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19.
調整屋——係指專門處理靈魂寶石以及精神圖譜等事務的中央研究機構,研究團隊除了大多由媒介部與醫務部出身的資深嚮導抑或檢測分析師組成之外,更是極其罕見地對外開放具備精神科學知識的普通人士一同參與研究。而全日本境內最具規模的調整屋,就設立在鄰近神濱市新西區聖所的官方學術大樓,並因其機密性由特種哨兵部隊全天候看守,戒備之森嚴堪比軍事監獄。
身兼現任調整屋最高負責人要職的首席調整師八雲御魂,也被杏子視作這輩子最不想與對方深交的頭痛人物之一,甚至說她是自己的天敵也不為過。
不論是那無從揣測的古怪性格,喜歡在調整作業時將人摸遍的惡趣味,更別說那如同味覺地獄的致命料理,都讓杏子忍不住懷疑身為御魂伴侶的十咎桃子是如何存活至今的。在佩服桃子作為哨兵的堅韌生命力之餘,卻也不免感到有些同情。
中央廣場事件過後,杏子和沙耶加的靈魂寶石因Magius的實驗而出現異狀,她們與精神嚮導之間的鏈結變得薄弱,進而導致她們的精神嚮導無法穿越精神圖景實體化——這對哨兵和嚮導來說可是重症,而且史無前例。是故,她們不得不到調整屋接受長期的精密檢查。礙於她們的身份特殊,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風聲,圓便以「臨時支援」的名義將兩人調派至新西區聖所,僅有少數關係者瞭解實情。畢竟,光是梓美冬的叛變就已經讓整個塔都人仰馬翻。
在與精神嚮導之間的鏈結弱化之下,首當其衝的莫過於身為嚮導的沙耶加。精神屏障的崩壞使她變得易受外界情緒影響,也可能導致趨於不穩的精神力量外流,沙耶加也明白這樣不安定的自己就等同一顆未爆彈。為保險起見,她平時都會待在隔絕措施完善的調整屋裡配合研究與檢測。等杏子下班後,再一起回到塔替她們安排的安全屋裡。
至於杏子則是擔任起新西區聖所的訓練兵教官,和桃子共事。所幸兩人氣味相投,行事風格同樣簡約俐落不拖沓,在這段期間更是受到對方不少幫助——因此杏子才會顧及桃子而一再容忍御魂的踰矩行為。
每當御魂替沙耶加做例行的精密檢查時,杏子都得繃緊神經才能不讓自己失控——好比現在。就坐在檢查室門外的杏子,時不時便能聽見從裡頭傳來的曖昧聲響。能夠清楚分辨各類細碎聲音的她,哪怕無法用雙眼目睹實際情況,也能透過聲音推敲出個大概。
「來——深呼吸——我要觸碰妳的靈魂寶石囉。」將精神力量化作一支微小的內視鏡,御魂一面探照著色澤黯淡的靈魂寶石內部,一面報告情況:「情緒波動指數高於正常值百分之三點八,仍無法排除干擾波⋯⋯」設置在儀器旁的數據處理器即時紀錄下御魂所說的每一個字,經系統運算後輸出成一張精細的圖表,反映在液晶螢幕上。
「唔嗯——」嚮導全身上下最敏感的精神部位接受外來刺激,讓坐在診療椅上的沙耶加不禁發出頗為引人遐思的呻吟,她覺得自己的大腦連同整片精神海都在顫抖。
「嗯——還是沒有進展呢,」望著螢幕上顯示的圖表,不盡理想的數據讓御魂忍不住皺起了眉彎,「美樹閣下還是不願意試試那個方法嗎?」
被御魂這麼一問,沙耶加的眼神頓時暗沉下來,面有難色地答道:「我⋯⋯不認為現在的自己適合這麼做。這太冒險了。」不會有比她還要清楚自已的狀況的人了,更何況她還是個醫務官。「我的狀態還是太不穩定了,要是有什麼閃失⋯⋯」
後果可不是她承擔得起的。
——難道我們所擁有的這份力量,就注定只能是一種詛咒嗎?
