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圓|魔紀哨嚮AU|主紅藍】La Maison Dieu

第13章 13.

13.




接過那位看似是藝術家經紀人的芋髪少女所遞來的場刊後,沙耶加便同樣回以了她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做工精美的場刊裡頭刊載了許多阿莉娜・格雷的名作,無論繪畫、雕塑、攝影抑或複合媒材的視覺藝術作品都曾獲多項國際藝術獎項。而在阿莉娜每一個作品的標題下方,都會附加這麼一行分別用日語及英語組成的文字:


攝影者・御園花凜


Photography by Karin Misono


值得一提的是,那豪放雄邁的英文字明顯出自於藝術家的親筆手跡——看起來就像在宣示主權一樣,沙耶加沒由來地猜想,那個花凜很可能就是剛才遞給自己場刊的甜美女孩。


「嗚哇⋯⋯用骨灰什麼的當作媒材真的沒有問題嗎?」看著標題斗大地寫著《天才藝術家經典成名作・死者蘇生系列》的介紹專欄,裡頭駭聞聳動的敘述讓沙耶加忍不住汗顏道。對於一位三觀端正的醫者而言,將遺骸或骨灰作為藝術媒材來使用什麼的,實在過於衝擊自身長久以來的價值觀,更別說是接受了。


視線飄向台邊設置的由雄鹿顱骨與黑色能面交錯而成的裝置藝術,一絲不安與恐懼在沙耶加心裡油然而生。


「撇除道德觀感上的問題,單論法律層面使用非人類的生物骨灰創作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娥眉微蹙的美冬若有所思地說,「我想這可以當作是格雷小姐獨特的創作風格?」


「就算這麼說,我果然還是不能理解啊⋯⋯藝術真難懂。」


至於目光方才開始便一直盯著某個拼貼畫作不放的杏子,就在嘆著氣的沙耶加正準備把場刊給闔上時終於開口:「吶,妳們不覺得這些東西⋯⋯看久了其實挺像魔女的嗎?」


經杏子這麼一說,沙耶加和美冬先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旋即便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紛紛贊同道。


「怪不得我總有種格雷的作品看久了心裡會不太舒服的感覺。」


「佐倉さん這麼一說的確⋯⋯尤其在用色風格上蠻相似的,像是這個《尖叫羅漢》也是。」


「或許只是巧合?」


「格雷小姐看起來也不太像是哨兵或是嚮導⋯⋯」


「至少那傢伙肯定是個怪人。」望著時不時傳來詭譎笑聲的人群中心,杏子毫不避諱地總結道。


登時,館內原先昏暗的燈光忽然轉亮,隨即一片熱烈的掌聲與歡呼四起,阿莉娜的演說顯然已經告一段落。走到台邊的阿莉娜從花凜手中接過瓶裝的草莓牛奶,咕溜咕溜地仰天暢飲的瀟灑模樣毫不在意眾人驚奇的目光。


「那麼趁格雷小姐在休息的時候,我們先請出資協辦本次格雷特展的志築財團發言人——志築仁美小姐為我們說幾句感言。」


杏子拿起盤子上最後一顆馬卡龍便將它一口嚥下,含糊不清地說:「哼?原來還有人贊助啊。」


「而且竟然還是志築小姐呢。」同為名門出身,美冬過去也曾在家族對外的宴會中與她說過幾次話,儘管她們之間深入的談話並不多,但足以知悉對方是一位談吐溫雅的聰慧女性。


在策展人員的介紹說詞之下,隨後登場的是一位樣貌可人、氣質出眾的年輕女性。一頭亮麗的綠藻色捲髮垂落在布料下半裸露的香肩,深黑色的長禮服在她身上顯得尊貴卻不張揚,那雙寶石般的祖母綠瞳眼中閃爍著優雅而自信的光輝。


「我十分榮幸能為格雷小姐的個人展出獻上一份心力。」


「我聽說志築小姐從以前就是格雷小姐的粉絲。請問您最喜歡格雷小姐的哪一項作品呢?」


「事實上,我認為格雷小姐的每一項作品都十分發人深省。不過,格雷小姐在三年前所創作的《回歸寧靜的人類報酬》,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說到這,仁美先是略帶猶疑地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後便接續說:「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所傾慕的一位才華洋溢的男孩,不幸因為一場意外而逝世了。」


咖啡館內鴉雀無聲,就連本對仁美的發言絲毫不感興致的阿莉娜也抬起了視線。當眾人帶著悲憫的目光都集聚在這名不幸的女孩身上時,坐在沙耶加身旁的杏子注意到伴侶對她的話所產生的反應顯得頗為異常。


藍髮嚮導的眼裡充斥著恐懼。


沙耶加絕望地望著台上淚眼婆娑的女孩,彷彿竭盡自己一生去逃避的惡夢於今於此又出現在她的眼前,連呼吸都令她感到痛苦不已。



為什麼?


為什麼仁美會在這裡?




