屋子的烙铁味道,是皮肉烧焦的气息。她原以为自己胆子够大,随着弘武行军,不是没见过血肉横飞的场景。饶是枪林弹雨,断肢残躯,她虽觉残酷,可都没感到眼前的恐怖,但看到床上垂死的女孩,还是猛然一惊。


女孩盖着看不出原色的破被子,垂下来的一只手臂上满是溃烂的暗红色的洞。一个,一个,像一只只腐烂的眼睛,流着脓泪注视她。


她当即倒就抽一口冷气。


时间那么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她强撑着自己的目光向上移,一阵眩晕。


“妈妈……别烧我的肉……”那个女孩子还没死透,听到声音瑟缩一下,很艰难地转头求饶,一张脸已不是人的形状。


那是什么?她无意识地盯着,试图找出与小黛相似或者不同的地方。


然而再怎样看也是徒劳,她已经没有容颜可言。女孩子头发落尽,露出红秃秃的头皮,一张脸上鼻头成了鲜红的肉团,嘴唇烂得像两片碎肉。


飞白退了再退,腿一软,撞到架子上,差点没跌坐在地。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鬼域!


“你,你原叫什么名字?”飞白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爬起身子,腿却灌了铅,挪动不了半步。


女孩子呼着气,艰难的想着,许久才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月英。”


飞白身子一松,舒一口气,片刻又觉伤惨,再不忍看。


她胆怯了,忙不迭逃出房间,一双双眼睛都围绕着她,有畏惧,有好奇,更多的却是麻木和漠然。飞白不敢想她的小女孩,沦落到这样的地方,又会受到怎样的虐待?会不会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死去了?


她心中大痛,走路也颤颤巍巍,肺腑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扶了一棵树,双肩一抽一抽,要将肠胃也给呕出来。


之后她麻木地走到沈家的住处,比之前更落魄了,房梁结了蛛网,野草由着性子长,蓬蓬遮了一片地。后面是一片瓜田,沈麻子的血和脑浆曾经溅在这里。


她如游魂般地走着,忽地看到一人聒噪着,笑着,叫着,拍着手,又看着这里嘻嘻笑。“死得好呀!活该报应!”她尖笑着,声音里全是怨毒。


飞白吃了一惊,只见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像从沼泽地里滚出来似的。她流着泪,却还是笑。她眯起眼,只觉这人语气好生熟悉,她家里的女人,除了麻子老婆,就是沈莹了。那么胡家人把她赶出来了?那她的嫂子又在哪里?她们一定知道小黛在哪里!


她心里怦怦跳,急忙唤她。沈莹恍若未闻,见有人来了,忙不迭逃跑,眼看着摇摇晃晃,却敏捷异常,眨眼又不见影子了。


飞白呆呆望着,在太阳底下站了半日。早知当初是永诀,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小黛。她闭上眼,目底枯涩,火辣辣的流不出泪。


该死的!


飞白像个托梦的鬼,在莱县徘徊,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和小黛的回忆。花藤架下的小秋千,沈家的空柴房,系着红布条的桂花树,甚至那条小黛很怕的大黄狗还活着,拴在那里哼哧哼哧喘着气,这一切都还在,只是不见那个小小的女孩。她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飞白忽觉颓唐。她一手捂脸,一手扶墙,半晌握拳狠狠捶了一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不见原先好光景。


谁来赔她们的好光景!

作者留言

【注】
  (1)小黄鱼:一两重的金条。
  
  (2)鱼口:xing病。生于大腿根缝处的结肿疮毒,化脓后局部溃疡。因疮口随人体曲直而开合如鱼嘴,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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