沙耶加回想起了燈花的話,還有三年前那場不幸的悲劇。
「慢著慢著,妳們指的是什麼?」杏子突然隔著門插話道。
「今天我們和丘比討論出了一個理論上可行的解決方案。」御魂按下開門鈕,好讓杏子進門方便了解現狀。她一邊操作著數據處理器,一邊繼續說明:「就是利用契合度測試中常使用的圖景模擬技術,在兩位的靈魂寶石上設置一道後門。」
「後門?」
「所謂的靈魂寶石,簡單來說就是一座能讓精神嚮導往返精神圖景與現實的橋樑呢。」御魂點了點頭,用左右手的食指比出一個斷開的手勢,「但是,現在這座橋卻因為精神干擾波而斷裂了,讓兩位的精神嚮導被困在橋的另一端。」
「假設我們把圖景模擬技術應用在靈魂寶石上,」沙耶加從儀器中拿起了自己的靈魂寶石,緩緩接口道。「或許就能透過模擬出來的精神圖景,重新鏈結上精神嚮導。」
圖景模擬的原理即是以靈魂寶石作為媒介,透過圖景分析系統並且結合受測者本身的精神力量,在模擬室中仿造出受測者的精神圖景。這個虛擬圖景除了能將受測者的精神圖景實體化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夠避免突然被精神標記的風險,因而長年被運用在哨兵與嚮導的契合度測試中。
「也就是建立一條臨時道路的意思哦。」御魂笑瞇瞇地說,「透過這條臨時道路引出精神嚮導,並且直接建立精神鏈結的話,或許就能消除靈魂寶石裡的雜訊。」
杏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接著將目光轉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沙耶加,「那麼沙耶加是在顧慮什麼?」
只見沙耶加抿了抿唇,目光飄移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終究只是建立在理論上的假設,並沒有實際先例可供參考呢。」冷不防現身在數據處理器上方的丘比,眨著紅寶石般的雙眼,代替沙耶加答道:「目前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就是將杏子妳的靈魂寶石作為媒介,再藉由沙耶加的精神安撫試著把精神嚮導引出來。」
「如果成功讓武旦在虛擬圖景裡面實體化,杏子就能直接和牠進行精神鏈結了。」沙耶加望著杏子的眼神驀地閃過幾絲不安與遲疑,「如此一來,奧克塔維亞也能透過武旦找回通往現實的路——妳也知道的,就算沒有經過精神結合,伴侶的精神嚮導之間也依然存在著一定程度的連繫。」
「不過我對於妳們所提到的,那個由特異孵化者個體作為運作核心的赫胥黎系統也很感興趣呢——Magius究竟是如何捕捉到特異個體,並且加以利用以致於我們都無法察覺,的確耐人尋味。」擺了擺蓬鬆的白尾巴,丘比一把躍上了沙耶加的肩頭,「嘛,再花上一點時間加以分析的話,要另尋途徑破解存在於妳們靈魂寶石內的干擾波也並非不可能。」
「總而言之,至少這個計畫聽起來挺值得一試的。」杏子看著沙耶加的表情充滿了疑惑。她不懂沙耶加為何如此焦慮的原因,她可以清楚聽見此時沙耶加的心跳飛快得異常。
「問題就出在——我的精神海直到現在都還是很不穩定。」
御魂瞥了一眼沙耶加手上的靈魂寶石,噘了噘嘴,「嗯——美樹閣下畢竟是決定這個解決方案成敗的關鍵呢。」
沙耶加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手心裡都是汗,「萬一我的精神力量不小心失控了,杏子的精神很可能因此受損,我們不能冒這個險——肯定還有別種更安全的方法。」最壞的情況,甚至可能加速精神嚮導的衰亡。
「我們也就剩下這個方法還沒試了吧?」杏子盡可能用自己最和善的語氣向自家伴侶勸說道。她也知道自從廣場事件後,沙耶加就容易變得憂慮不安。「這樣下去的話,精神嚮導早晚會衰弱致死,到最後我們都會陷入長夜,甚至變成魔女。與其那樣,不如乾脆賭一把。」
