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悠悠歲月清清淺淺地哼唱著古老的歌,在深色樹皮上刻下了無數千曲百折的聲紋。萬古巨木坐臥於遺世獨立的花丘,高舉著花瓣編成的酒杯,向那千年如一日的藍天邀約共飲滄海桑田的悲歡。
落英繽紛,芳香洋溢,萬年櫻溫柔的胸懷展抱著兩名嬌小的少女。
里見燈花與柊音夢——Magius的最高領導人,揚言將要引領哨兵與嚮導至新世界的領航者,自詡為人類歷史寫下嶄新一頁的開創者——與轉瞬即逝的櫻花不同,她們的名終將永垂不朽,後世都將歌頌她們的偉業。
這片與世隔絕的虛空之地便是她們的城堡。
「深夜,一片寂靜。勸說特洛伊人把木馬拉進城的希臘人走到木馬邊,輕輕地敲了三下,這是約好的暗號。藏在木馬中的全副武裝的希臘戰士一個又一個地跳了出來。」
音夢所精心設計的使魔便是由多顆經過重新編譯的悲嘆之種所組成的特洛伊木馬。當嚮導企圖透過精神干擾藉以擾亂牠的魔力迴路時,潛伏於使魔體內的悲嘆之種會將外來的精神力量識別為信號,動盪不安的魔力會瞬間爆發破壞力堪比十顆共鳴炸彈的精神震波——哪怕是S級嚮導也難以倖免於難。
翻到了下一頁,音夢繼續用她那軟綿綿的獨特嗓音敘說著故事:「他們悄悄地摸向城門,殺死了睡夢中的守軍,迅速打開了城門,並在城裡到處點火。隱蔽在附近的大批希臘軍隊如潮水般湧入特洛伊城。十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燈花,妳有在聽嗎?」
只見坐在高腳圓桌對面的燈花用右手掩起嘴,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呵欠,「音夢,這麼長的故事妳不如就留到睡覺前再跟我說吧。」
「問我從哪裡得到製作出木馬使魔的靈感的人可是燈花哦?」啪地一聲,纖細柔嫩的雙手猛地闔上書本,明鏡般的紫堇色眼眸映照出哀怨的形影,那位高傲不群的聽眾心不在焉的態度顯然令音夢不怎麼愉快。
「我也只是隨口問問,沒人叫妳這樣自己一個人開始長篇大論呀?」眼角餘光留意到放在桌邊上的小藥瓶,燈花放下手中還飄著熱氣的茶杯,反射性地皺起眉,接著便話鋒一轉,語帶責備地問道:「音夢,妳今天的藥還沒吃?」
「經妳這麼一說的確⋯⋯」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記啊喵!」
吞下燈花遞來的白色藥丸後,音夢用溫鹽水漱了漱口,抬起視線直勾勾地盯著像隻松鼠鼓著臉頰的燈花,語氣平淡地說:「畢竟一直都忙著觀測謠的狀況,第一次實際運作還是謹慎以待才好。而且說實話⋯⋯我也有點擔心阿莉娜能不能按計劃行事,加上她又是塔這次行動的首要目標。」
「光憑塔的那些資深さん才抓不到阿莉娜呢。」燈花輕啜了口清茶,神態自若地答道:「我們也講好條件了,找到御園花凜之後就必須馬上回到這裡。雖然有時候難以理解阿莉娜到底在想什麼,但她也不是那種不識時務的笨蛋。」
經過燈花和音夢改良的孵化者網路正不斷向她們的腦海傳輸大量資訊——包含各方人員的座標位置、信息素檔案、精神圖譜等私密訊息在內,特定範圍內的精神能量瞬時測定表,透過無人蜂型機回傳的即時影像——至於當中最令兩人在意的莫過於謠的實際運作情形。
「再說,目前為止計畫也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的空襲策略可是大成功哦——剩下就是等著回收資深さん她們的精神能量了。」
驀然間,從靈魂寶石振翅而出的烏鴉飛上了枝椏,一邊陶醉在櫻花的清香裡,一邊用鳥喙理著烏黑亮麗的羽毛。精神嚮導的好心情讓燈花不自覺地跟著勾起了嘴角,「也得趁機物色一下可以頂替透明人さん的謠適任者才行,真沒想到哨兵和魔女的相性會這麼差。」