「當時的我很受打擊,也因此憂鬱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一次由家父舉辦的慈善藝術晚宴裡,《回歸寧靜的人類報酬》來到了我的面前,拯救了絕望的我。」仁美哽咽不捨地說,「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並不是所有的死亡都是件讓人悲傷的壞事——對活著而感到痛苦的他來說,或許才是找回屬於自己的寧靜的一種方式也說不定。」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明明恭介才是最不該用那種方式離開的人。


全都是因為我——


別這樣。


拜託,快停下。


別再說了。




沙耶加覺得自己快吐了,仁美此時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折磨她。


這些話或許是仁美經由這些年的體悟與感懷所淬煉出來的話語,然而對沙耶加而言,無疑是一場痛不欲生的無情凌遲。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沙耶加用含砂般低沉又破碎的嗓音虛弱地開口:「抱歉,大概是這裡太悶了,我有點不舒服,到外頭吹一下風。」


匆匆拋下這麼一句話,也沒等一旁的杏子和美冬回應,沙耶加便頭也不回地逕自離去。


「美樹さん是怎麼了呢⋯⋯一個人不要緊嗎?」美冬擔憂地望著沙耶加匆忙離開的背影,又轉過頭看向了杏子。


「自從志築小姐一出現後,她的情緒波動就變得非常劇烈不定,就算是在聖所接受訓練的時候,我也沒見過這樣失常的美樹さん。佐倉さん,妳有什麼頭緒嗎?」


然而杏子只是不發一語地搖了搖頭,一方面也為自己對於沙耶加的事情一點也不了解而灰心。作為伴侶,她們對於彼此的認識終究還是太過粗淺而疏遠。


台上的女孩依舊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她的傷心過往,而杏子可以肯定這和沙耶加的反常舉止脫不了關係,掙扎了片刻,她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對美冬說道:「⋯⋯我去找她。」


「美樹さん是我帶過少數最優秀的學生之一,但她總是自己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高牆,讓所有想要和她更親近一步的人都被擋在牆外。不過,佐倉さん,」注視著哨兵堅定的神情,美冬露出一個了然又欣慰的笑容,「妳是她的伴侶,一定可以成功走進她的內心的——要看好她哦。」


杏子點了點頭,滿懷感激地望了美冬一眼,接著便馬上用行動證實自己的決心。


紅髮哨兵遠去的背影就如同一爐冷豔的火焰,內含無可限量的熱意與力量,溫柔而強大。


簡直就像妳一樣呢,加奈惠さん。


一面來回撫順窩在懷裡的貓兒那團銀白色的蓬鬆毛髮,一面回憶起已不在身側的所念之人,獨坐在桌前的嚮導始終難掩不曾消泯的寂寞。




-



高掛的艷陽拂去了秋日的涼意,無雲晴空下的萬物在溫煦秋暉編織的搖籃裡倘佯。附屬於咖啡館的露天薔薇庭園裡,有著一邊品茶一邊相談甚歡的三五好友,有著互訴愛意的年輕愛侶,也有獨自享受品味愜意午後的饕客。然而無論是誰,都與此時苦喪著臉的沙耶加成了鮮明對比。


等沙耶加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從咖啡館逃到了這裡。


她實在是沒辦法繼續待在那兒——她會崩潰的。


穿越了繁花繽紛的花叢,沙耶加隻身一人來到了規模雖然不大,但明顯是參照義大利羅馬海神噴泉仿造而成的中型噴泉。


她索性一把在噴泉邊上坐下,凝視著渴望擎天的噴泉噴湧,百感交集地深深一嘆。這時,一道海藍光輝乍現,一隻海豚冷不防從水池裡竄出身形,細長的嘴發出了略顯不安的鳴叫聲。


「奧克塔維亞,妳也在擔心我嗎?」


海豚溫馴地點了點頭。


「抱歉,讓妳擔心了。」


真沒出息。竟然讓精神嚮導替自己操心,還真是大失敗啊。


沙耶加狼狽地露出了一個苦笑,伸手摸了摸海豚濕潤滑順的腦袋,「妳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仁美對吧?在那之後,我們也好多年沒見了⋯⋯仁美變得更漂亮更成熟了呢。」


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式重新振作了起來。


而膽小鬼的她卻連再次面對仁美的勇氣都沒有——又選擇了逃避,就像她剛來到聖所時的時候一樣,毫無長進。沙耶加頹喪地想,對自己再度感到了失望。


就在這時,花叢間窸窣作響,沙耶加反射性地回過頭,隨即一隻獨角獸便朝她飛也似的遄奔而來,就在牠作勢要頂著那根銳利尖角往自己的臉直撲之際,沙耶加連忙伸手制止了牠,至於一旁的海豚則是又驚又氣地對著那頭不請自來的獨角獸叫囂。


「喂!妳不要擅自冒出來——」


「⋯⋯杏子?妳在那裡嗎?」


「呃,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事跡敗露的杏子一臉尷尬地從花叢走了出來,「再說妳也知道哨兵的聽力很好。」


