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
等到飛舞的泡沫與氤氳水霧散去,伴隨著那道平撫人心的溫暖歌聲,隨即現身在杏子面前的是一隻寬吻海豚。牠並無攻擊意圖,就只是杵在那裡靜觀一切。牠的身型比奧克塔維亞小了一圈,有著一雙通透晶亮的藍眼珠,前額還長著一根醒目的緋紅螺旋角,讓倍感親切的獨角獸也跟著好奇地直盯著牠瞧。
凝視著那隻令人熟悉卻又陌生的獨角海豚,杏子感到五味雜陳地低語:「⋯⋯妳不是奧克塔維亞對吧。」
她用的是肯定句。
畢竟現在的奧克塔維亞就如同牠的主人那般,早已喪失了心智,淪為以詛咒與絕望為食的魔物。
紅髮哨兵瞥向了火光四射的舞台,令人惴慄的空氣中瀰漫著火藥、海水與鮮血的氣味。團團灰煙之中,剛救下了莎奈的鶴乃與菲莉西亞正和沙耶加發生激烈混戰,而在這深海結界中等同於造物主的人魚顯然佔據優勢。聲勢越發磅礴的行軍樂曲如雷貫耳,舞台中央的魔女指揮著使魔軍團,眼看就要將三人逼至絕境。
重整旗鼓的杏子正想上前助陣,不料卻在這時被獨角海豚擋住了去路。不可否認地,牠的身上的確散發著一股屬於沙耶加的精神力量,溫和清淨,就像一條能夠洗散她內心狂躁的小溪,令哨兵被勾了魂似地難以將視線從那雙與伴侶相仿的眼眸移開。
「原來如此,牠很可能是沙耶加留下來的精神屏障呢。」不知何時跑到了獨角獸背上的丘比一邊打量著擋在杏子面前的獨角海豚,一邊感興趣地說道。
杏子皺起眉頭,半信半疑地看著丘比,質疑道:「你說這隻海豚是一個屏障?」
「或者可以說是一種防衛機制。」丘比眨了眨眼睛說,「沙耶加恐怕是在發現自己的體內被植入悲嘆之種後,就先將剩餘的精神力量全部集中在架設保護精神海的屏障上,藉此拖延時間吧——就這點來看,可見沙耶加尚未和魔女完全同化。」
這麼說的話,沙耶加真的是用盡全力了啊。一想到伴侶那句令人心碎的道歉以及時刻都在與詛咒抗衡的艱難現狀,杏子不禁感到萬分的心疼與不捨。
這時,獨角海豚忽然游上前,並張嘴吐出一顆水色扇貝。懸浮在半空中的貝殼閃爍著淡藍螢光,看上去就像是隻小水母,而當那道獨一無二的海藍色月牙殼紋映入眼簾之際,杏子便確信這肯定就是沙耶加的精神海。
「總之得趕快拿去給鶴乃才行。」
掌握了精神海之後,再來就是想辦法取得沙耶加的靈魂寶石了。
就在杏子伸手接下了貝殼的那一瞬間,戒備在沙耶加身邊的海豚忽然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鳴叫,隨即原先包圍著鶴乃等人的使魔魚群,在接獲指令後便立即將攻擊目標轉向了杏子,發起猛烈的圍攻企圖奪回她手上的那顆相當於結界核心的扇貝。杏子二話不說便指示獨角海豚趕緊收回貝殼,讓自己的精神嚮導留在牠的身邊戒護,提起長槍獨自一人上前迎敵。
鎖鏈槍快如疾雷迅電,接連刺穿數匹作為突擊先鋒的劍吻鯊和闊尾海蛇。一頭身型結實碩大的虎鯊緊接在後,一來就是張開血盆大口要吞下哨兵,用那兩排尖牙利齒將無處可逃的獵物咬個粉碎。只見臨危不亂的杏子朝著敵人的頭頂奮身一躍,使勁用槍戳瞎了虎鯊的左眼,並趁牠痛苦之際往牠的嘴裡丟了兩顆手榴彈,接著便乘上趕來救援的獨角獸速速離去。隨即身後炸開一陣轟天巨響,虎鯊頓時連同周圍的其餘使魔一起被炸成了碎片,消散在黑霧瀰漫的海水之中。
然而,越演越烈的戰況並未留給杏子任何能夠喘息的空閒。