「現在高興還太早了哦,燈花。要讓她們陷入狂化和混沌肯定沒那麼容易。光靠大量使魔和精神劇毒是不夠的,現在也不好讓阿莉娜直接出手,美冬和月咲不足以應付首席嚮導。」
她果然還是該跟去的——若不是燈花和美冬一再地反對,身為造謠者的她此刻想必正心滿意足地在場享受著自己的研究成果。音夢低下頭陷入了沉思,兩條杏色三股辮隨之垂落,「這樣的話,果然還是得靠謠來——」
「既然如此,我認為讓由比鶴乃來散播精神干擾波是最高效也最穩定的作法哦,嚤啾。」不知何時便出沒在兩人之間的小丘比冷不防插話道:「由嚮導和魔女結合成的謠的穩定度是最高的,再加上由比鶴乃的精神力量正巧和這個魔女的魔力類型十分相似,所以能夠讓謠發揮最大效益,嚤啾。」
「更何況現在遊樂園內到處都是使魔,還散落著混入了最強さん的精神力量的碎片,要讓干擾波散播到整座島上並不困難。」伸手抱起了坐在圓桌中央的小丘比,燈花點頭贊同道:「等到美冬她們把摩天輪裡的悲嘆之種回收,就可以行動了吧喵。」
「⋯⋯確實。」
向新世界起航的方舟就快完成了。
她們的烏托邦將不再只存於理想,哨兵與嚮導將不再只是受困於高塔的幽魂。
她們將自由地活著,並且將尊嚴地死去。
抬頭仰望著那棵頂天立地的櫻花巨木,音夢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輕聲呢喃:「距離夏娃孵化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呢。」
「嗯,就差一點了。」
「燈花,我們這麼做⋯⋯羽衣真的會高興嗎?」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死去的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就算等到自己死了也不會知道。」
意料之內的回答讓音夢忍不住淺淺一笑,「說的也是,畢竟燈花是無神論者啊。」
「不過如果是姊姊さま的話,就一定會生氣吧。」她永遠忘不了彩羽當時的表情,是多麼悲傷而沉痛。抱緊了懷裡的小丘比,燈花用臉蹭了蹭牠雪白的蓬鬆毛髮,試圖掩飾自己內心的動搖。然而,那明顯變得起伏不定的情緒波動卻毫不留情地出賣了她。
「那麼羽衣一定也會生氣的。」那道帶著幾許笑意的聲音,輕盈得就像是迎風飄落的花瓣。音夢一邊梳理著燈花的精神海,一邊感懷地說:「真想和羽衣跟姊姊さん一起賞櫻呢。」
「⋯⋯我也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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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夕陽染得金黃的畫室,隨風拂動的白紗,散落一地的畫具,飄散在空氣裡的顏料味。飛揚的草綠色髮絲,精巧深刻的側顏,那個總是以獨特站姿佇立在畫板前揮舞著畫筆,用那雙纖巧白皙的手創造出無數驚世駭俗的作品,卻從來不為世人所理解的藝術家。
使人瘋狂的烈藥,危險而致命。
這是世人賦予阿莉娜的評價。
但是一直以來都站在離阿莉娜最近的地方注視著她的花凜深知,藏在那層荒誕無稽的斑斕外衣底下的是無盡孤獨。在那飽受百年孤寂的靈魂中卻蘊藏著無與倫比的美,令她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花凜總是鍥而不捨地追逐著她的背影,期盼終有一天能站在她身旁,成為能夠理解她,能夠聽懂她,能夠支撐她的人——然而越是試著靠近,那道身影越是遙遠,如今那人甚至就這麼一聲不響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阿莉娜前輩⋯⋯
妳到底在哪裡?