「我知道,妳是擔心我吧。更何況剛才是我那樣自顧自地跑開了,」沙耶加露出一個歉意與諒解的笑,「對不起,害妳和梓さん擔心了——還有,謝謝妳來找我。」


「有什麼好謝的?我根本什麼都沒做。」


面對杏子的疑問,沙耶加則是輕輕搖了搖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說起來也挺弔詭的,但當妳一出現的瞬間,讓我感覺輕鬆了不少⋯⋯我想是因為妳的信息素的緣故吧。」


「噢,是、是這樣啊。」


伴侶間的信息素除了能引發結合熱的產生之外,同時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安定作用,可以平撫哨兵與嚮導的心神。當然,一般而言仍然是由嚮導來安撫哨兵的情況佔絕大多數。


看著沙耶加在旁安撫自家那情緒亢奮的精神嚮導,杏子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話問出口:「所以,妳和那個大小姐發生過什麼嗎?」


話一出口,沙耶加便像是被施了石化魔咒般地打住了。


「當然,妳不想說的話我也不強迫妳——」


「——我不能再逃避了。」


至少,她不能從杏子眼前逃開。


「這是我的過去,不管我逃去哪裡,它終歸會跟著我一輩子的。」


或許是那股令人心安的蘋果香,給了自己正視過去的勇氣吧。


與杏子那雙如星火般明亮熾熱的眼眸相對,沙耶加深吸了一口氣,便開始闡述起那段屬於自己,一度渴望將之忘卻的過往:「仁美、圓還有我是從小就認識、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們之中,仁美一直最優秀的那個,嘛,也就是所謂的優等生啦——我也很驕傲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朋友。」


久違地談起往事,一股懷念之情不禁湧上心頭,沙耶加的嘴角也跟著上揚。


「我還有一個青梅竹馬,是個害羞內斂的男孩子。每當我們三個在玩的時候,他總是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我們——但是這樣文靜的他,其實很會拉小提琴哦,年紀輕輕就辦過好幾場個人演奏會,還被稱作是天才小提琴演奏者呢。杏子家以前是教會對吧?說不定也曾聽過恭介的演奏——而我和仁美都為這樣的恭介著迷,戀慕著他。」


杏子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沙耶加所說每一句的話,不願錯過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但是,在恭介十二歲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事故導致他的左手沒辦法動了,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住院,那段期間他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灰心而患上了憂鬱症,直到⋯⋯」


沙耶加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艱難將接續的話說出口:「直到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為止。」


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幾乎就要哭出聲來的沙耶加,杏子一時間什麼話都擠不出來。


「而恭介之所以會將自己逼上絕路,都是我造成的。」


沒能理解沙耶加是怎麼導出這個結論的,杏子忍不住皺起眉頭反問道:「⋯⋯這和沙耶加沒有關係吧?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每個人聽了都會這麼說,但我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沙耶加滿是悔恨地扯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那時天真愚蠢的我並不曉得自己所擁有的力量,在沒有好好控制的情況下,究竟會招致什麼後果。」


杏子反覆咀嚼著沙耶加所說的話並加以拼湊推理後,得到一個令人心碎的結果。


「難道說⋯⋯」


「我日漸茁壯的精神力量——這份詛咒,加深了恭介的絕望,化作怪物侵蝕了他,並吞噬了他的生命。」


每當沙耶加看著鏡中的自己時,便感到無比的罪孽深重。說來可笑,這樣雙手染血的自己,最後竟然還選擇了從醫。每當她拯救了一個人,害死恭介的負罪感便會再次湧上,將她推入罪惡的深淵,在永無止境的夢魘迷宮裡向那永遠緘默的逝者懺悔。


「也因為這樣,在那之後,除了小圓之外,我就不再和身邊的人往來,一個人到聖所裡接受訓練。我根本無顏面對恭介的家人,也沒辦法面對仁美。」


因為害怕會傷害他人,便拒所有人於千里之外,築起一道無處可侵的精神壁壘。


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杏子悲傷地望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徬徨無助地瑟縮起身子的沙耶加。


「所以,當仁美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不知不覺間,沙耶加已經整個人都被抱在杏子的懷裡,終於忍不住淚水的她,抓緊了對方被自己的眼淚浸濕了的衣襟,將整個臉都埋進她溫熱的胸膛,低聲抽泣了起來。


紅髮哨兵只是默默守望著藍髮嚮導脆弱得彷彿下一秒就會煙消雲散的身姿,將她擁得更緊。


沙耶加的哭聲可以說是杏子這一生中所聽過最悲傷的聲音。


「好好的哭吧,我會在這裡陪妳的。」杏子輕柔地撫觸著沙耶加顫動的背脊,用指尖替她拭去如星辰般透著日光的淚珠。


「如果妳認為自己鑄下了不可挽回的罪,那麼正好我也是個罪人,早就不期望能上天堂了。所以⋯⋯就算是地獄,我也會陪著妳一起走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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