「杏子ちゃん!小心——美樹さん往妳那兒衝去了!」
「次席姊姊!後面!」
杏子才剛跳下了獨角獸的背,身後便傳來鶴乃與菲莉西亞心急如焚的呼喊聲,一心只應付著眼前敵人的她直覺不妙,一回頭就撞上了殺氣騰騰地向她襲來的沙耶加。
昔日那親和可人的醫務官早已不見蹤影,如今淪為魔類的嚮導冷面無情,刀刀直取致命要害。所幸哨兵的反射神經足夠靈敏,讓杏子能及時接下這一刀,接著她長槍一甩,彈開了沙耶加手中的軍刀。映照出彼此面龐的刀刃纏上了幾根焰色髮絲,藍髮嚮導默默垂下眼簾,爾後又將視線移回了紅髮哨兵的身上。
那彷彿是在觀察獵物的淡漠眼色,令杏子的胸口感到一陣酸澀的刺痛。
冷汗流淌在眉梢,與沙耶加四目相接的杏子自覺僥倖。要是再晚一步,她此刻鐵定已經成了刀下亡魂。這個念頭才剛掠過腦海,由盾鱗化形的利刃便冷不防朝著杏子筆直飛來,她驚險地閃躲,一旁伺機已久的沙耶加則乘著海流趁機追擊,高舉雙刀作勢要來個十字斬取下杏子的首級。千鈞一髮之際,一道清脆槍響劃破天際,鶴乃的槍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沙耶加未受硬鱗保護的尾鰭,儘管無法對她造成多大傷害,但足以達成嚇阻效果。
「杏子ちゃん!快趁現在拿下美樹さん的靈魂寶石!」眼見自己救援成功的鶴乃不禁竊喜,並向杏子放聲高喊道,卻沒留意到在她身後閃現的蔚藍海豚。那股龐大又威壓十足的精神力量竟讓次席嚮導一時間無法動彈,就連她的精神嚮導也不聽使喚。
——糟了!躲不開!
「鶴乃!快趴下!」
正當鶴乃反射性地緊閉雙眼,悔恨著自己的失算與大意時,頭頂上傳來了自家伴侶的喊聲。等她再度睜開雙眼,便發現菲莉西亞正舉著戰錘往那頭性情兇猛的海豚猛力砸去,緊接著一頭乳牛從她的靈魂寶石奔出,給了驚魂甫定的海豚一記角撞。
「謝謝,菲莉西亞⋯⋯我還以為自己這次真的完蛋了呢。」及時脫險的鶴乃望著身旁的金髮哨兵,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哼,我就說是鶴乃的背後太常露出破綻了嘛,八千代那傢伙還老是說我太粗心大意。」
「所以我才把自己的背交給了菲莉西亞呀。」話剛說完,鶴乃接著又自毀氣氛地補了一句:「雖然說我們兩人一起碰上共鳴炸彈的話就沒輒了。」
「嗚⋯⋯這種話就不用再說了啦!」
另一方面,杏子和沙耶加依舊持續纏鬥著,彼此互不相讓地牽制著對方的行動。話雖如此,不過當前顯然是杏子處居下風。暫且不論力量上的差距,光是沙耶加能輕易瓦解杏子架設的感知屏障這點就足夠致命,畢竟現在的她可沒有那個瞬時重建屏障的餘力。這也令杏子忍不住感嘆現在的沙耶加簡直比魔女之夜要來得棘手——更何況,她甚至連要搶下沙耶加頭頂上的王冠都難如登天。
「受到了結界的阻隔,沒辦法即時同步共享情報可真麻煩呢。」在旁觀戰的丘比少見地發出抱怨。儘管牠並未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這個被牠定義是『責怪事實而不設法解決的無意義作為』。牠的前爪緊抓著獨角獸後頸上濃密的火焰鬃毛,一邊就近分析著戰況,一邊計算著能取得沙耶加的靈魂寶石的適切時機。
丘比看向了一旁的獨角海豚。美樹沙耶加的精神海就藏在牠的體內。丘比不是沒有想過帶著牠去找鶴乃,而是被牠拒絕了。不得其解的丘比也只能當作這或許代表沙耶加另有盤算。
