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16.

黑江忽然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在聖所時期便因優異的實戰成績而受到長官賞識的她，一從寶崎聖所畢業後，就被派發至見瀧原擔任中央區的駐城副哨兵長。要知道，在見瀧原開始軍事生涯可是每個訓練兵夢寐以求的事——畢竟這座城市在歷經慘烈的魔女之夜聯合戰役後，卻依舊屹立不搖，反倒越發蓬勃興盛，並在塔與政府的共同建設下，與神濱市一同並列為重要的軍事堡壘及工業大城。包括在聯合戰役中一戰成名的現任領袖在內，許多著名將領亦出身於此，例如首席哨兵巴麻美。

黑江當然也不例外，相信只要好好幹的話，飛黃騰達的日子就在不遠的未來等待著她。

然而，突如其來的災難卻毫不留情撕碎了她心中的美好藍圖。就在今天下午，中央廣場毫無預警地發生了連環爆炸，受傷民眾無數，大量使魔肆虐橫行，整個中央區陷入空前的騷亂，駐城小隊一面得營救民眾，一面得滅除使魔避免它們成長為魔女，根本是分身乏術。

雪上加霜的是，他們接獲來自上級要將Magius的重要關係人——阿莉娜・格雷，以及疑似叛變的梓美冬逮捕的命令，待他們突破重圍，卻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幾處令人驚心動魄的斑駁血跡。這還是發生在麻美與八千代等人趕到現場不久前的事，簡直讓整個駐城小隊顏面盡失。

儘管麻美表示不怪罪於他們，安慰他們所面對的敵人可是就連她也感到棘手的高階嚮導，卻還是讓黑江感到十分洩氣，自己終究還是讓麻美失望了。將作為唯一目擊者證人的御園花凜（她的記憶明顯留下了受到竄改的痕跡，當黑江找到被鎖在結界裡的花凜時，對方只是不停吵著要找她的前輩），護送給十七夜她們接手後，黑江回到了在爆炸中化作廢墟的咖啡館準備清查現場時，意外撞見了同樣出身自寶崎聖所的彩羽。

彩羽比黑江早一年進入聖所，兩人也曾在實戰訓練中搭擋過幾次，算得上熟識。但自從彩羽進到神濱塔服役後，兩人便沒怎麼再見過面了。

彩羽踩著小碎步跑向了黑江，一見她安然無恙，便如釋重負地說：「黑江さん！看到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環さん⋯⋯？」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彩羽重逢的黑江，忍不住驚訝地反問道：「好久不見。妳不是應該在神濱塔裡嗎？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說來話長呢，」彩羽不知怎地突然竄紅了臉，眼神有意無意地飄向了位在不遠處正與麻美商討著案情的八千代，「我想妳應該知道八千代さん的事——我現在是她的伴侶，這幾天和她一起到見瀧原開會，正好就碰上了Magius襲擊的事情。」

「原來如此。那個傳聞中擄獲冰山般的神濱首席芳心的年輕嚮導竟然就是環さん妳啊⋯⋯」黑江一臉又是不可思議又是佩服地打量著彩羽，毫無遺漏地表露出她發自內心的驚嘆。

「咦？這種花邊新聞似的說詞是怎麼回事！我和八千代さん只是很普通的——」

「不過，我比較在意的是梓さん的事，我記得她是精神輔導部的醫務官對吧？」沒打算繼續逗弄彩羽下去，黑江隨即便轉回了正題，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悄聲問道：「當我和哨兵長一起接到首席閣下命令的時候，得知她背叛了塔，選擇加入了Magius——簡直是不敢相信，妳想那個梓さん真的會做出這種事嗎？嚴重的話，這可是會被判反叛罪的。」

倘若屬實，那可是條大新聞，而且還是條能讓塔長年累月建立起來的威信掃地的大醜聞。

思量了片刻後，彩羽向黑江簡單交代了一遍事情原委，並希望她能在釐清一切之前，千萬別將這事傳出去。

「說實話，儘管已經掌握了證據，但我也很難相信美冬さん會做出這種事。」對八千代さん而言更是如此。美冬是八千代相識多年的青梅竹馬，也是最初開始便一同長年奮戰的戰友，為塔奉獻無數，論資歷可是連現任領袖都不及。一想起聽見了美冬可能是叛徒的消息後，八千代那向來平穩的情緒波動，登時波折不已的劇烈反應，彩羽便忍不住替自家伴侶感到擔憂。「所以我們才希望能把美冬さん帶回來問個清楚。」

