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20.
當皮靴踏上模擬室象牙白的塑膠地板之際,一聲清脆踅音驟響,喚醒了那份被藍髮嚮導深藏心中、與紅髮哨兵初遇時的回憶。
沙耶加還清楚記得在嗅到了自己的信息素後,杏子當下做出的反應。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張羞紅得像顆蘋果的臉蛋。儘管那位次席閣下極力掩護著結合熱發作的事實,故作自若地和她又是握手又是搭話的,但這樣蹩腳的演技想當然是瞞不過嚮導雪亮的眼睛。
「妳在偷笑什麼?」察覺到自家伴侶忽然一個人沒頭沒尾地暗自發笑,正在做暖身運動的杏子便挑了挑眉,好奇地問道,「我還以為妳會很緊張,看來是我瞎操心了。」
自從決定要實施御魂所提出的救援計畫後,在彩羽及梅露等人的協助下,儘管偶爾依然會有鏈結斷裂的意外發生,但沙耶加已經成功透過精神訓練恢復到能給予杏子精神安撫的穩定狀態。隨著精神狀態日漸好轉,沙耶加也逐漸取回了以往的朝氣。
「只是想到了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圖景模擬室裡呢。」只見流連於嘴邊的笑意不減反增,沙耶加湊近了杏子的耳畔悄聲調戲道,「那時候的妳,其實結合熱差點就發作了對吧——次席閣下?」
摻毒蜜糖般甜美的嗓音勾得杏子猛地一顫,一臉窘迫地急於辯解,「那、那個是——」
「別擔心!我會當作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不會讓次席閣下的一世英名就這樣毀於一旦的喲——」
「——可惡!吵死了!」
不曉得是否只是她的錯覺,但自從經歷了那天的餐桌對談後,杏子總覺得沙耶加變得很喜歡像剛才那樣戲弄自己,就連展露笑容的次數也跟著變頻繁了。當然,杏子很樂於見到這樣的正向轉變——這代表高築於沙耶加心中的那道精神壁壘,或許不再那樣高不可攀。
妳是她的伴侶,一定可以成功走進她的內心的——要看好她哦。
杏子想起了美冬當時對自己說的話,接著又想起了美冬選擇叛變的現實,內心頓時感到五味雜陳。
機敏地察覺到對方心緒變化的沙耶加,鼓舞似地輕輕牽起了伴侶的手,漾開一抹淺笑,「就當作是我們第二次的契合度測試吧?」
沿著指尖傳遞而來的溫熱令杏子心頭一暖,她先是睜大了雙眼,旋即便向沙耶加報以一個信賴的笑容,「這一次一定要有個好結果啊。」
『已經將次席閣下的靈魂寶石連接上模擬程序了,次席閣下、美樹閣下請您們做好準備。』
『美樹閣下,像之前測試時一樣放輕鬆就好囉——我們也會在旁邊協助的,請不用擔心。』
梅露和御魂的聲音透過模擬室內的環繞音響同時響起,宣告了圖景模擬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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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飛雪,迷霧繚繞,金魚群泳,幽火熠熠。蕭瑟落寞的老舊教堂在路途的終點靜候著行者的到訪,與燈火輝映的彩色玻璃窗述說著往日的輝煌與榮耀。
紅髮哨兵的精神圖景總是呈現如此景緻,七年來始終如一。
每當沙耶加探訪杏子的精神圖景時,總會見到那匹精神抖擻又熱情洋溢的獨角獸向自己奔來,如今卻不見那抹赤紅的蹤影。隻身佇立在鏽跡斑駁的教堂大門前,手指扣上那道還覆著一層冰霜的老舊門鎖,沙耶加在這一刻忽然遲疑了。
即便和武旦的關係已經算得上是十分親近,然而牠始終不願讓自己解開這道鎖——就這樣打開,真的可以嗎?