戛然而止的夢境最終還是帶走了那抹草綠色的身影。
混濁的意識伴隨著痛楚逐漸清醒,花凜吃痛地悶哼一聲,一睜開眼便發現她的手腳上都有幾塊燒燙傷,所幸都不算太嚴重。撞見傷口的同時,她也回想起了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當沙耶加灌輸精神力量到木馬使魔的體內之際,多顆悲嘆之種登時便爆裂開來,將在場的兩人炸個措手不及。
替自己簡單處理好傷口後,花凜一邊繃緊著神經,一邊警戒地環視著周圍。
電力仍未恢復的現下,儘管四周依然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但對擁有超常夜視能力的哨兵造不成多大影響。真要比喻的話,就像是戴著一副遮光性很差的墨鏡在看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若不架設視覺屏障,便讓人難以入睡。
「這裡是⋯⋯」芋髮哨兵的倒影在無數鏡面層層相連,放眼望去宛如一部永無止境的逐格動畫。拋物面鏡、哈哈鏡、曲面鏡、萬花鏡——四面八方都是讓人眼花撩亂的鏡牆以及在半空中交錯的樓梯——不會錯的,這裡肯定就是鏡層迷宮。
魔術屋敷總共有五層樓,其中最具難度的鏡層迷宮是在第二層——這也就是說,被捲入爆炸的她們足足掉了三層樓——花凜仰頭一望,猛然驚覺頭頂上的挑高天花板被炸出一個大洞,上方不時傳來陣陣夾雜著槍響的打鬥聲,戰鬥依舊激烈地持續著。礙於距離實在相隔太遠,她沒能聽清杏子和麻美之間的對話,但從兩人慌亂的語氣來判斷,戰況想必不怎麼樂觀。
數團火光忽現,令花凜著實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後退了幾步,卻直直撞上了鏡壁。等她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獨角獸的火焰鬃毛。牠的四肢和尾巴都散發著微弱的光輝,高大的背上則躺著昏迷不醒的沙耶加。
「沙耶加——」
——暈過去了嗎?
見狀,花凜趕緊上前確認沙耶加的情況,並小心翼翼地將她從馬背上抱了下來。一旁的獨角獸則沉默地望著她們,總是鋒芒畢露的雙眼此刻卻充斥著不安與恐懼。
「傷得好重的說⋯⋯」花凜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沙耶加的身體燙得像條剛從沸水裡打撈出來的魚,濃厚的腥味讓花凜難受地擰住了鼻子,替自己架設了一道嗅覺屏障。藍髮嚮導的身上同樣遍佈了大小不一的燒痕,左前額還有一處仍未凝固的鮮明血跡,湛藍軍服暈染著深色血漬,烤得焦黑的披肩也被燒毀了半邊,猶如一片殘破的羽翼。
花凜用自己的軍用外套和軍用背包做了一個枕頭,好讓沙耶加可以枕在上面,並解下了她破敗不堪的披肩和沾滿灰炭的夜視鏡。不過,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大問題——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嚴重的燙傷才好,深怕自己一個弄不好就讓傷勢更加惡化。
這時,花凜留意到從披肩內袋裡滾了出來的靈魂寶石。
「好、好黑!」
當見到那顆被污穢和詛咒盤據的靈魂寶石,站在沙耶加身側的獨角獸頓時露出了痛苦扭曲的表情,劇烈地甩動著身軀,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
一旦靈魂寶石變得混濁,對於哨兵和嚮導都是十分危險的——儘管花凜對所謂的精神科學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不過這點常識還是有的——若是繼續讓詛咒侵蝕著沙耶加的靈魂寶石,別說是混沌,她甚至很可能會就此陷入長夜,化為魔女。與她精神結合的杏子也將無法倖免,而傷勢嚴重的麻美更不可能單槍匹馬應戰鶴乃,如此一來C組便只有全軍覆沒一途。
——該怎麼辦才好?