「確實呢。像梓さん那樣級別的人，會協助Magius那種反政府組織，肯定有什麼理由的吧。相較於Magius對我們的了解，我們對於他們所掌握的情報實在過於淺面了——這是連我這種小小的副哨兵長都明白的事。」黑江語重心長地說，「環さん，妳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

「咦？」彩羽倍感意外地看向一臉肅穆的黑江，她是認真地在尋求自己的答案。Magius是在魔女之夜聯合戰役後興起的反政府組織，以解放魔女的激進方式來宣洩他們對當權者的不滿，是社會秩序的擾亂者——這是塔的共識，身為塔的一員，彩羽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

另一方面，曾經飽嘗失去珍愛之人的絕望的她，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這些在戰爭中喪失至親，無所依靠的人的悲慟與絕望——但這依舊不能成為危害他人的理由。「不論他們的目的為何，像這樣放任魔女與使魔作亂，甚至不惜傷及無辜，我們就必須阻止他們，這是我們的職責。」

與那雙閃耀著堅毅光輝的櫻色瞳仁相對，黑江露出一個摻雜了幾許欽佩與感慨的微笑，「⋯⋯環さん，妳變得很堅強了呢。」過去存在於她記憶中——她所認識的那個環彩羽——並不是馬上就能說出這種話的人。

更何況，她甚至選用了職責這個詞，完全就像個軍人一樣呢。

「我想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吧。」彩羽下意識地摸了摸包覆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海藍鑽戒，勾起一抹理解與釋然的淺笑。

「羽衣一定會很驕傲的。」

「謝謝，黑江さん。」

-

飄散在廢墟內，那股混雜著焦土與殘存著使魔氣息的惡臭，讓麻美倍感不適地掩起了口鼻。哪怕對她而言架設能夠匹敵於嚮導的完美屏障並非難事，長時間身處在這種從各方面都能定義為惡劣環境的空間裡，對哨兵依舊是種不小的負擔。

終於還是筋疲力盡的黃金獵犬無力地癱倒在主人腳邊，麻美心疼地摸了摸牠被爛泥掩去亮麗色澤的毛髮後，便將靈魂寶石湊近牠的鼻尖，讓牠回到自己的精神圖景內回復體力。他們已經在現場展開過近十次的地毯式搜索，卻始終一無所獲。

她登峰造極的五感在此刻卻派不上任何用場，甚至連她向來自豪的精神嚮導竟然也無能為力，掌握不了直屬副官與其伴侶的行蹤。麻美並不是不相信杏子的能耐，那可是她最自豪、經由她一手精心栽培的弟子——更何況現在的她還有了嚮導伴侶——但反過來說，也有了弱點。況且，當時的她們手無寸鐵，面對的又是能力超群的嚮導與海量使魔，想必不會好過到哪去。嗅覺敏銳如她，自然是知道那股血跡是誰留下的——再說，阿莉娜和美冬身為嚮導，肯定精通如何激起哨兵的狂化反應。

一想到可能背叛塔，轉而對杏子和沙耶加下手的美冬，令麻美除了又是焦慮又是煩躁之外，更多的是不可饒恕的憤怒，幾度要引起精神震波。吞下渚在自己臨走前硬塞給她的鎮靜錠後，麻美不禁感到有些後悔，或許她不該否決渚想要跟過來的要求。

「還是沒有任何佐倉さん和美樹さん消息嗎？丘比？」麻美轉頭看向了正坐在一個被燒了半邊的木椅背上的丘比，渴望這回能得到一個不會令她失望的回答。然而從軍這麼多年，麻美在丘比身上得到的答案總是不如預期。

「和阿莉娜・格雷的時候一樣，我們的孵化者網路受到不知名的外力干涉，沒辦法定位杏子和沙耶加的所在座標呢，甚至連帶她們的個人情報都遭到遮蔽——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我們至今為止都無法透過孵化者網路獲取Magius情報的原因。」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丘比用一種在麻美聽來有那麼幾分敬佩意味的口吻說道，「雖然我們嘗試對干擾源進行反追蹤，卻總在最後一刻被截斷網路，甚至藉此對我們發放病毒，這讓我們對於對方所掌握的技術產生高度興趣。」

「我可是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驀地感到腦袋發熱的麻美，無奈地對丘比嘆了口氣。「不過，現場清理得可真乾淨，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竟然連佛羅倫斯都沒辦法追蹤她們的信息素，該說真不愧是梓さん嗎⋯⋯」

「巴さん，我們還沒辦法確定這是美冬做的，」這時，一旁的八千代終於開口。她緊咬著下唇，滿是悲傷地說出連她自己也覺得牽強的說詞：「我相信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精神印記可是最好的證據——七海さん，我明白妳的心情，但妳也差不多該認清現實了，」麻美刻意加重了尾音，語氣冰冷如她手中指向崩塌牆垣的槍口。「梓さん背叛了我們。」