被封存在門的另一端的,肯定就是造就了杏子不願向他人敞開心扉的原因。
像是在回應藍髮嚮導的疑慮又或是在催促她繼續邁步向前,鏮啷一聲,突然迸裂的門鎖就這麼掉落在結冰的路面。
沙耶加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好——打起精神上吧!」她拍了拍雙頰,對著自己反映在冰面上的倒影喃喃,隨即便打開了笨重的大門。
燃燒著蒼焰的火炬在狹長的迴廊上靜靜搖曳,使得排列在長廊兩側的石雕像與宗教畫染上幾許淡彩般的蒼藍。一尾鱗光閃爍的花斑金魚一邊擺著線條柔美的鰭,一邊游在沙耶加的前方替她指路。她一手提著燈座已有些生鏽的煤油燈,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
教堂裡迴盪著此起彼落的歌聲與宏亮的管風琴音。因為是聖樂,所以沙耶加猜想他們唱的大概都是用拉丁語寫成的詩歌。
引路的花斑金魚在一扇雕花木門前停下。
看來就是這裡了。沙耶加這麼暗忖著,便輕輕推開了門。
「天主,祢使我們每年因期待救恩,而充滿喜樂。今天我們歡欣迎接祢唯一聖子作救主,求祢賞賜我們,當他日後以審判者身分來臨時,我們也能無所畏懼,瞻仰他的聖容。他和祢及聖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阿們。」
身披一身潔白祭衣,胸前戴著十字架,面貌慈祥的赭髮神父站在讀經台前高聲詠誦著經文。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在燭光照耀下更顯莊嚴,在他眼下眾生都是尋求救贖的罪者。沙耶加無法看清那些信徒的容顏,唯獨捕捉到一道人群中顯得特別嬌小的黑影。
那是穿著修道服,正跟著台上神父一同默禱的杏子。不過這個杏子顯然比她所知曉的伴侶要稚幼得多。
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十一歲?沙耶加一面端望著群眾裡的小杏子,一面如此揣想著。這是根據杏子的記憶構築出來的心像世界。
「如妳所見,那正是我的父親。」從祭壇角落的陰影冷不防竄出身形,一身酒紅軍服的杏子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抬眼凝視著台上的父親如此開口。毫無疑問地,這次說話的是沙耶加所熟知的杏子本人。「很諷刺吧?明明是那樣信仰虔誠又慈愛的人,最後卻是以那樣的方式離開。神啊,終究不是那樣仁慈的存在。」
她無視正在誦讀集禱經的眾人,逕自行走在禮拜堂的走道中間,最後在沙耶加的面前停下腳步。
「我啊,是在平安夜的前一天覺醒的。」杏子邊說邊在空餘的座位一把坐下,向沙耶加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語帶惆悵地說起往事:「我總是很期待和爸爸媽媽還有小桃一起過平安夜,子夜彌撒是我最喜歡的。聽著爸爸唸禱詞,和媽媽跟小桃一起唱聖歌,然後圍在燭火旁看著窗外的雪。在睡前和家人說聲:『聖誕快樂』——仔細想想,對我來說這其實就是幸福吧。」
這就是為什麼杏子的精神圖景總是只會映照出雪夜裡的教堂——她的精神其實早在很久之前,便靜止於那段無法改變的過去了。
「但是這樣的日子卻永遠結束了。」杏子頓了頓,目光投向了台上的父親依舊朗誦著禱文的昔日幻影,「我的父親總愛把我的覺醒當作是一種奇蹟,認為我們的獻身終將榮耀天主,並且造福世間。但在我失去一切之後,我就明白了——這個世上其實並不存在著所謂的奇蹟或是魔法。」
只有地獄才是真實存在的。
曾經拯救過無數生命的她,唯獨無法拯救自己所愛的人們。假若真有天主,只能說祂和自己開了一個十分惡質的玩笑。
「即便有,神也不會眷顧於我。」語畢,杏子便露出了一個悲傷又寂寞的笑容。
才沒有那樣的事——這樣的話終究只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深諳此道的沙耶加只是靜靜回望著杏子哀愁滿盈的雙眸。
「更不會施予我救贖。」
她早已習慣失去的感受,絕望帶來的痛楚,甚至對此感到麻木。在魔女之夜聯合戰役裡,她見過無數失去摯愛的人們,最後絕望而終的更是不計其數。那無疑是貨真價實的地獄。那些痛徹心扉的哭嚎,悲傷欲絕的面容,都未曾擊潰她的精神壁壘。
佐倉杏子自始至終都是個堅強的哨兵,因此她更堅信自己不需要什麼嚮導。
「如果說一旦擁有才會害怕失去,那麼就一直當個一無所有的人就好——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秉持著的信條。」
然而,當抱著傷痕累累的沙耶加時,杏子再一次感受到了恐懼的滋味——那是一種足以將全身五感,甚至是整片精神海都吞沒的恐懼。
「——而妳的出現逐漸改變了我。」
沙耶加瞪大了琉璃珠般的空色瞳眸,臉上滿是詫異。
「當看見妳在我懷裡哭泣的時候,我就決定了——當然,妳也可以說這不過是我自大又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是,」杏子忽地湊近了沙耶加的臉顏,無比正色地說,「我想要幫助妳,如果神不願意救贖妳的話,那麼就由我來赦免妳的罪吧。如果妳無法原諒自己,那麼就由我來原諒吧——就像我先前說的,我不會幫助妳從地獄裡脫身,但是我會陪著妳一起。」
周圍的禱告聲戛然而止,傳揚希望的燭火依舊。
「畢竟一個人的話,會很寂寞的吧。」
紅髮哨兵莞爾一笑,她的話語如同禱詞般真誠無暇。
——什麼嘛。
這樣的話不就像在求婚一樣嗎?