又一次的刀槍相撞,錚鏦作響,震得空氣亂顫。
猛然間,一陣充滿惡意的精神震波如泰山壓頂,反應不及的紅髮哨兵便被人魚公主按倒在舞台下的海葵座椅上,帶毒的柔軟觸手鎖住了哨兵的四肢與軀幹,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體內化作自己的養分。
沙耶加抬起了杏子的下顎,俯下那冷豔的臉顏,讓彼此的鼻尖相抵,細細品味著屬於對方的呼息。被蒼藍魚鱗覆蓋的冰涼手指撫摸著遍佈擦痕的臉龐,指甲有意無意地刮著哨兵那倍於常人的敏感肌膚。與魔女越漸同化的藍髮嚮導,此刻全身上下都充斥著海水的味道,以及魔女令人渾身不適的詛咒氣息。
「吶,我說沙耶加,」抬眼望著伏在自己身上的沙耶加,絲毫不期望對方能領情的杏子語帶戲謔地揶揄道:「——妳想要調情也得看一下場合啊!」
儘管雙手被縛,但杏子始終沒有鬆開手中的愛槍。她按下槍上的分節機關扭打算故技重施,不料對方這回逕自消除了她的觸覺屏障,由手心鑽入體內的刺骨冰寒,再加上海葵觸手的倒刺,令杏子登時吃痛地悶哼幾聲,不敵沿著神經傳來的刺激而放鬆了握著槍桿的力道,接著便立刻被沙耶加反過來搶下了長槍,用那奪命無數的槍鋒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側腹。
被刺破肚腹的杏子甚至連一聲嗚咽都沒有。
飽受蹂躪的軍服被劃開,溫熱的血肉包覆了冰冷的槍尖,鮮紅豔麗的奈落之花在生命的裂縫間昂首怒放。在深海結界中激奏的狂想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人們驚惶失措的叫喊聲。而眼前陷入混亂的沙耶加顯然也被自己的行動給嚇住了,瞪大了雙眼的她正不可置信地盯著沾滿鮮血的雙手。
在這個瞬間,杏子幾乎以為沙耶加真的會如同童話故事那般,就這麼奇蹟似地恢復原狀了——甚至萌生出如果就這麼死在沙耶加手上倒也不壞的窩囊念頭。
失去了觸覺屏障後又遭受重創,照理來說應是痛不欲生,甚至就這麼因失血過多而亡。然而杏子此刻卻感受不到任何痛楚,感受不到這個世界,卻又將一切都看得比任何時候還要明朗——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失重的。
這一刻,杏子終於理解到何謂父親所教誨的萬物流轉;這一刻,她終於捕捉到了時間留下的軌跡;這一刻,她終於在須臾之間窺見了永恆;這一刻,她在生死之間見到了早早逝去的家人,他們告訴她:她還不屬於這裡,她仍有該回去的地方,她還有她應該要做的事;而在這一刻,那些曾在她的生命中流離失所的記憶,無論是非好壞,無論悲喜悔恨,都已經尋覓到了它們的歸屬與意義。
當然也包括了現在。
靜靜凝望著不知所措的愛人哭泣的面龐,紅髮哨兵不禁想起了《赤騎士與蒼髮姬》的故事。而當藍髮嚮導的眼淚落在她變得麻木不仁的肌膚時,哨兵這才發現原來人魚的淚水輕柔的就像被風親吻。
本來是打算瞄準心臟的吧。
很努力地手下留情了啊,沙耶加。
杏子欣慰地無言一笑,情絲繾綣的目光始終凝滯在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眸上。
打從初見時就這麼覺得了——沙耶加的眼睛很漂亮。