「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丘比不也說了,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了。再說,就是不知道才更要嘗試——在還沒有確定結果之前,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這也要看值不值得冒這個險。」儘管認同杏子說的話確實是有幾分道理,沙耶加卻依舊固執地答道,「我的狀況我自己最清楚。」
「我可是次席啊,這點程度的風險算不了什麼。」杏子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更糟的情況我都遇過。不如說這樣磨蹭下去,對沙耶加才更危險吧?」
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了好一陣子。
「嘛嘛嘛——美樹閣下的疑慮也不是沒有道理,風險評估還是很重要的一環呢。」輕輕拍了拍手,御魂站在兩人之間打圓場地笑著說,「目前兩位閣下靈魂寶石的情況還不算太過嚴峻,我們還是有時間去找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的——」
御魂話還沒說完,高掛在她頭上的視訊螢幕就忽然亮起冷白色的光芒。在這絕妙時間點出來打岔的發信者正是十咎桃子。
「吶御魂——玲奈她有跑到妳這裡嗎?」
三人的目光同時聚焦在桃子身上。
「她和楓又吵架了——咦?是佐倉さん和美樹さん?」
「真是的,桃子還是一樣不會抓時機呢⋯⋯」
「咦?又是這樣嗎!」
-
圓為杏子和沙耶加準備的安全屋,是一棟座落於新西區與水名區交界處一帶的歐式老公寓。斑駁的芥黃色水泥牆上藤蔓纏繞,公寓大門的外圍則種滿了色彩繽紛的牽牛花。清新淡雅的芬香對哨兵來說也構不成負擔,甚至還有舒緩身心的療效。
根據圓的說法,這棟公寓是一對曾在神濱塔服役過長達三十年的法籍婦妻買下的,退役後的她們便在此度過餘生,並將空房間出租給經濟困難的學生,以致周圍鄰居一直以為她們是在教會裡服務的善良修女。除此之外,偶爾也會像這樣提供塔作為臨時的安全屋使用。
杏子和沙耶加也是以實習修女的身份入住的。事實上,這個偽造身份對杏子是十分親切,可以說是毫無阻礙地很快就融入了角色。
回到了房間,打開了壁燈,並開啟了設置在房間內的白噪音環繞音響後,兩人將回家時順路在『西餐Walnuts』買的義大利麵與碗盤餐具放好,便在胡桃木製的餐桌前入座。
或許是偽造身份讓杏子回想起過往,她並沒有馬上開始大快朵頤,而是久違地做起了餐前禱告。
「窮人將得食,且獲飽沃,尋求上主的人將讚美他。」
她緊閉著雙眼,雙手合十,話音輕柔如從天飄落的雪花,清晰透明。眼前虔誠禱告的哨兵,看上去就像個真正的信徒。
「他們的心靈將得永生。榮耀歸於父及子及聖靈,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阿們。」
不得不說,這樣的杏子著實令沙耶加感到新鮮,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專心禱告的伴侶,直到對方察覺到她的視線,竄紅了臉。
「幸好妳的味覺屏障還有效——」杏子用叉子捲起了沾滿番茄肉醬的麵條,「不然沒魔女好打,又沒好東西可以吃,我真的會發瘋。」
「的確呢。」沙耶加輕輕地笑了,過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是她在最近的日子裡,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展露笑容。因失去與精神嚮導的鏈結而波瀾起伏的精神海,此刻如湖面一般平靜無波。「總覺得這陣子發生了好多事。」
「仔細想想,幾乎可以說從契合度測試開始就一直鬧騰到現在,」喝了一口加了薄荷葉的檸檬水,杏子輕輕點頭附和道:「我過去七年的從軍生涯都沒這麼精彩。」