精神印記就像生物基因一樣，具有唯一性。因此一旦得知精神印記所屬何人，對方也百口莫辯。

「儘管如此，我們也不能排除她遭到脅迫的可能性。」八千代板起臉孔，不甘示弱地反駁，「畢竟我曾經讓美冬和二葉さん跟蹤過阿莉娜・格雷，她很有可能是受到脅迫才不得不為之。」

「那麼反過來說，梓さん也很有可能趁機被敵方說服，加入敵營。」麻美話鋒犀利，哪怕對方是資歷較深的神濱首席，也分毫沒有退讓的打算。「無論真相為何，我想我們都可以在軍事法庭上聽見梓さん本人的說法，只要我們還有辦法找回她的話。」

事關自己下屬的安危，麻美更不可能輕言讓步。八千代心裡也明白這點，更知道自己的私情可能會招致不可挽回的後果——這不是她一個人所能承擔得起的。

「我相信沒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七海さん，妳與我同樣身為一個首席哨兵，一個作出決策的指揮官，在這個位置上更不能躊躇不決，妳也很清楚這點。我們身上肩負著許多人的性命——我此時此刻擔憂下屬們的心情，妳肯定更能感同身受。」

八千代知道麻美對自己說出這番話的意圖，而她也的確做到了——雪野加奈惠曾經光輝絢爛的生命最後在美冬懷裡如流沙一般消逝不復返，失去伴侶的銀髮嚮導絕望慟哭，代替哨兵獻出了生命的絕唱。而自己只能在旁呆然見證這場任誰都無可挽救的悲劇——七海八千代至死都不會忘記這份足以撕碎靈魂的痛楚。

「妳至少也得替環さん想一想。」

「我只希望至少盡能夠以和平的方式解決。」

「如果可以，有誰會不希望呢？」

對於八千代宛若投降般的嘆息，麻美只是報以一個無奈的苦笑。

「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麼找到佐倉さん她們呢？」雙方取得共識後，麻美便將思緒重新放回了原點。「假設從羽翼們口中套出的情報為真，那麼Magius的目標就是企圖利用佐倉さん和美樹さん她們製造出謠。若不快點將她們救出來的話⋯⋯不，說不定她們早就已經——」

麻美簡直不敢繼續設想下去。

「冷靜一點，巴さん。我不認為她們已經實施計劃了。」八千代即時截住了話頭，看似已經恢復以往的沉穩與理智。「以Magius不惜毀掉中央區只為了捕捉佐倉さん和美樹さん的高調行徑來看，若她們想，肯定馬上就會大鬧一場了。」再說，就算退個一萬步來假設美冬真的投奔了Magius，她也不認為美冬真的會贊同這種濫傷無辜的做法。

「妳想一想曉美さん和十七夜的話，Magius利用精神暗示誘發羽翼們的狂化與混沌反應，很可能是為了從中獲取龐大能量。」

「如此大費周章就只是為了製造出謠嗎？」

「畢竟謠本身是比起魔女還要規模龐大得多的精神聚合體呢，但它終究屬於人工仿生物，勢必需要能足夠維持它的機能運作的能量。」丘比不帶感情地接口解釋道，「而藉由狂化與混沌反應——也就是精神體之間的形體轉換——獲取能量的確是最具效率的方法。」

對於丘比彷彿將一切視為科學實驗的冷漠態度，麻美和八千代都頗有微詞。

「這也代表，Magius會需要一個能夠容納瞬間產生的龐大能量的地方，或是與之相應的容器。」

「像是塔的軍事研究院之類的？」緊皺著眉的麻美百般苦惱著，左思右想卻始終想不出其他可能的答案——這實在是超乎了她所能涉及的範疇。

「如果想要即時回收瞬間產生的龐大能量，那麼Magius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媲美我們孵化者能量回收機制的穩定系統呢。事實上，我們並不認為現階段的人類科技足以發展出這樣的技術。」

丘比這一番潑人冷水的話，令案情再度陷入了膠著。

就在這時，雙方的通訊耳機同時間滋滋作響，帶來了突破性的消息。

「不好意思打擾妳們談話了，首席閣下。」

「無妨。有什麼新發現嗎？黑江さん。」

「是的，我們在掉落在夾縫裡的子彈殼上，發現了一隻沒遭到處分的微型病毒使魔。」

彩羽的聲音緊接著響起：「而我們在使魔身上偵測出殘留著疑似是美樹さん的信息素。」