她根本不知道淨化靈魂寶石的方法。
心急如焚的花凜幾乎快要哭了出來,本就不安定的情緒波動也變得更加紊亂。
就在此時,一陣香甜濃郁的牛奶味冷不防擄獲了芋髮哨兵的所有感知,平息了險些在精神海裡激起駭浪的情緒風暴。一聲清脆裂響驟起,位在她身後的曲面鏡門應聲破裂,飛濺的碎玻璃四散一地,猶如她分崩離析的思緒。
隨即,映入哨兵眼簾的是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
「Wow——音夢的Trojan Plan可真令人Amazing.」
「⋯⋯阿莉娜前輩?」
阿莉娜的出現實在過於突然,令花凜幾乎停止了思考,只能呆若木雞地杵在原地。
「Long time no see, Fool girl. 」用那一派輕鬆的悠然語調打著招呼的阿莉娜,就彷彿此時此刻的她們只不過是在畫材店裡偶遇的老友。她眨了眨祖母綠的星眸,好奇地盯著一臉愕然的花凜,一邊緩步上前,一邊問道:「Hmm?妳似乎很困惑阿莉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那是當然的說!」花凜激動地抓緊了阿莉娜的肩膀,淚水頓時盈滿了眼眶,「阿莉娜前輩什麼也不告訴我,一個人擅自消失又這樣擅自出現——」
阿莉娜伸出食指堵住了花凜顫動的唇,露出一抹曖昧難解的微笑,「真是Fool question——利用妳把阿莉娜引出來的不就是你們的Plan嗎?阿莉娜可是很捧場地出現了哦——不過竟然還用上了信息迷彩這種東西,真把阿莉娜當成Fool girl了。」她抬起了花凜的下顎,湊上前嗅了一陣,似笑非笑地道:「Raspberry的味道⋯⋯妳一直都在用那個嚮導的嚮導素對吧?」
眼神迅速瞥向了被獨角獸護在身後的沙耶加,花凜吞了吞口水,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她覺得自己在阿莉娜面前就像隻被蟒蛇盯上的兔子,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綠髮嚮導身上那股醉人奶香與烈酒般的鼻息幾乎要令她融化,不斷升溫發燙的身體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哨兵敏銳的五感逐漸融解在為她量身打造的甜蜜陷阱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
芋髮哨兵就這麼迷失在信息素與精神力量的誘惑之中,癱倒在綠髮嚮導的懷裡。
阿莉娜召喚出自己的精神嚮導,並將意識渙散的花凜交予灰熊看照。
「Then——阿莉娜該怎麼處理妳才好呢?」目光飄向了仍舊意識不清的沙耶加,並從花凜的手心裡輕輕抽出那顆呈現不祥之色的靈魂寶石,阿莉娜嘴裡含著食指思索了半晌,而後便綻開一抹玩味的笑容,「說起來,先前也打算把妳做成Art Work的呢。正好燈花說過需要新的嚮導來當謠的適任者⋯⋯啊哈!簡直Perfect.」
察覺到對方圖謀不軌,身披火衣的獨角獸一邊發出怒號,一邊踩著炎蹄朝著阿莉娜狂奔而去,不料卻被那頭身形巨碩的灰熊給及時擋下。
「Easy Easy——阿莉娜現在對妳可沒興趣。」
那根鋒利的螺旋角筆直嵌入了粗壯厚實的左臂,只見巨熊不為所動地伸出右掌反將戾氣高漲的獨角獸給抓了起來,拎著牠的腦袋使勁往地面狠狠一甩,緊接著又是一個泰山壓頂,接連的重擊迫使本就負傷累累的獨角獸不得不退回自己的精神圖景。
除去了面前唯一的阻礙,阿莉娜慢條斯理地走到了沙耶加的身邊。
綠髮嚮導蹲下身,用那對閱盡萬物之美卻仍不知饜足的貪婪雙眼,饒有興致地細細打量起神智不清的藍髮嚮導,接著將那黑如純漆的靈魂寶石舉至眼前,不費吹灰之力便擊潰了那道本就搖搖欲墜的精神屏障,無所顧忌地踏入了藍髮嚮導的精神圖景。
「來吧,阿莉娜可是有很適合妳的魔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