實在是太狡猾了。
「可以嗎?」
登時,藍髮嚮導熱淚盈眶,她的聲音如同斷奏般顫動細碎。
「哪怕是這樣的我——也可以嗎?」
「這不是當然的嗎?」只見杏子一個傾身,在沙耶加雪白的額尖落下一個輕巧的吻,接著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沙耶加可是我的嚮導啊。」
「我——我一直、一直想要去道歉——但是我實在太過膽小——」就彷彿是杏子的話將她的心輕輕從十字架上卸下那般,沙耶加難以自制地低聲抽泣,「拿不出勇氣去面對被我傷害的人們,只因為——只因為我害怕得不到原諒⋯⋯我是個、卑鄙又自私的壞孩子——」
「那我們就一起去吧。如果妳連試都不去試,那妳只會痛苦一輩子,直到死前都在後悔。如果還是得不到原諒,我就會陪妳哭到直到妳累了為止。」杏子蹭了蹭沙耶加留著明顯淚痕的臉龐,「再說了,沙耶加明明是個好孩子。」
「才不是⋯⋯」
「沙耶加可是拯救了我啊。」
「我什麼也沒——」
「妳不是拼了命地保護了我嗎?還不惜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哨兵輕柔地將那撮被眼淚沾濕的水色髮絲勾至嚮導泛紅的耳後,「更何況,妳的存在替我取回了重要的東西,還有那些被我遺忘的感情。」
長年緊閉的教堂大門,終於不再受鎖束縛。
精神圖景靜止的時間之輪,終於再度轉動。
杏子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接受來自沙耶加的精神安撫時的感受。那就彷彿是一道溫柔的暖流流遍了全身,滲入了她的骨髓,翻過了她的神經,溫暖了她的血液,洗去了所有的不淨——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受洗,靈魂的安放。
對於杏子而言,拯救沙耶加就是對自己的救贖。
一邊發出像是嗚咽又像是道謝般語焉不詳的囁嚅,沙耶加一邊吸了吸像麋鹿般紅潤的鼻子,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淚水,平整了下自己的呼吸後,便帶著鼻音開口:「總之,我們現在得先找到妳的精神海在哪兒。」
精神海——在學術界上也被稱作意識海、精神核,是掌管所有精神力量的運作中心,一般位在精神圖景的核心地帶。和靈魂寶石同屬精神中樞,最主要的差別在於靈魂寶石是具連接功能的外顯精神中樞兼器官。
此外,由於每個哨兵與嚮導的精神海都能以各式各樣的形式呈現,因此伴侶間的精神結合最大的考驗便是如何找出對方的精神海,加以標記。
根據御魂和丘比的說法,如果要引出精神嚮導,直接在精神海進行精神安撫的話應當是最有效的。儘管這裡只是虛擬圖景,精神海依然能夠透過圖景模擬進行實體化——只不過,在虛擬精神海留下精神標記是不具任何效用的。
「妳能試著呼喚它嗎?」
「在和武旦失去鏈結的情況之下基本上是不可能吧。我畢竟是個哨兵。」
「也是呢⋯⋯」沙耶加嘆了一口氣。
杏子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一臉困惱地說:「再說,她本來就很喜歡捉迷藏⋯⋯這下是有點難辦了。」
「她?」
「在第一次的契合度測試裡,沙耶加也見過的吧?因為她幾乎不曾主動在嚮導進入精神圖景時露面,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杏子歪著脖子說道,「啊,不過那時候武旦馬上就跑出來了呢⋯⋯那傢伙總是保護慾過剩。」
「誒?妳說的該不會是——」
「——小桃!」
杏子突然朝著禮拜堂的二樓大喊,嚇得沙耶加連忙跟著將視線向上移。只見一名穿著不合身的寬鬆修道服的小女孩,手持一盞燭燈,站在透著火光的偌大玫瑰窗前,眨著桃紅色的眼睛與相距一層樓的她們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