那雙明亮純淨的星眸,就宛如沉落海底的星光,即使是在最深沉黑暗的絕望中,依然能溫暖地照耀著她的心靈。如果人可以選擇自己在死前能見到什麼的話,杏子一定會說是沙耶加的雙眼——不,就算是死了之後,也還會想再見到的吧。明明都已經是這種說是半隻腳踏進棺材也不為過的狀態了,自己卻在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令杏子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嘛,反正都已經是這樣的人生了,讓她做點浪漫又幸福的夢也不為過吧。
「杏子。」
恍如相隔百年才終於等到的柔聲呼喚,在睡夢降至之前及時挽回了杏子一度飄遠的意識。
沙耶加。
她在心裡回應著那道令人懷戀的聲音。
原先束縛自由的海葵登時化作柔軟的病床,透過觸手向傷患釋放出麻藥與抗生素。悲傷的人魚則撕開了那件血跡斑斑的軍服,留意著不要碰到插在腹間的槍刃,利用身上的盾鱗堵住了哨兵那怵目驚心的創口,盡自己所能地替她止血。
恢復溫和性情的奧克塔維亞則輕輕吻著杏子的髮際,似乎是在替自己和主人先前失控的所作所為表達歉意。
杏子想要摸摸那隻愧疚自責的海豚,也想要伸手拭去盈滿眼眶的淚珠——更想要親吻沙耶加被眼淚霑溼了的唇。無奈現實總不如故事情節那般理想美好,她實在沒有力氣提起這兩隻重得像鉛塊的手,只能以眼傳情。
事實上,光是不要暈過去就已經耗盡杏子的全力。至於那顆逐漸恢復湛藍光輝的靈魂寶石,對於此時此刻的杏子而言,可以說是最完美的慰藉。雖然搞不清楚原因,不過沙耶加的同化狀態的確正逐漸趨緩,甚至已看得出有逐漸消退的跡象——單憑這點,杏子便能夠斷言自己的犧牲具有十足的意義。畢竟對她來說,無論如何,只要沙耶加能恢復原狀便是萬幸。
就在這時,嘴裡銜著貝殼的獨角海豚,擺著魚鰭游到了沉浸在傷感中的兩人之間。只見牠輕輕放下了貝殼,隨即便化作寂靜無聲的泡影,在大海的擁抱中離去。而那顆落在海葵之上熠熠生輝的貝殼,就彷如星月的淚晶,刻印在殼上的海藍月牙便是它傾訴思念的聲紋。
向來緊閉門扉的扇貝悄悄敞開,這還是和沙耶加精神結合開始至今,杏子頭一次見到它打開外殼的模樣,如今終於能夠一睹殼中風貌。她曾猜想過各種可能性,卻萬萬沒想到原來一直被嚮導深藏心中,即使深受詛咒侵噬,也依然百般呵護著的事物竟會是一個袖珍雕刻。
相擁依偎的獨角獸與海豚,就猶如緊緊相依的靈魂的縮影一般。
見狀,回想起過去種種,躺在沙耶加懷裡的杏子也終於忍不住一陣鼻酸,感性地紅了眼眶。這個雕刻象徵著的意義唯有二人心知肚明。
旋即,一道輕柔迤儷的琴聲悠然響起,柔和幽美的樂音如暖潮流過心扉,動人心弦,淨化人心。那是《Ave Maria》的旋律。空靈聖潔的琴音在逐漸崩塌的深海結界中嫋嫋不絕,人魚魔女的外衣也正逐漸從藍髮嚮導的身上剝落,微光閃閃的魚鱗如月色之下紛飛的銀白細雪,無聲地消融在虛幻的大海之中。
與此同時,筋疲力竭的紅髮哨兵與藍髮嚮導正在精神共振,準備重新建立鏈結。經過三番兩次的反覆折騰,此時此刻的她們總算是真正意義上地重逢了。來自伴侶內心各隅的記憶與感情正一點一滴地流入彼此的心床,兩個相互共鳴的靈魂在這一刻感到無比的踏實與飽滿,彼此相互鏈結的生命就宛如一條緊緊相擁的慢河,深長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