「同意。我可從來沒這麼頻繁地離開醫務部的崗位過。」就算偶爾會外派到戰場上救援,但一年內也遇不上幾次。「⋯⋯和奧克塔維亞分開也是。」
語畢,掛在沙耶加嘴邊的笑靨也跟著蒙上陰影。
「我也是挺想念武旦的。」那畢竟是這個世上最親近自己、不可或缺的存在,突然分開了說不寂寞肯定是騙人的。像是在說服沙耶加也是在說服自己似地,杏子用一種含糊黏稠的聲音喃喃道:「嘛⋯⋯總有辦法的。」
失神地望著已經只殘餘著醬汁的盤子,沙耶加突然又是沮喪又自責地道:「果然還是因為我太不中用了呢。如果那時候我的結合熱沒有發作的話,或許就不會她們被趁虛而入了⋯⋯」
「總不能因為這樣就把錯都怪罪給沙耶加吧?那也不是妳能控制的事。」聽見沙耶加又開始說起那些喪氣話,讓杏子不禁眉頭一皺,「丘比不也說了嘛,那個精神干擾就連牠們都感到棘手,而且妳還是承擔了雙份的傷害。真要追究的話,也是我的責任,要是我當時沒有狂化,我們就不會落到Magius手中了。」說完,她便迅速瞥了一眼沙耶加左肩上的那道疤痕。
「那也是因為我受傷了才導致的。」
杏子頓時覺得頭痛欲裂,心底甚至開始燃起一股百感交集的怒火。怎麼她的嚮導老是這麼固執又愛鑽牛角尖呢?她不像麻美,從來都不擅長說些安慰人心的話,也不懂得應付這種場面。就算她對沙耶加說了一百句『沒關係』、『這不是妳的錯』,她肯定還是能想辦法找出一百個反駁她的理由。
該死的。
等她回到見瀧原,她一定要問焰有沒有哨兵專門對嚮導施加精神安撫的方法。
「我說啊——妳別老是把自己不當一回事。」杏子忽然離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向坐在餐桌對面的沙耶加,「這些日子和妳相處下來,我總算發現妳這傢伙就是個不懂得重視自己,也不會聽人勸的笨蛋。」
「妳說什⋯⋯」
「妳以為一直把錯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就會覺得比較好過嗎?」
沙耶加瞪大了雙眼,啞口無言地回望著那對炬火般炯亮的眸子。映照在杏子眼中的她,就彷彿被燃著火焰的玫瑰團團簇擁,著火的花瓣將屬於她的青藍紛紛染上了哨兵的色彩,星火閃爍的荊棘將她的心緊緊纏繞。
「妳既然是我的嚮導,不可能察覺不到吧?」
話音剛落,赤髮哨兵便霍地向前傾身,將她的嚮導輕輕擁入懷。
杏子喜歡擁抱沙耶加時的感覺。她是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如此真實。總會讓杏子忍不住想起,那份沐浴在透過彩繪玻璃窗篩落進來的暖陽裡的安適感。
「——我也在後悔自己沒能好好保護妳啊。不是只有妳一個人害怕失去。」
失去重要之人的痛,害怕失去珍視之物的恐懼,她怎麼可能不了解呢?
「抱歉⋯⋯杏子。」沙耶加緩緩伸出手,回抱了杏子,「畢竟我是個膽小鬼呀,總是喜歡逃避,甚至也不敢正視妳的心情,明明我是最了解的呢。」
在給予陷入狂化時的杏子精神安撫的那一刻,沙耶加就意識到了。
杏子之於自己的意義,和所有人都不同。
也因為如此,她才會變得更加患得患失。
然而,杏子也是一樣的。
「吶,杏子相信我能辦到嗎?」
——她們是如此相似。
「八雲さん今天提出來的那個計畫。」
「我不是早就說出我的回答了嘛。」
「說得也是呢。」沙耶加輕聲失笑道,蹭了蹭杏子散發著熱意的臉。
「不論是什麼,我都會和妳一起面對的。」
「⋯⋯吶,杏子。」
「嗯?」
「我可以吻妳嗎?」
意想不到的要求,讓杏子整個人都傻愣在原地,「——呃?是、是沒關係啦。」
真是個可愛的傢伙。沙耶加忍不住咯咯地竊笑道,接著便趁面紅耳赤的杏子想開口反駁時,毫不猶疑地吻了上去。
或許被人精神安撫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藍髮嚮導一面沉醉在與伴侶之間的親吻裡,一面在心中如此作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